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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连载】周晓枫谈散文

 老鄧子 2022-07-07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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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度以“出圈”突破读者定见,始终以不懈热情和丰沛创作拒绝被定义,周晓枫的整个创作历程,都鲜明地散射出文学的自由不羁与曼妙多变之美。

在出任《山楂树之恋》等一系列影视名作的文学总策划而闻名海内外之前,作家周晓枫最鲜亮的文学名片之一,是兴起于世纪之交的“新散文”风潮的发起者和主力作家。二十余年来,周晓枫先后出版《上帝的隐语》《鸟群》《斑纹》《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等代表性作品,成为以诸多佳作入选语文教科书的著名散文作家,也以跨文体小说《醉花打人爱谁谁》、斩获全国优秀儿童奖的《小翅膀》、引发广泛关注和较大争议的非虚构作品《宿命:孤独张艺谋》,不断拓展自身的文字疆域,探索当下文学表达的种种可能。

“鸳鸯绣取凭君看,且把金针度与人。”近些年来,除了在多文体领域持续发力的创作之外,周晓枫也开始在以散文体裁为主的文学研究领域广泛发声,以多年潜心阅读、创作、研究的的心得,对当下的文学创研领域进行回馈。“周晓枫”三字,又迅即在成为全国中青年作家中极具号召力的精神地标与名师名牌,其散文持论,因基于不断推陈出新的鲜活创作经验,以及广采博取的当代文学理念,吸引和征服了众多醉心文学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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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开始,周晓枫携手《散文》杂志,开设专栏“晓枫散见”,绕过以显陈旧凌乱的文论分类,每期一篇,从不同的角度灵活切入,剖析当下散文在接受、研究与创作等环节体现出的独有特征与突出问题。

2022年的“晓枫散见”,洋溢着周晓枫的反传统”的标志性犀利,也同样潜流着悠久的华语散文传统对个体精神自由的追求。在沉厚的传统和鼎革的创造中,我们分别获得了什么?又丧失了什么?传承与革新的关系为何?其各自的边界又在何处?在多年的苦思之后,周晓枫一如往日,爆发式的给出她掷地有声的答案。

从本期开始,本公众号将陆续转载原刊于2022年《散文》月刊的“晓枫散见”专栏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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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销量

周晓枫

什么样的散文受人欢迎呢?这种问题就像问动物是否可爱、天气是否宜人一样,谁都难以给出恰当答案。散文有备受追捧的,也有备感凄凉的;即使是同一作者的作品,销量也有区分,甚至天壤之别。读者众口难调,有食肉动物,也有食草动物,什么才能被认作一致的美味呢?
一位相熟多年的女诗人向我抱怨:“写诗的比读诗的多,无论才华多么灿烂,销量也是一片暗淡;哪像你们散文圈,卖弄知识或卖弄风情,都能找到大批拥趸。”她愤愤吐槽:“我可受不了散文里那么多的美好人设和励志故事,即使是关于自尊、关于爱、关于给予……本来好好的主题和话题,都搞成了廉价鸡汤。产量太大,鸡汤像洗澡水那么多。为了卖出去,就差把自己变成一只鸡了,整天用所谓的思想发情。作者对自己的生活一万个满意,做派矫情……这种散文却卖得热火朝天,凭什么呀?”
诗人语含讥诮,难免偏激。不过,畅销散文常常出自学者,出自具有调性的生活艺术家或心理咨询师,这倒也是实情。因为读者从中增长知识,获取安慰,也从家长里短的日常性找到俗世的快乐、美感、哲理和智慧。这些散文对生活充满建设性的情谊,可以归纳为在美好中感恩,在满意中自足,在受挫中成长……它们不探索,更无从谈及破坏。
有的散文受到特别欢迎,是因为众多读者在其中找到句子来镶嵌自己的形象,甚至感觉那些文字仿佛为自己量身定做,是在代表自己发言。之所以产生这种效果,有时是因为作者洞烛世事和人心,力透纸背;有时是因为读者在频繁的认同习惯中,取消了个人思考。或者说得更刻薄一些:有人自认讲求灵魂品质,对什么都若有所思,但若问所思何物,只剩仿佛和隐约,其实只是混沌和虚无。他们找到自己的代言人,找到频繁认同,被甘愿替代,来完成自以为是的人设形象,并借以掩盖自己缺乏思考的空洞。然而,即使如此,这难道不也是出自一种自我提升的渴望吗?附庸风雅,恐怕也是通往风雅的道路之一吧?至少先附庸,先向往,至于附庸的道路是长是短,是读秒经过还是滞陷途中,得看天赋、努力和运气。
女诗人不喜欢某些散文装神弄鬼的笔法,讨厌到愤怒的程度,我可以理解。坦率地说,有些散文我在审美习惯上也不太适应,也会感慨妖言惑众,但同时,我也会在心里为之辩解几句——“妖言惑众”是个贬义词,但语言也总是要“妖”到一定程度,才有蛊惑大众的能力。
大众散文和小众散文,这种类别区分未必科学;可文学本来就难以规范,它们大致能反映出销量的反差。我恐怕得承认,自己的阅读趣味有时远离热门,更喜欢剑走偏锋的表达。有些文字,五雷轰顶的好。有些作家处理危险题材依然有十足的把握,就像外科手术高人知道剪指甲肯定不会导致截肢一样超常地自信。有人的写作里既有桃花源,又有深渊,充满前所未见的异景。这些作家不代表谁表态,他们在散文里坦陈心迹,甚至披肝沥胆,堪称骁勇。他们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并探索遥远,并不在意沿途的观众。他们不按套路,读者的既定阅读经验丧失用途,也无从预知能从未知中获取什么,难免兴味索然。
其实,与其他文体比较,散文常常给人以敬陪末座之感,相对边缘。那么,小众散文,就属于边缘的边缘吧?可惜不能负负得正,“边缘的边缘”,意味着最边缘的位置。文学的实验性通常由小说和诗歌来担当,而带有探索精神的散文并不放弃这样的责任和能力,并且由于追求真实的属性,使这样的散文有如手执双刃——面对世界更加“凶狠”,也不回避揭露甚至解剖自己。这样小众甚至极端的文字,因不合大众观赏习惯而辨认困难。如果没有3D眼镜,影像看起来是虚的,甚至根本看不清楚内容;但如果有了一副3D眼镜,才知道眼前所见更真实,更强烈,更立体,更触手可及。
受人欢迎的散文作家对自己友好,对读者友好,对生活状态满意甚至得意……我觉得,这没有什么错,文字应该照慰人心。但文学并不等同慈善家的救助金。如果说有的作家让人敬畏,让读者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恐惧,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忽略作为碎片、残局或者深渊的那部分生活。我曾跟那位女诗人说过:“好诗与坏诗,可能同样柔软,可能同样坚硬——只不过前者的柔软里有坚硬,坚硬里有柔软;而后者,柔软是不够坚硬的软弱,坚硬是不够柔软的生硬。”同样,在那些看似锋利的散文、听似冰冷的语调后面,可能饱含作家对整个世界更为汹涌和灼烫的柔情。
大家都希望好作品能够出圈,而不是三流作者畅行天下。如果才华横溢,溢出了圈子,当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但许多事情都有利弊,很难永远获益而不承担风险。
我现在越来越宿命,相信什么作品受欢迎,有才气的成分,也有运气的成分。举例来说,艾青那首《我爱这土地》。我们熟练背诵得出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个著名诗句出现在结尾,并非全篇中最具文学性者,更有质感的表达,铺垫在前面: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最流行的,未必是最好的,不仅是对作家和作家之间而言,即使一个作家,他所流行的也未必是他最好的作品。所以,每个作品有它自己的运气和命数。大师每每出手,都希望自己能不负众望;而对于一般的尤其是孤寂的写作者来说,“众望”根本就是个奢侈的要求——首先能不辜负自己的期望,顺利完成作品,就已经是运气了,绝不会幻想每写一部作品,就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个节日。
是的,写作孤独,读者的鼓励能够带来慰藉;如果持续没有得到回馈,难免失落。但作家面对的压力,来自于写作内部的远大于外部。假设总在焦虑自己是否被忽略,唯恐因滞销而落伍,我们也许就会因此错过更为重要的东西——慌慌张张想跟上舞曲的鼓点,却容易错了脚步绊倒自己。
写作者还是要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作品本身,不应因为担心错过现实中的某个重要机会,就移开纸上的视线。首先,这个机会未必在漫长等待后必然来临;其次,对比机会到来之前为此殉葬的时光,你就会觉得,这个所谓的机会无论多么重要,都不值得为它白白消耗精力和徒然浪费时光。以前我们总说“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现在是:“机会准备好了,留给不为它心慌意乱的人。”或者换句话说,机会留给不投机的人。越是低头潜心创作的人,越能抬头享有未来。
散文类型各有不同——就像有人喝茶有人喝咖啡,有人喝酒有人喝果汁,就是清水,还分凉热呢——相互之间,不必过度比较和计较。作家有自己的类型倾向,读者有自己的态度取舍。销售热闹,皆大欢喜;即使寂若孤本,在遥远和未知的地方,相信也依然会有秘密的同道。
——选自《散文》202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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