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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宁(白话聊斋)

 老大姐嗨 2022-07-04 发布于山东

王子服,营县罗店人,格外聪明,十四岁就成了秀才。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十分钟爱他,平素不许他出外游玩。

聘了萧家的女儿,还没嫁过来,那萧女就死了,所以,他还没娶亲。

这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表兄吴生邀他去看景。刚到村外,舅家仆人把吴生唤走了。王子服见游玩女子很多,乘兴独自游逛。只见有个姑娘带着个丫环,手里拿着一枝梅花,姿色艳丽,笑容可掬。王生直瞪着两眼,看得发呆,竟忘记了避讳。姑娘走过去几步,对丫环说:“这小伙子,目光灼灼,象个贼人!”说着,将花丢在地上,说笑着走了。王生拣起那枝花来,很觉怅惘,象丢了魂一样,郁郁不乐地走回来。

到了家,王生把花藏在枕头底下,耷拉着头就睡下,不言语,也不吃东西。母亲见他这样子,很是担忧。求神打卦,病更厉害,很快消瘦下来;请医吃药,也不管用,整天迷迷糊糊。

母亲问他怎么得的病,他只是沉默着,不回答。正好吴生来了,王母嘱附他背地里询问儿子。吴生到了床前,王生一见就流下泪来。吴生坐在床边,说了些宽慰的话,问他是怎么回事。王生把见到个漂亮姑娘的事告诉他,并求他想办法。吴生笑了:

“兄弟!你也够痴呆了,这个愿望还不好实现吗!我替你去查问!在郊野走路,不会是大户人家。要是没订亲,这事就算成了;即使订了亲,拼着多花点彩礼,也会应许!只要你好了病,这事包给我了。”王生听这么一说,不觉开口笑了。吴生出来,把情况向王母说明。王母急忙派人打听那姑娘的住处,东查西访,也没个头绪。母亲很是发愁,可又想不出个法。

自从吴生走后,王生心里舒畅,也吃下饭去了。过了几天,吴生又来看望。王生就问事情办得怎样。吴生只好哄他说:

“已经打听明白了。我以为谁家哩,原来是我姑家的姑娘,是你姨表妹,还没订亲。虽说是内亲不宜结亲,可是说了实情,也不会办不成!”王生高兴得眉眼都是笑,问:“住在哪里?”

吴生骗他说:“在西南山里,离这里也就是三十多里地吧!”王生又再四嘱附,吴生拍着胸膛说:“尽管放心吧!”

从这起,王生饭也吃得多了,病也渐渐好了!看看枕头底下,花虽然枯萎了,但还没落瓣,手里玩着花,心里默默思念,如同姑娘立在眼前。可是怎么表兄不来了呢,捎信去请,说是有事来不了。王生挺生气,整天闷闷不乐。母亲怕他再犯病,

赶忙给他说亲;可只要一提,他就摇头不同意。天天盼着吴生来,可就是一直没来,王生怨恨起来。转念一想,三十里路也算不得多么远,何必非得依赖别人呢。于是,把那支梅花笼在袖子里,一赌气,也没给家里说一声,独自去了。

王生孤孤单单一个人,也没处问路,只是一股劲儿往西南山走去。约摸走了有三十多里,只见山峦环绕,满目翠绿,使人神清气爽,只是到处空无一人,只有小路可行。张望了一阵看到谷底丛花乱树之中,隐隐约约有个小村落。他便下山进了村子,只见房舍不多,虽是草房,却甚整洁雅致。朝北一户人家,门前几株垂柳,墙内桃花杏花正在盛开,丛丛青竹,夹杂其间,鸟儿在枝头跳跃欢唱。想必是谁家园亭,不敢贸然进去。

回头一看,有块光滑洁净的石头,正好坐下歇息。一会儿,听得墙内有女子呼叫:“小荣!”声音清亮娇细。正站起身来细听,就见一个姑娘自东向西走,手执一朵杏花,正要低头往头发上簪,抬头瞅见王生,花也不戴了,微笑着拿花进去了。仔细一看,就是上元节在路上遇见的那个姑娘。心里特别高兴,只是没个理由进去:想叫姨吧,从来没有交往,怕弄错了;瞅瞅门里,也无人可问。坐下站起,走来走去,从早晨直到过了正午,时刻张望着,真是望眼欲穿,连饥渴都忘记了。不时见有个女子露出半面脸来窥探,她似乎惊讶这个人怎么不离开这里呢!

忽然,一位老妈妈拄着拐杖走出门来,看着王生说:“哪里来的个小伙子!听着清晨就来到,一直待到现在,想干什么呢,也不饿吗?”王生赶紧站起来作了个揖,回答说:“我是来探亲的!”老妈妈耳聋听不清楚,王生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妈妈问:“你那亲戚姓什么?”王生回答不上来了。老妈妈笑了:

“怪呵!连姓名都不知道,探的什么亲。看来你也是个书呆子,

不如先跟我家来,吃点粗茶淡饭,住上一宿。明天回去问明白了,再来也不晚!”王生这时正是饥肠辘辘,想饭吃,又想到进去可以看到那个姑娘,十分高兴,就跟着老妈妈走进门去。

王生一进门,只见白石砌路,路两边落满片片红花。弯弯曲曲向西走,又进了道门,院内满是豆棚花架。王生被请进屋子,屋内的白墙,镜子般明亮,窗外的海棠花枝探进屋来,桌椅床褥非常洁净。刚坐下,就有人在窗外窥探。老妈妈喊了声:“小荣!赶快做饭!”屋外的丫环尖声答应。落座以后,王生就说起家世。老妈妈问:“你外祖父,莫非是姓吴?”“是呵!”

老妈妈惊奇地说:“你是我外甥呵!你母系是我妹妹!这些年来,因为家里穷,又没有男孩子,所以断了音信。外甥长这么大了,还不认识呢!”王生接话说:“这次来就是为看看姨妈,一时心忙,把姓氏都忘了!”老妈妈说:“我姓秦,没有孩子,只这么个女孩,还不是亲生的。她母亲改嫁走了,留给我抚养,倒是不笨,就是少调教,成天嘻唱哈哈,不知道发愁,待一会儿,让她来拜认你!”

不多时,丫环送上饭菜,还有只炖肥鸡。老妈妈劝说着,王生吃过饭。丫环来收拾碗筷。老妈妈说:“去叫宁姑来!”丫环应声去了,待了好大一阵,听得门外有笑声。老妈妈又喊:

“婴宁!你表兄在这里哪!”门外嗤嗤地笑个不住。丫环推进她来,婴宁还掩着口,怎么也止不住笑。老妈妈嗔着:“有客人在这里,老这么笑,象个什么样子!”姑娘忍着笑站在一旁。

王生向前作了个揖。老妈妈说:“这是你王表兄,你姨的孩子!

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真让人笑话!”王生问:“妹子多大岁数了?”老妈妈没听清,王生又说了一遍。姑娘又嘿嘿笑得直不起腰。老妈妈对王生说:“我说是少调教吧,你可看见了!已经十六了,还傻呆呆的象个小孩子!”王生说:“比我小一岁!”

“呵,外甥已经十七了,是不是属马的呀!”王生点点头。“外甥媳妇是哪里的?”回答说:“还没有!”“哎,象外甥这么又有才学又有貌相的,怎么还没娶亲呵!婴宁也还没婆家,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是表兄妹不好通婚。”王生没说什么,只是两眼盯着看婴宁。丫环向姑娘小声说:“眼光灼灼,贼腔没改!”婴宁又嘿嘿笑起来,对丫环说:“去看看碧桃开了没有!”急忙站起,用袖子遮着嘴,一溜小跑出去。到了门外,就哈哈大笑起来。这时,老妈妈也站起来,叫丫环把铺盖整理好,说:“外甥来一趟不容易,住个三天五日的,然后再送你回家。要是闷得慌,屋后有个小园子,可以去散心。这里也有书看!”

第二天,王生来到房后,果然有个半亩大的小园子。嫩草青青如同地毡,扬花散落撒满小路。三间草房,花木围绕四周。他正漫步穿行在花丛中,听得树头有簌簌的响声,抬起头看,原来婴宁坐在树上。她看见王生过来,哈哈笑着几乎婴掉下来。王生赶忙喊着:“别笑了,看掉下来!”婴宁随下随笑,

忍也忍不住,快下到地,一失手,猛然落在地上,这才止住笑。王生忙扶她起来,偷偷捏她的手腕。婴宁又嘿嘿笑起来,笑得倚在树身上不能走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住了笑。王生等她笑过了,才拿出袖中的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花来,说:“已经干枯了,还留着干什么!”王生说:“这是上元节时,妹子扔掉的,所以保存着!”婴宁问:“保存着有什么意思?”王生说:

“表示爱慕,不能忘怀呵!自从上元节遇见你,思念成病,自觉是活不成了,想不到今日竟然见了面,希望你给予爱怜!”

婴宁说:“这还不是小事嘛。咱们是亲威,有什么含不得的,

等表哥走的时候,园子里的花,折一大捆送给你!”王生说:

“妹妹傻呵!”“怎么是傻呢?”“我不是爱花,是爱拈花的人呀!”“亲戚之间,自然相爱,还用得着说吗!”王生说!“我说的爱,不是亲戚之间的爱,是夫妻之间的爱!”“有什么不一样呢?”“要夜晚睡在一块儿!”婴宁沉思了好大一阵说:“我可不习惯和生人睡在一起!”话没说完,丫环悄没声地走过来。

王生心里发慌,赶忙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都回到了老妈妈房间里。老妈妈就问,“都到哪里去来,”要宁回说:“在园子里说话来!”老妈妈说:“饭熟了好大工夫了,等你们不见,有什么长话,说个没完!”婴宁说:“表哥要和我一起睡觉!”王生很窘羞,赶忙用眼瞪她。

婴宁笑了笑就不言语了。老妈妈没听清,还絮絮叨叨地问。王生赶忙用别的话遮掩过去。回过头来,小声责备婴宁。婴宁问:“刚才那话不该说吗?”王生说:“这是背人的话!”“背别的人,还能背着老母亲吗!再说,睡觉也是平常事,为什么还要避讳呀?”王生只好叹息她的傻气,可也没法子让她明白。

刚吃过饭,就有王生的家人牵着两头毛驴来找了。事情是这样:母亲见王生好久不回家,起了疑心,村里找了个遍,也没踪影,所以去向吴生打听。吴生想起以前说的话,就叫往西南山村去找。一路上找了几个村,才找到这里。正好王生到门口来,就碰见了。

王生把家里人来找的事,告诉老妈妈,并且提出带着婴宁回家去。老妈妈很喜欢,说:“我有这念头,也不是一天了。

只是年老走不了远路。有外甥领妹子去,认认阿姨,这可太好了”忙呼唤:“婴宁!”婴宁嘻嘻笑着过来。老妈妈说,“有什么可喜的,总是笑个没完,要是不笑,就是全人了!”生气地瞪了一眼,接着说:“你表哥带你一道去,赶快收拾打扮吧!”

招待家人吃过饭,才送出门来,啊咐说:“姨家的日子过得富裕,能养活闲人。到那里别忙着回来,稍微学点礼节,也好将来侍奉公婆。就便麻烦你姨给你找个好婆家!”王生和婴宁一道上了路,到了山口回头一看,似乎老妈妈还在倚门桃望呢!

到了家,母亲看见儿子领来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很是惊奇,就问是谁家的人。王生说,是姨母的女孩儿!母亲说,“先前你表兄说的是假话呀!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呵!”又问姑娘。婴宁回答说:“我不是这个母亲生的,我爸爸姓秦,去世时,我还在怀抱里,记不得!”母亲说:“我是有个姐姐嫁到秦家,可是早就过世了,那能还在着!”又问是什么眉眼脸型,婴宁说的挺符合。 母亲惊疑地说:“姐姐是这模样!可是已经死去多年了,怎么还活着呢?”这时候,吴生来了,婴宁躲进内房。吴生问明白原故,思虑了好久,忽然说:“这姑娘叫婴宁吗?”王生说是。吴生说:“怪事,怪事!”大伙又问怎么回事。吴生说:“秦家姑姑去世以后,姑丈一人过活,和个狐仙相好。 狐仙生了个女孩叫婴宁,睡在床上,家里人都见到过。姑丈生病死后,狐仙还常来看望。 后来,求张天师给了避邪符,张贴在墙上,狐仙才带着女孩走了。这姑娘莫非就是那个女孩吗?”这屋里你一言我一语正在研究可疑的地方,那屋里却是嘻嘻哈哈,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叹息着说:“这女孩也太憨生了!”吴生要见见婴宁。母亲走进内房去,姑娘仍然笑得厉害。母亲催促她出来,她极力忍笑,对着墙待了一会儿,才走出内房。刚刚拜见完毕,赶忙进房,又放声大笑起来。满屋的妇女,都被引笑了。

吴生提出来,要去女家看看有什么怪异之处,顺便也好提亲。 寻访到所在的村庄,哪里有什么房舍,只见零零落落的山花罢了。想起姑母的葬地仿佛离此不远,可是坟墓已经淹没了,只好又惊奇又叹息地返回来。

王生的母亲也怀疑这姑娘是个鬼物,进去告诉她,吴生没找到她的家,姑娘也不惊怪;又怜惜她没个家,姑娘却毫不悲伤,只是嘻嘻笑着。大伙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母亲安排她和女孩子们住在一起。清晨起早,她就来请安问好。做起针线活来,精巧极了,无人能比得上。就是爱笑,谁也禁不住,可是笑得温柔恬静,笑得再狂也显得美。邻居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愿意和她亲近。

母亲选了好日子想给她成亲,又怕是鬼,偷偷在日光下看她,影子和平常人一个样。儿子又急着结婚,好吧,结就结罢!到了黄道吉日,给她穿戴上婚服,婴宁笑得直不起腰,婚礼也无法进行了。王生原来还发愁她傻,几天过去了,看来她十分体贴人,王生真是心满意足了。有时候,母亲生了气,只要婴宁一到,笑上一笑,母亲就消了气。丫头们犯了小过错,恐怕挨打,往往求婴宁到母亲房里去说话,然后丫头进去认错,常是免除了责罚。只是,婴宁爱花成了怪癖,为了寻求好品种,求遍亲成家,偷偷典当了首饰,也要买了回来。这样,几个月过去,门前院里,到处栽满了花。

房后有架木香,紧靠邻居西家,婴宁常攀登上去,摘下花朵来,簪在发髻上,插在花瓶里。母亲有时碰上,往往训斥她,婴宁却总是不改。一天,西邻家的儿子看见婴宁摘花,被她的美貌迷住了,直盯着眼看。婴宁不仅不回避,看见那个呆样子,反而笑了。 西邻子以为婴宁看上自己,更加神魂颠倒。婴宁指了指墙底就下去走了。西邻子以为是指给他约会的地方,高兴极了。到了傍晚,西邻子去了,婴宁果然在那里。西邻子扑上去拥抱,身上象锥子札了,痛得钻心,号叫着摔倒地上。仔细一看,哪里是婴宁,是一段干枯木棒倒在墙边,他交接的是雨水淋烂的孔洞呵。邻家父听到喊声,急忙跑去问道什么事,邻家子只是哎哟,却不说话。妻子来了,邻家子才告诉了实情。点起灯来照照木棒孔洞,只见里面有只大蝎子,象小螃蟹那样。

邻家父劈了木棒捉住蝎子弄死,将儿子背回家去。到了半夜里,邻家子就死去了。

邻家父向县衙门告了状,揭发婴宁是个妖人。县官平素爱慕王生的才华,又深知王生是个忠厚老实的书生,认为邻家父是诬告,要责打他。王生给说情求告,才将邻家父免除责打,释放回家。

母亲对婴宁说:“竟然痴傻轻狂到这般地步!我早知道喜过分了就隐伏下忧患啊!县官圣明才没牵累咱家;要是县官糊涂,准定逮了媳妇去公堂质问,那样,我儿有什么脸面见亲戚朋友呵!”婴宁严肃起来,发誓不再喜笑。母亲说:“人哪有不笑的,只是笑得是时候罢了。”婴宁从此竟不再笑了,虽然故意逗她,她也不笑,可是整天也没有过忧愁的脸色。

一天晚上,婴宁对着王生流下泪来。王生很觉奇怪。婴宁抽泣着说:“从前因为跟从的日子短浅,说了怕惹得惊怕奇怪。

如今,看出婆婆和你,都是很爱惜我,没有别的想法,直说出来或许没有妨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我母亲临走时将我托付给鬼母,相依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弟兄,依靠的只有你。

我那鬼母孤独地住在山坳里,没有人怜惜给她合葬,她在九泉之下常为这事伤心难过。你要是舍得花费,让地下人消除了悲痛,也许能使养女儿的人不忍心丢弃淹死女孩儿了。”王生答应下来,只是顾虑坟墓迷失在荒草里。婴宁说不必担心。

按照商定的日子,王生两口子用车载着棺材去了。婴宁在野坡乱草丛里,指出墓地,发掘后,果然见到老妈妈的尸首,肌肉皮肤还没有腐坏呢。婴宁抚着尸体,痛哭了一场。两人将老妈妈装殓好,抬回来,寻找到秦家坟地合葬了。

这夜,王生梦见老妈妈前来道谢,醒了后,说给婴宁听。

婴宁说:“我在夜里见到她了,妈妈嘱咐不让惊动你。”王生埋怨不留下老妈妈。婴宁说:“她是鬼呵。在这里,活人多,阳气盛,怎么能长住下去呢!”王生又问到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仙,最精灵了,我那狐母留下她来照顾我,常摄来食品喂我,我心里常记念着她的恩德。昨天夜里,我问了母亲,说小荣已经出嫁了。”

从这起,每年寒食节,王生两口子都去秦家坟地扫墓,从来不断。

过了一年,婴宁生了个儿子。这孩子也怪,在怀抱里就不怕生人,见了人就咧着小嘴嘻笑,真是随他娘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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