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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在山里行走，最常遇到的是放羊的人。放羊的人一般都跟在羊群的后面，身边往往还有一只牧羊犬。牧羊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牧羊犬，而仅仅就是家犬跟着一起出来放羊，它们对羊不怎么凶，也几乎不叫，只是跑来跑去，在人和羊之间做着一些必要的沟通工作，更像是一个随着大人出来玩的孩子。 山里好像没有平原上那么多的危险因素，不需要牧羊犬过分警惕和劳碌，只需要这样一起出去走走就好。实际上山谷里只有一条路，羊想找别的路径也很不容易，它们自行其是的选择一般就是正确的选择，身后远远地跟着的牧羊人和牧羊犬都很安静，很安详。他们和羊群一样都是万事万物源于自然的整个山地环境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你和他说话，他就像是自然物里最自然的存在一样和你说话，说的话主要是围绕他的羊，围绕他的羊的数量和习性，围绕他的羊的模样和表现。 一个放羊的人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泡过不知多少次，以至于每一道布纹好像都在土里反复揉搓过一样。而实际上山地环境中泥土本就不多，植被覆盖率又极高，几乎没有任何一处裸露，要把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弄成这样的土色是需要日复一日的长期工夫的。他一点都没有为自己的衣服是这样一种状态而有任何不妥之色，即便现在空前地站在好几个人面前：山谷中的溪水之畔的矿泉水厂的几个人出来摘菜做饭，正好看见他的羊群从溪水边走过，从溪水边他们的菜地一侧走过。虽然都没有说什么，但是显然人家是怕羊过去吃了他们的菜，而放羊的人也怕自己的羊惹了事……这样一来大家都看着羊，尤其牧羊人盯着每一只羊的一举一动，看见一只羊已经伸头去啃地边的鬼子姜了，就扔出一块石头，准确地打到羊前面一点点的地方。羊也就掉了头。
菜地边的鬼子姜和整个山地环境中的任何植被一样，长得高大茂盛纯净清洁，菜地里一排一排的各种蔬菜都具有类似的鲜明特征，不管他们是长豆角短豆角香菜茴香，还是生菜莴笋西红柿黄瓜茄子，还是西葫芦菜头韭菜小葱土豆…… 万事万物都一尘不染的生长状态总让人觉着山地环境纯净到了不真实的程度，连带着其中的人也像是与平原上有了迥然的差异。穿着脏衣服的牧羊人专注的神情和心无旁骛的自然而然，使人不觉着他的脏衣服有任何违拗。他的衣服颜色和他身边亦步亦趋的牧羊犬一样，都与他的羊和他的羊所置身的这个纯净环境高度一致。他和他的狗身后那棵笔直的钻天杨，笔直的钻天杨脚下哗哗流淌的溪水，以及由这一切弥漫成了清凉而干净的气氛，都像是一幅著名油画的细节之一。 有意思的是，在山里遇到的牧羊人并非都是这样的穿着打扮，而另外的干干净净的穿着打扮也和环境和谐，一如他这样的不洗衣服的状态与环境和谐一样。遇到另外一位牧羊人之前，先遇到了他的羊，他的羊先拐过了一道山梁出现在山道上，一只高大的母山羊带领着几只矮一些的山羊，迈着叮叮当当的步子，对路上的行人不以为意地不紧不慢地走过。
突然那只母山羊停住了脚步，扭回头来，冲着被山坡遮挡住的后面的道路咩咩地叫了起来，咩咩，咩咩，咩咩，好像就是有话要说，说出来的话在人类听来是一成不变的咩咩，其中的声调高低和节奏感里的微妙差异却一定是表达者什么特定的含义。最基本的判断是它在召唤后面的小羊。 我站在它身边，它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我一样，只是扭着头向着后面咩咩咩咩地叫着。果然后面的山路上传来脚步声，却是一个牧羊人的脚步声。这是一个穿戴很整齐的牧羊人，T恤和裤子都一尘不染，胳膊下面夹着一把铲子也像是纯粹出于习惯而不会怎么使用。 后面还有小羊？ 没有了。 它是在叫你？ 呵呵，是。 说着，它就已经走到了母羊跟前，母羊立刻就不再叫了，扭正了头，重新走它的路。走在它前面的那几只矮一些的羊，已经走出去老远。 我们遇到的第三个牧羊人是一位牧羊女，她胳膊下也夹着铲子，跟着自己的羊群刚刚拐进另一道窄窄的山谷，山羊走过的气息还很浓郁，她跟在山羊身后的步伐大大咧咧，既不快也不慢。放羊是有目的的事情，也是没有目的的事情，早去一会儿晚去一会儿无所谓，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无所谓，跟着一群羊走，既热闹也寂寞。 牧羊人的举止，像极了深谙人生道理的哲学家，至少是得道高人。
在山里，养羊总是一种不错的经济行为。山谷里少有外人，不会丢羊。山谷里到处是草木，不担心没得吃。时间是唯一的投入，只要给予时间，一群小羊羔就会变成一群大山羊，一群大山羊就能直接换回比之外出打工还要好得多的收入。而牧羊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的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生活里，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人生状态。 这样的人生状态在没有个人其他经历对比着的时候往往会被自己毫不犹豫地定义为狭窄和压抑，不过以外人的眼光来看，以曾经外出看到过世界的人的眼光来看，却又有只属于它的魅力。 怎么着都是一辈子，这样的一辈子未尝不好。至少过上一段时间，过上几年，还是有点诱人的。 人是除了当下实有生活还有精神生活的人，牧羊人的完满需要同时牧自己精神的羊，否则不管怎样，豆豆是单薄而错过了机会的。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位牧羊人必然会在精神意义上同时牧自己精神的羊，尽管所得可能会有深浅之别，但思索本身就已经是此中最高的要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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