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雨了。 我们全家人呆在堂屋里看下雨。母亲有关节炎,腿脚不好,就坐在靠背椅上,她的两只手都放在她的膝盖上。父亲虽然年纪更大,但腿脚却还是好的,又总是习惯蹲着,要矮上那么一截儿,就又那样蹲在地上,好像一只安静的老蛙。我父亲正抽着烟,他只要一闲下来,就要抽烟。那烟时而夹在他粗糙的手指间,时而又被他叼在嘴里蠕动着。从他的嘴巴和鼻孔冒出来的烟雾,在我们阴暗的堂屋里缭绕扩散。孩子们呢,此时也很乖巧安静。有的把小板凳竖过来,像骑马一样骑在小板凳上。有的就直愣愣地站在门口,好像被什么给吸住了。有的倚靠在门框上,侧着小脑袋看着外面。 一家人都把眼睛朝向门口外面。外面就在下着雨。雨要向下落啊。落在我们这个世界,落在我们这片土地,落在我们这个村庄,落在我们的院子里。更具体的,落在我们家的屋顶上,北房屋顶上要落,猪棚上要落,鸡窝里要落,驴棚上要落,柴禾棚要落,茅厕上也要落。树上也要落,东屋窗外的苹果树上要落,西屋窗外的椿树上要落,那棵小榆树上也要落。所有的树叶上都要落。所有的杂物堆上也要落。雨点落在不同的地方,就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落在屋顶上的,砰砰作响,声音沉闷,好像不很甘心。落在树叶上的,劈劈啪啪地响,好像雨点和树叶击掌。落在塑料布上的,毕毕剥剥地响。落在铁板上的,叮叮当当地响,好像撞得很疼。落在地面上的,就没有明显的动静,因为大地太过沉静厚重。 最初落在院子里的那些雨,都被地面上的浮尘包裹住了。雨越下越密,越下越急,越下越大。小榆树摇晃着它的头。屋顶上有了积水。裹挟着屋顶上的泥土,沿着屋檐的瓦片流泻。那瓦片像是屋顶吐出来的舌头。院子里的雨水越来越多了。后发的雨点再降落下来,就被地面上的雨水接住,压根就摔不坏摔不疼了。雨就争先恐后向下落,在空中是直的斜的雨线,交织着弥漫着,砸在积水面上,就弄出一个个小水坑,一朵朵水花,一圈圈细细的水纹,一个个大的小的水泡。水坑马上就平了,水花马上就没了,波纹互相碰撞着,水泡漂浮在水面上。但水泡不安稳,漂着漂着就会炸裂开,它发出了轻微而干脆的炸裂声,却完全被盛大的风声雨声遮盖住了。 眼瞧着雨下啊下啊,院子里的水涨起来。这世界好像正在进行一场狂欢。孩子们终于按捺不住了。从房子里走出来,来到了院子里。一出来就被雨水笼罩住了。孩子们和雨水相拥。孩子们在雨水里打滚。这时候,天上正风云变幻,风吹,云移,电闪,雷鸣,天空中忽明忽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时候,母亲还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父亲还老蛙一样蹲在堂屋抽着烟。只不过,他们现在不只是看下雨了,还要看在雨中撒欢的孩子们。 雨水越积越多了,它们开始拥挤了,就冲出了院子,来到了过道里。家家户户都有排水沟,家家户户都流出了一道水流。就连那个瘸了一条腿的很少出门的人,就连那个独居的让人担心的老太太,家里也流出了一道水流。每家流出的雨水也不一样。养了羊的人家流出的雨水,带着羊的膻味儿,还裹挟着羊粪蛋。养了牛马的人家,流出的雨水,就带着牛马的味儿。养了鸡的人家,流出的雨水里漂浮着鸡毛,有鸡翅膀上好看的羽毛,也有腹部的柔软的绒毛。各家流出的雨水在过道里相遇,汇聚在一起,成为更大的水流了,又向着大街上流动。 孩子们在院子里腻了,在雨水里打滚扑腾累了,也来到了大街上。就看到大街已经像是一条河了。水流湍急,浑浊,凶猛,如万马奔腾,如狼群扑食,向着东边流去。东边的阳沟那里,水流流泻下去,形成一面瀑布,溅射出许多白色的浪花。雨水经过了阳沟,就流出了村庄,流进了水塘里。水塘里聚集了许多雨水。水面上漂浮着木头、树枝、垃圾、瓶子、树叶。 雨下啊下啊。不分青红皂白地下,不分天上人间地下,不分白天黑夜地下。我们没什么,可我们的房子坚持不住了,开始漏雨了。先是一点点透过屋顶渗出来,滴答滴答的。后来就越来越严重了。我们不能不管啊。全家人行动起来,找出家里所有可以派上用场的盆、罐、桶、碗。这些容器平时分工明确,负责盛装不同的东西,现在却要齐心协力,一起接住漏下来的雨水。接那种慢慢悠悠、滴答滴答的小雨滴,放一个白瓷碗就行。接那种滴滴答答、像断了线的珠子的,就要放一个和面用的红陶盆,或者一个挑水用的水桶。 负责接住雨水的盆罐桶碗,在我们睡觉时演奏着音乐。外面的雨虽然很大,但却是在房子外面。房子里的接雨的声音,就更近了,甚至就在我们身边。要是雨滴掉落在碗里,水滴溅射到脸上,睡觉的人,就打个激灵,用手擦擦脸,吧哒吧哒嘴,翻个身继续睡了。那需要担心房屋会在雨中倒塌吗?不会的。我们的房屋虽然漏雨了,但大可不必担心会倒塌的。毕竟它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了,我们足够相信它。它会在风雨中飘摇,但绝对不会倒塌。我们的房屋就像一只老母鸡,在雨夜里把我们庇护在它的翅膀下。 雨还在下啊下啊。时间都模糊不清了,已经不清楚下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继续下多久。这个全看雨的心情。我们靠天吃饭,看天的脸色过活。我们也从不用手指比划天。一场雨下了那么久,好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好像是在消化一种情绪,好像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也好像没有任何理由。不管为了什么,出于什么目的,这场旷日持久的大雨终于结束了。雨过天晴,天空被彻彻底底清洗过了,蓝得清明透彻,大地也被彻底清洗过了,干净又清爽。空气新鲜,让人怜香惜玉,不敢用力呼吸。如果一呼吸,仿佛就马上会有一簇蘑菇从鼻孔中生长出来。 一场大雨过后。院墙倒了一截。那是一截土坯墙。那些土坯在这场大雨中被浸透了,没有坚持住,就倒下了。破碎的泥土块儿躺在过道里,有些已经散作泥土被雨水冲走了。猪圈的墙也倒了一截。猪圈里的猪不见了。我们到处寻找它,也没有找到它。等我们回到家,却发现它躺在猪圈里。它好像哪里也没有去。但是猪圈的墙真的倒塌了,大雨中它真的出去了。它在大雨中去了哪里呢?它是在大雨中东奔西突,还是慢悠悠地走路?它是在大雨中发了疯,还是唱起了歌?我们不知道它去过哪里,在大雨中干了些什么事情,反正它又自己回来了。好像个没事猪似的。我们也没有责怪它。我父亲赶紧把猪圈的墙补上了。我们的猪躺在猪圈里看着我父亲补墙。 码在墙根下的木头堆上停着一群麻雀。有的正在晾晒翅膀,有的用嘴整理羽毛。我朝着它们挥挥手,它们就飞起来了,有一只小麻雀却飞不起来。飞不起来,它就倚靠两条腿蹦蹦跳跳地跑,我就追赶它。直到它通过一个排水口钻进一个废弃的院子。每棵树都掉落了许多树叶,但还留在树上的就更加绿了。村东边一棵高大的杨树倒下了。连带树上的喜鹊巢也跟着遭了殃。村边的水塘里蓄满了雨水,青蛙在岸边各处呱呱乱叫。村庄里的鸭子和白鹅,也都欢快地叫着,摇摆着身体冲向水塘。它们整个夏天都有水了,都可以像小船一样漂浮在水塘里了。村庄里的其他动物也都叫起来了。羊咩咩叫,牛哞哞叫,狗汪汪叫,鸡咯咯叫,驴昂昂叫。小鸟们叽叽喳喳。村民们开始说说笑笑,咳嗽,吐痰。拖拉机开始嘟嘟嘟地开动起来。并且,牲畜家禽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它们的脚印,村民们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鞋印,拖拉机经过以后也留下了泥泞又清晰的痕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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