【注:本文作者就是 今年2月23日发表《父亲后肺癌时代》的作者】 父亲经历了3年肺腺癌的折磨后,于近日去世。父亲去世后,因为我做不到拍着棺材板跺脚捶胸表演哭丧,被邻居亲戚骂道“心狠啊,这个闺女心狠啊,你爸死了你都不会哭得撕心裂肺啊?” 昨日父亲下葬后,我突然从恍惚中醒悟过来:我在这世上就没有爸爸了,眼泪才后知后觉地从眼眶内滚落,我表演不了农村的哭丧,但也掩饰不住失去父亲后带来的悲从中来。 父亲不善言辞,农村可以表演哭丧,却没给亲人写悼词的好传统;父亲平凡至极,甚至像我以前评价他的有些懦弱无用,于我却也有值得记录和回忆的瞬间。 望着他最后因为全身骨转移疼痛而扭曲的脸,和无法下咽食物后带来的凹陷的脸庞,我想起的是记忆中父亲30-50岁的样子—— 他180的身高,那时候还没驼背,少言寡语;喜欢喝酒,喜欢打扑克牌,喜欢捏着一根红塔山,站在他的二八大杠边上,跟一个我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叔叔/伯伯说着今年不种棉花了明年种菜籽了...... 【父亲的“过山车”】 送葬队伍从廷柏桥头往王通河的千鹤苑去的路上,想起30年前,这条路还是一条土路+石子儿路的时候,父亲带我去他小官庄的老家,常常路过这里。父亲那时候才40岁左右,喜欢骑着他卖猪用的二八大杠。 车后面有个座位,座位上父亲买了两个猪篓子,一旁挂一个,一个篓子里面可以放3头小奶猪,每次我都要闹着跟爸爸去小官庄或者去卖猪的市场,爸爸就把我放进另一边的空篓子里面,然后我就可以体验从廷柏桥那条有一定坡度的石子路下冲的过程。 二八大杠旧得已经没了刹车,爸爸就用千层底的鞋底抵住没了车轮盖板的轮胎来做刹车,为了我能体验过山车的速度感,又不至于太快翻车,他的布鞋底就轻轻地抵住轮胎来减速,发出“噗噗噗”美妙的摩擦声,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我还扎着两个马尾辫,坐在那个车篓子里,跟另一边的3头小黑猪面面相觑,然后爸爸会大喊一声:“要下坡啦!冲啊!!”。爸爸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二八大杠不仅仅没了刹车,连防护盖板也都没了,只剩下骷髅一样的骨架。 如果不是爸爸这么熟悉驾驶这辆车的人来骑,准会把裤腿那边磨上好多黑乎乎的机油,可是即便他如此熟悉驾驶技术,有一回还是在骑车下冲的过程中,忘记把我的脚丫放放好,他一边冲一边跟我说“冲啊”一边鞋底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突然“噗噗噗”变成了“嘎”,他还觉得速度怎么突然慢了用脚蹬了一蹬,只听到我大声哭叫了起来,粗心的爸爸才停下来,一看我的大脚拇指已经卡在了后轮那边,血糊了一脚面,他吓坏了。 我那粗心又老实巴交的爸爸,遇到事情总喜欢找我妈,所以他第一时间是把我抱回了刘湾家里交给我妈,然后低着头等着被我妈训话。我记得那次脚指头坏了好几个月,我才5岁多,住在以前的土房子里。 他们用土方子墙面上的黄泥泡成水,给我用麻布料捆起来敷住我的伤口,居然神奇般地一个疤痕都没留下,我现在看着右脚脚指头,想起土房子,想起爸爸的过山车。 【父亲的“乐高”】 父亲是1992年决定翻修老房子的,我印象中我上一年级了,有一天夜里母亲把我抱起来冲到门外的大路上,我迷迷糊糊中发现我家的土房子倒了,就像服务了儿女几十年的中国老父母突然不堪重负在那天夜里倒塌在地里。 我还小觉得很新鲜,但是父亲愁容满面。他懦弱胆小又没有一技之长,即便在刘湾也是贫穷的存在,于是母亲做主借钱盖生产队里最好的瓦房,那是我最快乐的童年岁月,整个1年级我都在盖房子的记忆里快乐地度过—— 我可以和赶来帮忙的叔叔阿姨阿爷婶婶的孩子们一起追着老黄牛后面跑(盖房子那时候需要老牛踩地基); 我可以和小伙伴们胆战心惊地找老房子附近和地基里面挖出来的蟒蛇(那时候的蟒蛇盘着地基是吉祥如意的象征,不允许赶走的); 我还可以在晚上没地方睡觉的时候跟妈妈婶婶们睡在路边搭建的临时帐篷里(每个小朋友大概都有过希望住户外的感受),一切都那么地快乐无忧。 但是,父亲更愁容满面了,因为妈妈东头借到西头,南头借到北头,一共借款5000多(1992年左右),老实巴交的父亲前面40年的人生里都没见过几张100元钞票。他慌张了,他一慌张就会把本来就倒装的眉毛皱起来,使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老10岁。 他那时候背就开始驼了,但是倒也逼着他跟着小官庄的头脑灵活的叔叔跑起了回收废铜烂铁。从那时候开始,我不仅仅住起生产队最新的大瓦房,还拥有了村里小朋友们最羡慕的“乐高”。 那时候大家没有玩具,可是我有爸爸收破铜烂铁回来拆开的发条(老钟里面拆开的),我还有爸爸从旧的电视机里面拆开的大块磁铁,我还有爸爸从洗衣机里面拆开的铜丝,还有各种各样有可能是别人家想多卖点钱偷偷塞进来的水晶制品...... 爸爸在院子的角落里用麻袋围成一圈,每天上午他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出去,妈妈不会做饭但是会烧粥,每天都烧一大锅粥。 爸爸觉得寡淡,总是拿出碗橱里面的酱油,烧小半锅开水,然后用海碗撒上猪油和葱花,倒上一勺子酱油,锅里还在冒泡的开水他用碗这么一划拉捞起半碗。 有时候会舍得打一个“蛋鼻子”(我们这里称呼荷包蛋为“蛋鼻子”),皱着他本来就倒装的眉头吹开葱花,呼噜一声喝下去“啊-吧”,他就带着一杆秤“哐当哐当”出门了。 傍晚回来的时候,我是很欢喜的,因为我喜欢在爸爸带回来的破铜烂铁里面淘宝,我会丢下没写完的作业,跑到麻袋围城里面,那是我童年的“乐高”城。 爸爸不善言辞,他不会招呼我过去拿什么好玩的,但是他高兴的时候会喊我一声:“大玲啊,快来,今天有个收音机,给你做个小喇叭!”,于是我那天蹲在麻袋围城里,跟爸爸一起拆收音机。 里面有个喇叭,爸爸拆废铜烂铁拆多了,他一眼就判断这个是可以做成喇叭,我也不知道爸爸如何应用的物理原理,他居然改造成了一个收音机喇叭,可以收听倒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喇叭》。 我随后强烈要求爸爸把小喇叭装在信号最好的厨房那里,每天晚上写完作业我可以坐在那里听“小喇叭讲故事“,尽管里面时不时发出雪花的声音...... 【父亲的“二八大杠”】 从我有记忆开始,爸爸就有了这个缺胳膊少腿的二八大杠,一直到父亲确诊肺腺癌IV期无法劳动,他才依依不舍地卖掉了他驾驶得如火纯青的二八,我一直都看不清这辆车到底是什么牌子(因为磨掉了),也一直不清楚这辆车的轮胎或者钢丝还是不是原来的二八? 父亲把它前面放了一个小竹藤椅子,我可以坐在里面去外婆家,去小官庄老家,甚至最远去范水镇赶集; 父亲把它后面的座位上放了两个竹篓子,我可以坐在其中一边的篓子里,另一边的篓子装小猪小鸡小鸭小山羊; 父亲后来又把它后座上放了一块宽模板,带了一根5米长的麻绳,前面挂了一杆秤,中间的铁架子上吸了10多块磁铁,就又改成了每个月可以挣几百块钱的废品回收车(这帮我们家还清了92年的借款)…… 我很惊叹于这个小小的自行车为什么可以装那么多废品,最多的时候爸爸骑回来的时候车子都快看不清了,二八大杠居然可以拖回来几个平方米的纸盒子。 我很惊叹于这个小小的自行车居然用了几十年、只剩下骷髅骨架的时候,还能被我爸爸每年过年的时候如同珍宝一样放到门口的小河里泡上半天,然后拖上来,像给孩子洗澡一样一遍遍地擦拭它,如果高兴的话还要给它上点机油。 有时候爸爸没有机油就用菜籽油挤到链条那边,他很高兴二八大杠又焕然一新,新的一年里仿佛骑着它可以发财那般舒展开他那倒装的眉毛,“嘿嘿”一笑,说今年用它挣了多少钱..... (此图非作者父女本人) 爸爸到了55岁后,就开始跟不上时代,他60岁的时候拥有了智能手机,却因为学不会发微信和开关机,生气地用回了他的老人机。 一直到去世前他的老人机彩铃都是“糖葫芦好看它竹签儿穿,象征幸福和团圆”,他也只喜欢听“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父亲走了,二八大杠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老人机给他一起葬进土里了,我们给他充值了50元。 随着家里父亲的痕迹越来越少,敬以此文献给父亲,希望他来生不再挨饿,来生他能读书不至于老了用不懂智能手机,来生他能早点结婚生子吧,这样有机会享享福。 一九八四年庄稼还没收割完 女儿躺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甜 今晚的露天电影没时间去看 妻子提醒我修修缝纫机的踏板 明天我要去邻居家再借点钱 孩子哭了一整天啊闹着要吃饼干 蓝色的涤卡上衣痛往心里钻 蹲在池塘边上给了自己两拳 这是我父亲 日记里的文字 这是他的青春留下 留下来的散文诗 几十年后我看着泪流不止 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个影子 一九九四年 庄稼早已收割完 我的老母亲去年离开了人间 女儿扎着马尾辫跑进了校园 可是她最近有点孤单瘦了一大圈 想一想未来 我老成了一堆旧纸钱 那时的女儿一定会美得很惊艳 有个爱她的男人要娶她回家 可想到这些我却不忍看她一眼 这是我父亲 日记里的文字 这是他的生命留下 留下来的散文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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