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还乡河 吴营洲 还乡河在唐一丰的左侧缓缓地向西南方向流着。 唐一丰坐在大巴上沿着还乡河一路颠簸着逶迤北上。 沿途的河岸、河床,挖过沙的大坑一个接着一个,展眼望去,令人想起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等等成语,甚或想起废墟、灾后等等情景…… 河堤、河床,皆没了正常模样。 此地是丘陵地带,坐在大巴上,像在波涛起伏的船上。 唐一丰左左右右地看着两侧的景物,暗暗地想:这就是自己的祖辈、父辈的故土,这就是自己的祖辈、父辈曾经嬉戏、玩耍过的生命之河? 这条河,是唐一丰第一次看到。 大巴如期在一个村子的西口停下,唐一丰下了车。 唐一丰知道,这就是他父亲儿时生活过的地方,这就是他的故乡。 唐一丰知道,他父亲离开村子时,只有十三四,是去参加八路军了。 据称,八路军不要,嫌小,行军打仗是个累赘。 区小队的人说:无论如何,你们得把这孩子带走,不然,他就没命了。 区小队的人还说:区里出了叛徒,这孩子的身份暴露了,在村里待不下去了。 其实他父亲当时的身份,也就是个儿童团员,常给八路军、游击队送个鸡毛信啥的。 唐一丰的奶奶当时是村妇联主任。唐一丰的爷爷当时已去世了。据说,他爷爷去世时才三十几岁,仅仅留下了他的奶奶,他的父亲,他的两个叔叔,还有他一个姑姑。 他的父亲行大。 他父亲从没给他讲给爷爷的事,也很少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只说自己很小就给一家地主放牛。
唐一丰站在村口,久久地向村里望去。 感觉像座远古石城。 静寂,古朴。 透过村口,可以看到一条东西走向的街。两侧是疏疏落落的屋舍。以及树木。以及似有若无的狗。却没有人。连个人影都没有。 唐一丰的心头,禁不住泛起惶惑: 这就是我的老家? 这就是自己先祖曾经生活过的故土?
此时,几近中午。满眼空荡荡的。看不到人。 有史以来,唐一丰不曾到过这里。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步步地,朝村里走去。 路是水泥铺就的。平坦。不是很宽。路上,或路边,却散有或堆有杂草杂物。 他左左右右地瞅。一阵阵莫名的惶惑在心头弥漫。甚或下意识地想起前世今生。却不知今夕何夕。 他认真地看着他所看到的眼前的一切。 他的手里仅仅拎着一个简简单单的挎包。 这时,有一大娘,年约六十来岁,迎面而来。 她衣着洁净,中等身材,偏瘦。 手里拎着个白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几个白色的馒头,似是赶着回家做饭的神色。 她看了唐一丰一眼,知是外地人,但没说什么。 感觉在这个村子里走过一个外地人似乎并不乏见。 她继续前行。 唐一丰站住,犹豫片刻,见她正擦身而过时,便侧身拱手问道:“请问,您知道某某某吗?” “某某某”是唐一丰父亲的名。 她想了想说:“知道啊,占山他爸。” 唐一丰听罢不禁一愣,慌忙问道:“占山是谁啊?” 她道:“某某某的儿子啊!” 此时此刻,唐一丰只感到一阵晕眩。 他想:我就是某某某的儿子,可却从没听说过占山这个名字啊! 唐一丰不知道他父亲还有这样一个儿子。他的父亲从未对你说起说。任何人都没有对他说起过。 唐一丰愣在那里,宛若石化。 大娘说:“你找占山啊?他已经死了。他媳妇已经改嫁了。还是嫁给了当村的。她也没离家。是男的去她家了。男的叫祁葛林。他们的家,就在前面。你瞅,就是有垛砖的那个路口。看到了吗?就是那几垛砖那。到了那儿,拐进去,再往前走,走不多远,路东就是他家。” 顺着大娘的手指,往前瞅,唐一丰果然看到了在一家房舍的后房山处,有几垛砖…… 这时一位稍显黑瘦的大叔走了过来。 大娘指着唐一丰对那大叔说:“他打问某某某呢?” 大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唐一丰,问:“你是他啥人?” 唐一丰说:“他儿子。” 大叔听罢,看了唐一丰一眼,没有说话,又看了唐一丰一眼,还是没有说话,然后便起身走了,头也没回。 唐一丰又不禁愣了一下,弱弱地问大娘:“他怎么走了?” 她说:“他耳背,听不清。” 但唐一丰望着那人远去的身影,想起刚才那人的神色,便隐隐地感到,许是那个人对他的父亲有看法…… 大娘接着说:“你不如去小森家。小森家在那边呢。” 大娘指指村西。 唐一丰知道,小森是他三叔的儿子。他三叔、三婶已经去世了。小森好像开这个沙石场。 唐一丰知道,他二叔已跟着儿子去过了。他二叔的儿子在外地工作,不在村里了。 唐一丰对老家的情况,只是零零碎碎地知道一些,但都不具体、不详细。 唐一丰对大娘说:“那我去前面看看。” 说罢,见大娘还想问什么,可唐一丰却连忙向她道谢,躬身告辞,逃也似的,一步步,朝那几垛砖走去…… 走到砖垛处。唐一丰站住了。往南瞅。见是条乱石铺就的路。街巷很宽,但路面很窄。路面坑坑洼洼,起伏不定。 这里是丘陵地带。街道、房屋都依势起伏错落着。 路两旁的屋舍,有新有旧,高矮不齐。 唐一丰打量着路边的一切,打量着路边的一座座院落,想象着曾经的先人。
路两边很乱。有堆柴草的,有停放拖拉机的,有拴着牛的,竟还有种玉米的。 唐一丰走得很慢。刻意地慢。他是想多看几眼。 他知道,这是他父亲儿时天天走过的路。
这时,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从唐一丰身后赶了上来。 在她超过唐一丰时,自然扭头扫了唐一丰一眼。 唐一丰自然也扫了她一眼。 看装束,看神色,这中年妇女不像个乡下人,倒像是城里的。 这也正常。由于市场发达,交通便利,城乡差别在逐渐缩小,甚或了无差别了。 唐一丰问她:“哪家是祁葛林家?” 她顺手指着前面说:“就是门口有牛的那家。” 她又扭过头问唐一丰:“你干嘛的?” 唐一丰忙说:“没事,随便转转。” 她满脸狐疑地审视了唐一丰一眼,没说什么,便拐进了路西的一幢大门。 估计是进了她自己的家。 唐一丰下意识地瞅了一眼,只见门洞很高,很深,院子很大,屋舍很阔……
唐一丰走到了养着牛的这家门口。 大门紧闭着。是两扇铁的大门。砖灰色的。 门两侧各拴着一头牛。一头纯黑的牛,一头黑白间杂的花牛。牛在反刍。看上去很是悠闲。尾巴一甩一甩的。腮帮子在动。 唐一丰透过院墙朝里张望。三四间红砖盖的房。较为低矮。属于老房子。与邻居的水磨石面的高大屋舍有点反差。屋顶上有个大铁桶,感觉是自制的天阳能淋浴器。 屋门是半开着的。 但是看不到人。 院落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唐一丰远远地瞅着,留神着每一个细节……
唐一丰脚下的路,是由鹅卵石铺的。 他弯下腰,随手捡了两块。 这时,他看到刚才的那个中年妇女,正从大门洞里探出头,窥视他…… 他慌忙站起身,装在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心却突突地跳。像是做了贼。 唐一丰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两块石头。鹅卵大小。是被祖祖辈辈的人踩过的。虽已没了棱角,却依旧粗粝。两块石头一白一黑。白的有红色条纹,黑的有白色条纹…… 待后来他将这两块石头展示给他的弟弟,并说这是在老家的家门口捡的时,他的弟弟紧紧地攥着、抚摸着,眼眶里有泪花在闪。
唐一丰向前没走多远,便是路的尽头。 这是个丁字路口。横着条东西向的小路。 唐一丰自感不便按原路折回,只好往东拐去。 刚走不远,便又看到一条南北向的小路。 唐一丰发现,这里的村路很特别,每户人家的前门有一条路,后门也有一条路,两条路大致相同。 于是唐一丰便从后门这条路折回去,重又站在养着牛这家的门口……
唐一丰再一次站在养着牛这家的门口。 他曾不止一次地对人说:“我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家门口是冲哪边开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算知道了吗? 越过这家并不甚高的、由一块块石头砌就的院墙,唐一丰看到这家的屋门依然是半开着的。 他在路边盯了许久,却始终看不见人。 院子里寂然无声。 他想,如果那个叫占山的还在,他会上前敲门的,他会走进院子的,会进屋里瞅瞅、坐坐的。尽管他与他素昧平生。但,终归与他有着同一血缘,终归是他兄长。可是现在那人不在了。这里也已另换了主人,他已没了敲门的念头。 门口拴着的那头牛,哞哞地叫了两声,貌似瞟了唐一丰几眼,便又管自倒起了自己的嚼。 不知过了多久,唐一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家。 离开了这家,他想去看看还乡河。 他知道,还乡河就在村子后面。 但他已记不清这究竟是听谁说的了。 他一步步地走出了村。
唐一丰站在村东口,四下里看,只看到一人来高的玉米地,看不到河的影子,也听不到流水的声音。 他想往东走走。 往东去,是条水泥铺就的路。不宽。约有两三米吧。很干净。像是新铺的。路上偶尔有小汽车或电动车驶过。 他试着往前走。 此时,恰是中午时分。艳阳高照。路两旁没有一棵树。青纱帐里热气蒸腾。水泥路面或许能煎熟鸡蛋。 他往前走着,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路,犹豫了。 他不想往前走了,不想去看还乡河了。 他在烈日下枯站了许久,终于决定,折回村子,踏上返回的路……
回到村里,迎面看到一个卖豆腐的。 三十来岁年纪,个儿不高,不胖不瘦,很朴实的样子。 看样子,他的豆腐已经卖完了,正推着木制的独轮车子不疾不徐地往家走呢。 唐一丰上前搭讪:“您好,打听个人,您知道占山不?” 他说知道。他说占山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是得肝癌死的。个头、长相、走路的姿态和你差不多。他当过小学老师。当过村里的团支书。他有一儿一女,现都结婚有孩子了。也都在外面上班呢。他媳妇还在。他媳妇改嫁了。他媳妇现在时常到外面打个零工,给一些饭店包包包子啥的。他说占山他娘也死了。他说占山他爹和他娘离婚了。早就离了。当时他还很小呢。但他娘是离婚不离家,也没有再婚,一辈子就守着占山,把占山拉扯大了。他爹最早是当兵出去的,好像去过东北,去过海南岛,还去过朝鲜。这些都是听老一辈人说的。他爹从朝鲜回来后,转业到了外地,就又在外地成家了。听说是个局长。他爹好像回来过两三回,我见过,人长得很高大,很魁梧,比你个头还高。回来后,还是和占山他娘住在一起。只是不让占山他娘去找他。人家那里还有媳妇还有孩子呢不是吗!也不让占山去找他。占山成家有了孩子后,他的孩子有时会哭着喊着要去找他们的爷爷,也总是有人拦着。后来占山死了,占山他娘也死了,我听说占山媳妇去找过占山他爹,详细的情况就不清楚了…… 唐一丰问他:“知道惠如吗?” 惠如是唐一丰二叔的儿子。唐一丰小的时候曾经见过。当时他跟唐一丰的姑姑生活过一段时间。唐一丰去姑姑那里见过他。岁数和唐一丰相仿。 买豆腐的说知道。他说:惠如也死了,是炸山炸死的。惠如有一个孩子,现在在监狱里呢。抢劫。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却赶上了严打。惠如媳妇也改嫁了。 这时一个年轻妇女骑一电动车进了村,问卖豆腐的:“给我留的豆腐呢?”卖豆腐的连声说:“忘了忘了。对不起啊。”年轻妇女说:“我就知道你不把我的事儿当事儿!明天吧!明天可别忘了给我留啊!有多少留多少!”卖豆腐连连点头。你跟卖豆腐的开玩笑说:“明天你做了豆腐,不用出摊了,全给他留着得了。”彼此都笑了。卖豆腐的问那年轻妇女:“咋没开车啊?”答曰:“太热。驾驶室跟蒸笼似的。”年轻妇女又叮嘱了卖豆腐的几句,就骑着电动车呼呼地走了。 唐一丰问卖豆腐的:“你做豆腐,不去外村卖吗?”他说不去。你问为什么不去呢?他说忙不过来,本村就够了。唐一丰说你干嘛不扩大生产啊。他笑着摇摇头。笑得唐一丰有些窘。令唐一丰想起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不禁一笑。 唐一丰问他:“去还乡河远吗?” 他说:“不远。就在后面呢。” 说着便转身顺手一指。 唐一丰顺势看过去,仍是一片茂密的庄稼,并不见河的影子。 唐一丰说:“咋看不见啊?” 他说:“山挡着呢。” 唐一丰问:“这山叫什么名字啊?” 他说:“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我们这里都叫它后山。” 然后他告诉唐一丰,村口有条往北去的田间小路,走不多远就能看到还乡河了。
唐一丰重又走出村。 顺着那条沿过玉米地羊肠般的田间小路,蜿蜒着往北走,没走多远,果然就看到还乡河了—— 河面很宽。 宽得超出了唐一丰的想象。 他一步步走近,见河水很清。时而平静,时而湍急。 河里有横倒竖歪的大树。似是被冲倒不久的。 唐一丰看得出,还乡河是季节河了,平时是没有水的。 现在的水似是刚从上游放下来的。 唐一丰盯着还乡河水,久久发呆。 河里有一拃来长的鱼,迅疾地游着。 有杂草、树叶等,顺流而下。 河水很清。能看清河床上五颜六色的鹅卵石。
当唐一丰感觉这河水是在向西流去的时候,还是诧异。 以为是自己转了向,不辨东西了。 河水怎么会往西流呢? 其实,还乡河就真是有一段是向西流的。 唐一丰百度了一下,得知: 还乡河,古称浭水(庚水)。相传,北宋靖康二年(1127年),徽宗赵佶被金掳获,解往五国城时,途径浭水河,他驻马桥头,凝视着滚滚流去的浭水不由地叹道:“凡水皆东,唯此独西,吾安得似此水还乡乎?” 遂后,浭水便易名还乡河了。
唐一丰看到,远处的河岸,裸露着白色的沙,看得出曾经的植被已被明显毁坏了。 河岸不远处,有一沙石场,几台混凝土搅拌机零零落落地散放着。 这时只见有个中年男人从沙石场走出来,唐一丰迎上去,和他搭讪,闲聊了几句。 那人说,河床都被挖沙的挖坏了。 那人说,挖沙的时候,挖沙的在十几里地之外安放了一个“哨兵”,看到“执法人员”来了,就打电话通知挖沙的,等“执法人员”来到挖沙地点,挖沙人员早已逃之夭夭了。 那人说,这让“执法人员”很无奈。 其实,这里面的“猫腻”,不言自明。“执法人员”并不真想逮。 但那人又瞅了唐一丰几眼,不想多说了。 唐一丰只好讪讪地回到河边。 唐一丰在河边又捡了两块石头。 他用河水洗得很干净,装进背包。 他的包沉甸甸的。 主要是石头的重量。 唐一丰沿着还乡河自东向西而行。走过沙石场。上岸。重又进村。街道有纵有横。宽阔平直。屋舍有旧有新。所谓的旧,也均是大地震后盖的。屈指数来也快四十年了。新盖的房子自然很漂亮。看起来当地人还是富裕起来了。 屋舍的墙壁上,大多写有标语,或画有宣传画: “拓宽科学种养致富路!” “晒衣服的铁丝,不要靠近电线!” “勤俭持家,年年有余!” ……
唐一丰发现,村里的许多人家,门口拴着牛、驴。还能看见猪圈、鸡舍等。透过门洞,看见有些村民在家里忙活着。 唐一丰知道,如果不是日本鬼子,不是战乱,他的父亲也会和这些村民一样,在村里务一辈子农。是战乱改变了他父亲的命运。他父亲离开村子后,随着冀东抗日武装一路打下来,直到离休,仅仅回来过两三次。一次回来,他父亲特意去看望了他曾经给放过牛的那户人家,他说那位大娘(地主的老婆)对他很好,见他年岁小,吃不饱,常悄悄地递给他一个饼子。 唐一丰知道,他父亲对自己的人生际遇十分满意,时常说:我现在,比过去的老地主都强,过去的老地主吃过嘛啊!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人幸,都有人不幸。 唐一丰见街边有卖冷饮的。摊主是位老人,七八十岁了吧,和他父亲的年纪不相上下。高高瘦瘦。他没有搭讪。也不想再问“您认识某某某”了。只是要了瓶水。才一元。他很诧异,怎么这便宜啊。 他笑笑,笑着自语道:终于喝到家乡的水了。 尽管他知道这水本是从外地运来的。 临出村时,见村口有一超市,遂进去看。商品很多。琳琅满目。他走到酒柜前,见有浭阳春。是当地的一种酒。他想买一瓶,带回去,感觉太沉,遂作罢。 转身而出。 唐一丰重又站在村口,重又站在村的西口。 他面向东方,久久地望着这个树木蓊郁的村落,久久地望着总也望不到尽头的村路,油然想起了那句话: 轻轻地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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