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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山神

 寸池 2022-07-10 发布于甘肃

小时候生活在闭塞的小山村,知道的神灵只有灶神、家神、山神这些小神。灶神端坐灶台,春叶遮面,两边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的对联,烟熏气蒸,是一个浑身充满烟火气息的神灵。家神就像管家婆,管着我们三个村庄所有王姓人的家庭琐事,谁家的胡萝卜被偷,油桶被窃,麻绳被盗,家神或迟或早,总会变着法儿给要回来;回娘家的女儿拿走东西,她要是不乐意了,也会到她们婆家出出气;再者本家孩子生病求家神保佑康复了,主人会祭献一只大公鸡或者粘一个神袋(针插)还愿。

最神秘庄严的莫过于山神。

山神住在我家菜园子里,坐北朝南小小一间泥坯房,两扇窄窄木板门,长年冷冷清清关闭着,唯有春节接几天香火,端午扬一庙彩帆。

菜园子大致是一个等腰锐角三角形样子的土台子,西南两边基本临空,东边是陡坡,锐角尖尖指向正北。宽阔处有东西两堵土墙,围出一个正方形空间,也把土地分成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四五块。我们称这里为塌庙台子(也不知道塌的是不是远古时代的山神庙)。山神庙委屈巴巴地坐落在东墙外的埂子边上,似乎要让出更多的土地让我爷种菜。

那时候女孩子被告诫不可接近神灵,每年春节沿着羊肠小道跟着锣鼓队去祭拜山神,我总被挡在队伍后面不能近前,只听到鞭炮在夜空炸响。等过了节庆日,红褐色的门关子关着一庙神秘,我只能在庙门外徘徊观望了。

有一年端午节后,趁爷爷在墙内种蒜,我鼓足了勇气,战战兢兢推开门——吱呀呀,我从广大的花草树木的世界,迈入狭小的神灵的小庙,第一次走进一个神秘世界。

庙内挂满了浓墨重彩的帆,山神隐在彩帆深处,难以谋面。我猫着腰缩着身子,轻手轻脚,生怕触犯神灵威严。彩帆窸窸窣窣,好像山神打在我脸上的巴掌,痒而不疼;更像爷爷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颊。也许山神并不那么讨厌女孩子,他也会像爷爷一样爱护我,把我捧在掌心,扛在肩头,拍着树皮筒子给我唱打醮歌。这样一想,我的胆子渐渐大起来了,伸手分开密密垂挂下来的彩帆,向山神的殿堂行进。终于看见了,后面与我肩膀平齐的泥台子上,山神像一位害羞的新娘,盖着红盖头,左右不是金童玉女,而是两束积着厚厚尘土的红色纸花。膝盖一软,我跪倒在地,拿祭拜灶神的礼节给山神磕了三个头,然后爬起来踮起脚尖拼住呼吸,揭开了红绸子——尘土飞扬处,一尺多高一个石坎里,正中一尊佛像,两边两尊相对而立,慈眉善目很是自在,并没有皱起眉头凶我。

山神原来是三个啊!那到底是三神还是山神呢?

跑去问爷爷,爷爷说山神就是三神,三神就是山神,都是护佑我们老百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神仙。

·山海经·

·彘身人首神·

·龙身人面神·

从此以后,我心目中的山神就是三神,三神就是山神了。直到去年,博物馆的考古学家考察之后,说那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石雕佛像。

山神不是三神,三神也并非山神,那山神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山的样子,树的样子,还是庄稼的样子?灶神、家神、还是爷爷的样子?

这学期和学生一起读《山海经》,终于见到山神形态各异的画像了:龙身鸟首,龙首鸟身,龙身人面,人面牛身,人面马身,马身人面,人面蛇身,蛇身人面;猪神八腿蛇尾,兽身人面而载觡,人身方脸三脚,“人面牛身,四足而一臂,操杖以行,是为飞兽之神。”同学们对“非梧桐不栖的凤凰”更感兴趣,而我把所有的山神翻出来欣赏,兴趣盎然。

原来山神形态各异,亦人亦兽亦神,他们喜欢“毛用”(带毛的牲畜)“玉璧”“糯米”“黄米”,有的代表吉祥,有的代表凶兆。

六七十年代端午节前一夜,父辈们祭祀山神,“麦柴为席,祠之鸡蛋,悬挂彩帆。”陪山神睡一夜,端午节早早起来卷了麦柴,将小庙洒扫干净,便到河滩去点高高山驱瘟疫。

不知道《山海经》里有没有我们的山神,塌神庙塌掉的又是何方神仙。如今留存在我脑海里的,还是那座破旧简陋的山神庙里,彩帆深处顶着红盖头的三神。

三神亦或山神,山神亦或三神;人面蛇身亦或龙首鸟身。所有这些山神都是朴素的,和山岳丘陵,花草树木,牲畜庄稼融为一体的。先民先辈拿贵重的礼品祭祀山神,渴望的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仓廪盈实,都是些最为朴素的愿望。

如今家乡人口外流,土地荒芜,塌神庙台上再没有瓜果蔬菜,只有高高低低的杏树守望着一台子的荒芜。爷爷已经没有力气在一块块小田地里种瓜点豆,“汗滴禾下土”了。山神庙孤零零栉风沐雨,也不会有一个好奇的小女孩跪地磕头,揭开他神秘的面纱了。

是的,人们都忙着祭拜财神,早把山神忘在九霄云外了。山神让人宁静,财神使人疯狂。

2022.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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