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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杨震:茶 缘

 天津散文微刊 2022-07-06 发布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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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  缘

河南 杨震

      那是阳春三月的一个周末的早上,我被窗外婉转的鸟声唤醒。看看手机,刚六点半钟。想再多睡一会,洗去积淀在身上的疲惫,却见老李的电话打了进来。老李说:“兄弟,哥邀你爬山,不算打扰吧?嘿嘿,听你还在做好梦呢,起来吧,车就在你家路口。”

      一个鲤鱼打挺,我跃了起来。老李和我是朋友,经常相约爬山,可今天却搞了个突然袭击。匆忙洗把脸走到巷口,见老李从摇开的车窗里,笑眯眯望我:“兄弟,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准不虚此行。”刚坐上车,他一脚油门。伴随着车轮均匀的沙沙声,他用长着茸毛的肥嘟嘟的双手,边旋转着棕皮套方向盘,边用打着发蜡的偏分头往后一撇:“陪两位兄弟买茶叶去。”我操!本人对茶叶既没有研究,也不感兴趣,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老李望着我,一脸得意地坏笑:“买茶爬山两不误。另许你一包好茶叶。”不容我犹豫,往城外驶去。

      我这才注意到,车上还坐着两人。其中一人,约有五十来岁,白皙的皮肤,瘦长的脸庞,大嘴巴上有一颗镶嵌的门牙,闪着熠熠的银光,蓬松着的头发已经花白。他端着一个精致的真空玻璃杯,打开盖子,正撮着嘴嗞嗞地吸着茶水。一股热气升起,腾出一股淡淡的清香。老李说:“这是咱县品茶协会的王会长,对茶道颇有研究,在品茶界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说罢,似言犹未尽,又特别强调:“王会长还是厨艺大师。前些年,在市政府招待所,专门为领导服务。凡有大领导来检查工作,所长都指名让他下厨。认识好多领导,也给朋友们办了不少事。回咱县都是主要领导接待。”

       “久闻大名,王会长好!”我拱了拱拳。

       他没说话,笑着点点头,像对老李的介绍表示认可和满意。

       “那位是张老板,”老李趁着等红灯,斜瞟一眼坐在会长旁边的男子。他短粗身材,端坐在座位上,肚子被挤得凸了出来,灰色的羊毛衫在胸前折出了杂乱的皱褶,又沿着隆起的肚皮,拉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开家茶叶公司,经销全国各地各种品牌的茶叶。在咱县富豪榜上,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失敬失敬!”我向他示意,见他一脸油腻,赤红脸膛,近乎光亮的头顶上,有一缕长发,像爬山虎一样,紧贴在上面。周边围一圈稀松的毛发。“富豪榜,数一数二?”我想着流行的富豪模样,眼里露出疑惑,但随即便为自己的世俗自责。

      “你就吹吧,反正不交税!”张老板晃下身子,两手合抱,对着老李的后脑门,只脸上的表情里,能辨出对我话语的回应。一丝不悦像薄云般掠过心头,我不再理会他。倒是王会长的姿态,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正襟危坐,左手轻托着细长白亮的杯子,右手扶扣着黑色胶皮圆盖,那份潇洒自如,让人猛一下联想到了神话里的托塔天王。茶水呈现出淡淡的鹅黄,像一片动人的春色。一根根毛尖细瘦颀长、小巧玲珑、饱满圆润、根根直立,随水波起伏跳跃,像一群漂亮的芭蕾少女,在尽情舒展着美妙的青春。我不禁产生了交流的欲望。

      “王会长,您喝的啥茶?明前茶?”脑子里蹦出“明前茶”这个词,就立刻用上。潜意识里,想以我仅有的专业知识,赢得他对等的尊重。

      “毛尖。”他嘴一咧,似乎不屑说,声音很轻。然后托高杯子,仰脸欣赏,像酒鬼盯着美酒。半天,自言自语般说:“没办法,就好这一口。”拧开盖子,嘴唇试着撮几片浮起的叶,吧嗒吧嗒嚼起来,然后仰靠在车座的后背,眯缝着眼。看得出,茶叶的醇香让他通体舒泰,脸上溢出迷幻般的神彩。“比明前茶次些。”他不无遗憾。

      这个县虽与信阳接壤,但一条宽阔的淮河,让气候出现差异,饮食和生活习惯也明显不同。尽管如此,却不影响人们喜爱毛尖的热情。张老板的茶叶公司,说是经销全国各地的茶叶,其实信阳毛尖才是他的主打。王会长不仅深通茶道,还特别擅长鉴别茶叶的品质。老李是县里一个部门的小头目,喜欢和人结交。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买些新茶,送给关系户,一来二去,和王会长、张老板成了朋友。他们每年清明前夕,都相约到信阳考察,成了名副其实的铁三角。我看出他们的融洽和默契,自己置身其中,就像一滴油滴进了水里,有种隔膜的感觉。老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特别善解人意,他察觉出我的拘束,就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信阳毛尖的故事。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信阳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茶树。山里的乡亲们很穷,不仅食不饱腹、衣不蔽体,还得了一种怪病,身绵体弱,四肢无力,全身浮肿,无药可治。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山里有个姑娘叫春姑,心地善良。她不忍心看见大家就这样被病魔夺去生命,就四处奔走,寻找治病的良方。一天,在一个云雾缥缈的山腰,遇见一位须冉皆白的采药老翁。老翁告诉她,有一种宝树,能治好乡亲们的疾病。但要找到它,需往西南方向,翻过九十九座大山,趟过九十九条大江,行走九九八十一天。说完,便不见了影子。春姑知是这里的土地神显灵,就跪在地上叩拜,然后踏上了寻找宝树的征程。

       话说春姑爬过大山,涉过江河,拖着已染了瘟病的身躯,走到第八十一天,精疲力尽,倒在一条蜿蜒的山溪边。一片青翠的树叶飘到身边,像亲吻般啄着她苍白的脸颊。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这片叶子含到嘴里,奇迹出现了:只见姑娘面色红润,目光明亮,神智清爽,浑身充满力量。她沿溪上行,看见山坡上长满了她要寻找的宝树。她找到看管宝树的神农氏老人,向他诉说了乡亲们的遭遇和她寻宝的艰辛,让老人大受感动。老人帮她采下种子,并告诉她,种子必须在10天之内种下,否则会前功尽弃。可山水阻隔,无法按时赶回家乡啊,她泪如涌泉。神农氏见此情景,拿起神鞭,对着姑娘的头顶一声鞭响。姑娘变成一只漂亮的画眉鸟,衔着种子在老人的头上飞了两圈,才凌空向家乡飞去。不久,一株株茶苗从家乡山岩的缝隙里钻出,越长越大。一群画眉鸟啄下一片片翠叶,送到每一位病人口中。病人好了,宝树出名了,那叶子就是今天的信阳毛尖。

      不知不觉,车子到了信阳郊区。老李晃晃手腕,表针刚过八点。他把车停到狮河岸边,打开后备箱,掂出两个装矿泉水的空桶。“你这是弄啥?家里还缺水?”我不理解,他是发了哪根神经。“用这里的水泡茶,味道更纯。”他拿空桶捅捅我,让我帮他一把。

      “停下,停下。”王会长正在河边伸展筋骨,向老李招手。老李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跟我走!”王会长不解释,一屁股坐进车里,不容置疑。大家随他的指引,来到一处空旷地带。他跳下车,瞄了一眼河水,肯定地说:“就从这里取水。”

      “为啥?”我一头雾水,甚至有点怀疑他故弄玄虚。

      “《茶经》上说,'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狮河水流自山上,汇入江河,也算是水中上品。但取水倒很有奖究。'其山水,拣乳泉石地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颈疾。又多别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潜龙畜毒于其间,饮者可决之以流其恶,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王会长摇头晃脑,说话像炒豆子一般,把大家说得傻在那里。

       “老王,你说什么鸟语?说点人话中不?”张老板的胖手,拍在会长肩膀上,弄得他的一只肩膀,像塌陷似地沉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浮了上来。

      “简单说,”他摸了摸那只不舒服的肩膀:“同一条河里的水,水流湍急的地方不取,不流动的地方不取,离城市近的地方不取。不然,久饮会对身体有害的。”

      “我操!不就是渴了喝口水吗,哪有那么多弯弯道道!什么人呀,净是吃饱了撑的!”张老板摸了摸脑门上可怜的头发,很有点不以为然。在他的认知里,只知道卖茶叶挣钱。什么春姑、山水,他一点不感兴趣。

      在我的感觉中,所谓的王会长,也就是一介草莽,一些不学无术、酒囊饭袋、沽名钓誉、浑浑噩噩之类的词语,应该是他的标配。没想到还是个人物,让我这个以知识自诩、自负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神龙见首不见尾。狂妄变成了一地鸡毛。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焉。内心翻腾一阵,对知识的崇拜,战胜了可笑的狭隘。再看他时,和蔼、高大起来——阳光照在脸上,映出明亮的光辉;灰白的头发,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

      昨夜刚下了一场细雨,地面有些潮湿。狮河的上空,有几只云雀攀升到蓝色的天幕,投下清丽、婉转的鸣唱。宽阔的河面笼罩着淡淡的雾气,几株桃花在河岸上盛开着,湿润润的,有的花瓣上还亮着晶莹的露珠。一只白鹭蹲在水边的草地上,像一尊雕塑,金色的长喙像披上了一层蜡,锃亮醒目。欢快的野鸭,凌波展翅,在水面拉出一个个几何图案。这些图案相互交叉,重叠在一起,又慢慢散开,变成细小的波纹,把水里的花朵揉成一片胭脂般的红晕。河面波光粼粼。有一处像是被撒下无数颗珍珠,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河水温柔、娴静,无声地流淌着,像一位善解人意、娇媚多情的姑娘,让人一见顿生爱慕之心,想久久凝望,印在心上。

      据说,信阳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茶叶市场。我们要去的黑龙潭市场,位于狮河区一隅。市场很大,但道路有些狭窄,两边排列着各种装修风格的茶叶店。不同颜色、造型的器皿里,盛着品质不等的茶叶,拥挤在正厅的柜台上,以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过客,似乎也在寻觅真正的知音、期盼时机的来临,随时做好献身的准备。

      刚进入市场,一股浓郁的茶香,顺着街道飘了过来。抬头看,在一家店铺的门口,支着一口大铁锅,一个黑胖的中年男子正现场加工新茶。只见他腰扎旧蓝布围裙,弯着短粗的身躯,肚子时不时贴上了锅灶。头伸向热腾腾的锅中,脸被烤得乌红,有一处还呈酱紫色,鼻尖上挂着汗珠,眼睛里飘着几缕血丝。两只熊掌般的大手,在锅中不停地揉搓。

      茶叶青翠碧绿,水灵灵的,浓缩着青春的美好。"噗"的一下,置于这热浪翻滚的器皿上,一时无所适从,似乎乱了方寸,昏头昏脑,跟着那双被染成靛黑的大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痛苦地发出嘶嘶的声响,叫人联想到凤凰涅槃的悲壮。蒸腾中,叶片变得轻盈、苗条、坚挺、俏丽,开始欢块跳跃,悦耳的沙沙声,撩得人嗓子眼奇痒难耐。

       “来来,刚炒的,新茶,尝一尝,尝一尝!”两个姑娘戴着白色的手套,用朱红色的长方形烤瓷盘,托起盛着新茶、酒盅般大小的玻璃杯,正满面春风地迎客。纤手擎起,白手套上,显出关节的皱褶和戒指的印痕。

      王会长走在最前边。他接过杯子,举起来,微微转动,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轻放嘴边呡一口,咂巴下嘴唇,做沉吟状,像在为感性的味觉找出对应的结论。我嫌他太过迟缓,一仰脖,喉咙里咕咚一声,一杯茶倒了进去。“好茶!再来一杯!”我亮起杯,装出饮酒的豪放姿态,把姑娘们逗得抿着嘴笑。“你这哪叫品茶,叫牛饮!”王会长嘴里的银牙笑得闪闪发亮。

       张老板像条游鱼,只顾在店里畅游。他的眼睛发亮,像瞅地猫似的,盯着柜里的样品。胖乎乎的手,不时伸向案上排列着的口袋,查辨叶子的形态。等大家赶来,老板正掀开冰柜,一股冷香裹挟在白雾中扑面而来。“刚上市的新茶,”他挑出一袋:“这是精品,买不买没关系,品品。”

      几个人在茶案上坐下。老板端坐茶台,一触按扭,随着轻微的嗡嗡声,水流进入葫芦状的玻璃壶中,从里面竖着的细柱上,像天女散花般落下。又一触,壶水嘶嘶连连,沿壁吐出零星珍珠般的水泡。几分钟后,壶水发出嗡嗡声响,水泡从中间升起,越来越密,渐渐翻腾起白莲般的水花。壶盖扑扑响动,一股热汽从流线型的壶嘴冒出。他一手执壶,一手拿着夹子,熟练冲洗着茶具。雪白的瓷器变得更加温润、细腻,光亮簇新。        大家正欣赏他表演一般的娴熟,他却转身抱起一个朱红色陶罐,轻轻拧开,是半罐挂着白亮绒毛的茶叶。那茶叶一下子暴露在空气中,羞答答地蠕动着,散发出醉人的乳香,叫人想起初生的婴儿。

       “这是新茶?”我好奇地凑在罐口。

      他白了我一眼,只礼貌笑笑。用细长的木勺舀出茶叶,放入一个黑色胶木柄的鼓腹玻璃壶中。开水注入,轻摇慢晃,茶叶欢腾雀跃。一番沐浴后,叶片舒展,满眼碧绿缓缓沉入壶底,茶汤清新,香远悠长,让人产生暇想。

      “香味高雅,味道鲜爽,好茶!”王会长眼睛发亮,眼角的鱼尾纹一下舒展了许多。

      “嗯。”老板点点头,像遇到了知音,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望着我:“都是新茶,可怎样喝,也有讲究。刚炒出来的,味道虽好,但喝多了上火,还容易伤胃。一般来说,要放一段时间再喝。”

      张老板对喝茶不感兴趣,他一袋一袋翻看,还弯下腰,像猎狗一样贴近茶叶,跐着鼻子嗅,最后总算选着一袋。“找几个杯子。”他撮着茶叶,看着老板。

      大家知道张老板动了心,纷纷改杯换茶,细细品味。我怎么品,都觉得苦苦的,舌尖发麻。不敢品头论足,偷偷请教王会长。他笑了:“弟弟,苦尽甜来。你泡得浓,喝几次,甜味就出来了。那感觉,就像是三伏天里吃冰棍,得劲!”

      茶店老板有钓鱼老手一样的本领,知道有鱼点浮,眼光只一亮便悄然散去,带着笑,仍是一脸的诚恳,白皙的手指不停地在案上来回游动。张老板缓缓转着杯,呡了又呡,轻轻咂巴着嘴唇,脸上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问:“啥价?”

      “啥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买起的。”

      “咋,你看我们老板像一般人?”老李不满意了。

      老板淡定从容,微微一笑:“我就说吗,看你们几位的气质,哪能会是一般人!一般人哪能会消费这种档次的茶叶!”他绕口令般绕了一圈。“至少这个价!”他伸出手指头,盯着张老板的胖脸。

      张老板一笑。他耷拉下眼皮,像幕布一样,遮着了任何窥探隐秘的企图。片刻,杯子轻轻一放,他站了起来。

       “真想要,给你个优惠价。”老板不失时机,又伸出了指头。

       张老板看看他,走了出去。

       “没关系,欢迎再来!”老板目送着大家,眼却盯着张老板的背影。

       我和王会长走在后面。他碰到我这样好问的学生,很是得意,滔滔不绝:“茶叶市场鱼龙混杂,就看你的眼力。这里面……”手一指,“虽都叫毛尖,但有信阳本地的毛尖,还有一批冒牌的。即便是正宗信阳毛尖,还有新茶老茶之说、品质高下之别。就说新茶老茶吧,上好的新茶芽尖呈紫色,叶片翠绿,有绒毛,汤色淡绿中泛出黄调,喝着香清溢远,嚼着醇厚鲜爽。刚才喝的那些都很地道。那些——”他往货架上甩了一下手,划了个很大的范围,“看,枯灰色,气味低闷混浊,嚼着发淡发涩,比较易于鉴别。还有一点,我说出来你也不一定相信,茶树生长的地理位置,与茶叶的品质有很大的关系呢。”

      “说白了,茶树就是树的一种,长在哪里不是长,哪有那么金贵?”我不理解。

      他嘿嘿一笑,宽容了我的孤陋寡闻:“讲究可多呢。你听说过还大山子茶和小山子茶没有?”他看我一头雾水,接着说:“这是以山的海拔来说的。海拔高,温差就大,再加上烟雾缭绕,空气就湿润,又没有任何污染,产出的茶叶自然品质就好。小山子茶不具备这些条件,当然品质就差多了。            就是同一座山,茶树生长的土壤,与品质关系甚大,'就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另外,还有阳崖、阴林之说。”

            我正要接着发问,见张老板调转了头,一副有心事的样子:“走,咱回去再侃侃。”

      茶店老板笑呵呵站起来,神情中含着自信。他重新泡了壶茶,像见了亲人一样,满面春风。

       一番讨价还价,张老板下定了决心。满意的质量,满意的价格,他脑子在飞快计算售出的利润,钞票像无数长了翅膀的蜜蜂嗡嗡飞来,让他异常兴奋,脸上涨出薄薄的红潮。“哪一年,经我手卖出去的茶叶,没有三两万斤?”他满身轻松,端起了茶杯。

      我的眼光无意瞟到一个场景:一个店员掂着半袋茶叶,从里间迅速走出,和张老板要买的那袋,袋子完全一样。他趁大家放松,悄悄来了个掉包。我用脚在下面踢了一下张老板,向他使了个眼色。

       “咋,咋回事?”他赶过去,满脸布满疑云,愤怒的情绪像炊烟飘起。

       “你不是要买十斤吗,那袋才八斤半,这袋多,和那袋是一样的。不信你看。”店员把口袋打开。

      他半信半疑。仔细辨别,非常相似,但又隐隐觉得差异,只是说不出什么地方。王会长把两种茶叶取出,沏上开水,像中医把脉一样,嘴唇咂巴了半天,还招呼让大家品味。一时间,咂巴声像鸟鸣般回旋在狭小的空间里。

      连续品茶,舌尖早已麻木。看到他们拿不定主意,我急了:“啥多点少点!张老板,你看中哪就要哪!何必在这劳力费神!”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张老板咧嘴一笑,脑门上的那绺长发被震掉了下来,在眼前晃荡。

      “老弟,下一个节目,爬山。”老李一边开车,一边介绍说,他和山上的这个茶友已认识多年。这人实在得很,信得过,可交。每年买茶大都是买他的。有时买多了,钱不够,直接就提走,回去再把钱打过来。

       “既然决定到他那里去,为啥还跑市场转?”我有点不解。

       老李说:“货比三家不吃亏嘛!”

       给朋友打了电话,老李车一拐,进了山沟。两边山脚,杜娟花开得正盛,粉红的花朵,频频摇动着,像在欢迎我们。上边是密密的绿林,间或露出一片褐色的岩体,像巨人般兀立。农舍在道路两侧,青瓦白墙小楼。一丛丛清秀的竹子,恰到好处点缀在房前屋后,格外让人动心。一侧的山沟,卵石历历,溪水奔涌,溅起一簇簇浪花,唱出愉快的歌儿。

      转过山弯,车开始上坡,发动机的引擎发出出力的轰鸣声。这边山坡,全是剪得齐整的茶树,一眼望去,像一道凝固的绿色瀑布,从山头一直延伸到山脚。

       “真美呀!”我不住发出惊叹。

       道路变得狭窄陡峭,沿着山体不停地折着弯儿。一边是让人头晕目眩的深谷,轻纱缭绕,罩着一层令人恐怖的神秘;一边是突兀而来的山岩,峰回路转,不断让人心惊肉跳,捏着一把汗。大家静默无语,两眼紧张地盯着老李的双手。

      只见老李表情淡定,两手转着方向盘,灵巧自如。我忽然想起,老艄公摇动着起起伏伏的船桨,钢琴家拨弄着黑白分明的琴键,行云流水,物我两忘,人车一体,画面和语言,交替在脑海里闪现,忘记了时间,冲淡了紧张的情绪。

      老李朋友的茶场就在山顶。从平台上远眺,山岭逶迤,云雾茫茫。阳光正洒满山坡,厚嫩的茶叶闪烁着墨绿色的光泽。两只花斑蝶,就在脚下的叶尖上翻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有一只菜粉蝶,竟立在芽尖上,像雕塑一般。采茶女像星星般散布在绿海中,时隐时现,背上的竹篓是她们的标配。一阵美妙的音乐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多么熟悉!我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了这是《采茶女》的弦律。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幅熟悉的画面:一群水灵灵的红衣姑娘,肩负背篓,腰束围裙,纤手如玉,像小鸡啄米一样在叶尖上飞舞。偶尔抬头,便看到姑娘像星星般多情的眼睛。

      正在遐想中飞驰,老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原来是他的朋友迎了上来。他系着蓝色的围裙,尽管瘦长的脸上显出憔悴,但见到我们,仍掩饰不住地兴奋。一阵寒暄后,我知道他也姓杨,就跟着叫杨老板。他把我们领到家中,拿出个古色古香,一面阴刻出牡丹花图案的方匣:“来来,都换上我的新茶。”

      一股浓郁的芬芳,一下子窜进鼻孔,进入我的肺腑,像溪流一样缓缓蠕动。香气刺激着神经,不断扩展着感觉的内容:清新、舒缓、温馨、悠长、曼妙、通泰、兴奋、怡然……我接了一勺,走到窗前,在明亮的光线下细辨:所有的芽尖,均匀整齐,小巧精致,青中泛黄,黄中透青。白毫细密、柔顺,闪着清凉的光芒。开水注入杯子,一阵欢腾后,那根根银毫,竟排列整齐,安静地垂在杯底。

       “黄汤,纯正,看着舒服!”王会长举起杯子,像鉴宝一样盯着。

        我摇动后,发现有絮状的物质。老李说,这是掉落的白毛,越多质量越好。我放了心,嘴里滋溜不停。连喝三杯,口舌生津,头清目明,身体微汗,气爽神怡。

      杨老板边忙活,边倒着苦水:“收茶、加工、跑市场,还有工人一日三餐,忙得没吃过一顿安心饭。”

      “现在工人好找吗?”我想起了老家有个亲戚,每年都要到这里采茶三个月,据说可带回家几千块钱呢。

      “可难着呢。”他看着我:“外地来的管吃管住,还报销来回车费,一天一结算。本地的更麻烦,她们每天晚上都要回家。我都得派车接送。今年的工钱又长了。瞧,她们回来了。”

     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我走出来,看到一群妇女正排着队,等待验茶称重。“一群美女呀!”我主动搭讪。

       “美女?美女她娘!”人群中有人说。

       她们转脸望着我,让我大吃一惊:都是一张晒得黝黑的脸,密布着核桃皮般的沟壑;干枯花白的头发,一缕缕贴在头顶;混浊的眼神,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整个是一组饱经人世沧桑的群雕!

        “怎么,没有一个年轻人?”我有点不甘心,目光从她们脸上掠过。

       “年轻的谁干这苦活累活?早进城市享福去了!”一个矮个子女人不冷不热地说。她的腰间,系着红绒布褂,挂着一个黑色的音乐盒。

       我熟悉她的口音,一问,竟是老乡。我有点欣喜,想套近乎,没想到她却见怪不怪:“这有啥稀罕的,多了。”

      自己没趣。转过来观看主人的房舍,倚山而建,两层平房,五间头宽。大门陈旧,油漆脱落,门边轻微腐朽,铜制辅首衔环,色彩黯淡,绿锈像菌一样从边角沁出。与之相对,二楼的门窗全是新装的铝合金。

      正在联想小品里某个滑稽的画面,看见老李在门口招手。他领我进了餐室。女主人已在铺着白色桌布的圆桌上,摆满盘盘罐罐,都是地道的信阳菜。缭绕上升的香气,一下子唤醒了饥饿的感觉,像打开潘多拉盒子,迅速蔓延到每一个毛孔。一阵风扫残云之后,奠定了物质基础,才自然生出精神的交流。

      “这里属于商城县西河生态旅游区,山美水美,山里主产茶叶。过去道路不通,老百姓出山一趟,就得带两天的干粮。靠两条腿,把山里的东西背出去,再把外面的生活用品背进来,苦得很那!这些年,国家扶贫,把路修到山里的角角落落,山里的东西都变成宝了!”男主人开始有点腼腆,说着说着进入了状态。

      “这里姓杨的多吗?你们这一支是从哪里迁来的?”

      “不少,光西河就有几百口呢。据说多少代以前,老辈人从新蔡迁到息县的小茴,再迁到息县县城,最后到这里定居下来。”

      “咱们是宗亲呀!”我眼睛一亮,“据我们那边的家谱记载,康熙年间,六世祖的后代,有一支迁到这里。”

      “见到家里人了!”他兴奋起来:“我们这里的老族谱丢失了。前些年,为了续家谱,有位长辈怀揣大饼,三下新蔡,寻根探源。现在,每年清明节,我们都要前去祭祖,和你们县的几位宗亲都很熟呢。建峰,你认识不?”

      “岂止是认识!是我老弟呀。”我嗓门一下子提了起来。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站起身,在屋内转了两圈,忽然从孩子的作业本上撕了一页:“留下联系方式吧。”

      老李他们,这一次又是各取所需,满载而归。我禁不住诱惑,也买了两斤。宗亲又给我们每人送一盒精品,二两包装。老李说:“朋友给咱的价格你知道不?比去年还优惠!这都是沾了你的光!宗亲,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哈哈!”

      清明节前一天,这位宗亲领着人亲赴新蔡祭祖。大家共聚祠堂,在青烟缭绕中,一起追思先人,怀念先辈们当年创业的艰辛。在饭桌上,有了说不完的话语和止不住的兴奋。感情到位了,那助兴的酒越发喝得激情澎湃,气吞山河。

      不久,我买了一套紫砂茶具,开始学着品茶,并和王会长、张老板成了茶友。同时,还关注与茶有关的文化。每年的春天,我都会收到这位宗亲的茶叶,漂亮的包装盒上,开始出现了以他的名字“前程”命名的茶叶公司的名字。



杨震,男,河南新蔡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驻马店作家协会理事,新蔡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来,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多篇。出版诗集《穿越黑色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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