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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正传:十年辛苦不寻常 · 一

 吴营洲文存 2022-07-11 发布于河北

曹雪芹正传

吴营洲

十年辛苦不寻常·一

(乾隆七年,曹雪芹开始创作《红楼梦》)

有人说,“写小说当是一个人一系列人生失败后的一种选择,只是我不知道这句话用在曹雪芹身上是否正确?

其时,曹雪芹着手写的(或者说曹雪芹最初的构思),许是《金瓶梅》式的文字,唤作《风月宝鉴》。

曹雪芹起初着手写的,许是《金瓶梅》式的文字。

其一,他是想劝诫世人,不要妄动风月之念;其二,他也可以恣意畅想,尽情挥毫,排遣自己的满腹愁绪;其三,这也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

为什么说“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呢?

因为自明以降,社会上的性爱风气最为混乱,且呈两极并行的状态:一是禁欲,一是纵欲。

朱元璋开国后,大力推崇程朱理学,禁欲之说甚嚣尘上。存天理,灭人欲,几乎到了灭绝人性的地步。然而,到了正统至成化年间,随着经济的恢复,财富的积聚,社会上的逸乐风气,渐次滋生蔓延,兼之以阳明心学的流布,人们长期被压抑的欲望,便从沉闷中挣脱出来,并迅速地走向反面,以至愈演愈烈,形成了晚明年间人欲横流的局面。

士人嗜谈情性,以纵情逸乐为风流。

社会上狭邪小说泛滥,春宫画、亵玩品及春药公然面市,青楼妓院一派兴隆,不少显贵巨贾,自置家乐,养一班歌儿舞女,日日沉湎其中……

《金瓶梅》就是在这等背景下产生的。

这一风气,很自然地就延续到了清代……

当一种社会风气形成之后,个人的意志和趣味,往往会被其所裹挟……

身处其时其境的曹雪芹,自然也不会例外……

“风月”者,便是男女间事,又特指不太正当的那种……

在这世上,就普通民众而言,谁若沾染了它,轻则身败名裂,前程尽失;重则倾家荡产,死有余辜。

曹雪芹之所以想写这么一部小说,除了排遣自己的愁绪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太喜欢《金瓶梅》了,也想写一部类似的东东,与之媲美,或显摆一下自己的才情……

问世于明朝万历年间的《金瓶梅》,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以描写家庭生活为主干,不加粉饰地、直率地写出了当时的世态人情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它把长篇小说的题材由历史故事、传奇英雄和神怪传说,引向世态人情,把长篇小说的人物,由神怪和传奇人物,转为现实生活中真正的人,为长篇小说开创了“写实”的先河。

它对曹雪芹的影响,非常巨大,甚至可以说,没有《金瓶梅》,恐也不会有《红楼梦》。当然,《金瓶梅》对曹雪芹的影响,也很深刻,脂砚斋曾因此说过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

关于这个《风月宝鉴》,具体有多长篇幅,现已无法考稽了,也许只有十几回(十来万字的样子),但其内容,当是惩淫劝善……

《风月宝鉴》里的情节,可以在而今的《红楼梦》中,约略看到一些。

其主人公,当是秦可卿。其他的一些人物,许是贾琏、凤姐、贾瑞、贾珍、秦钟、多姑娘、香怜、玉爱、尤氏姐妹……

其主要活动地点,当是会芳园。会芳园里有小桥、曲径、清流、疏林等风物景致,也有天香楼、登仙阁、逗蜂轩、凝曦轩、丛绿堂等建筑景观。

其主要情节,当是可卿与贾珍的故事(淫丧天香楼及王熙凤治丧),贾瑞与凤姐的故事(包括闹学堂、见凤姐起淫心直到正照风月鉴),秦钟与智能儿私通的故事,贾琏与尤二姐的故事(包括与多姑娘及鲍二家的故事),贾琏与凤姐白日宣淫的故事,柳湘莲与尤三姐的故事,薛蟠与夏金桂的故事,秦可卿、秦钟姐弟的故事,贾琏与多姑娘及鲍二媳妇的故事,薛蟠、蒋玉菡、柳湘莲的故事……

其主要内容,当是些家族乱伦,贪欢致命(贾珍、秦可卿,秦可卿、秦钟),邪思妄动(贾瑞),主仆通奸(贾琏与多姑娘等),“龙阳之兴”(薛蟠、蒋玉菡、柳湘莲)……

其主要特点,当是写成年男女的故事,不具备自叙传性质(因而书中没有贾宝玉这个人物);对不正当的两性关系进行了批判,但描写有些暴露;以富有隐喻意义的“风月宝鉴”作为贯穿全书、组织情节、体现题旨的线索……[1]

在这里,虽不能说曹雪芹而今的书中,凡是泛点儿“黄”的文字都是《风月宝鉴》里的,但这《风月宝鉴》,委实偏重于“淫”。

诸如其中的主角秦可卿,绝对是个淫娃荡妇,上至公公,下及侄儿,还有平辈的小叔子们,无不与她有一腿,致使偌大的一个王公府邸,成了聚麀淫乐的处所。

这些故事,反映了上层社会纨绔子弟的骄奢淫逸,以及自食其果的下场。

这是曹雪芹从上层旗人社会所见所闻的艺术概括,当然有着很重要的警示意义。

但是,这些故事所显示的观念,是一般文人都有可能具备的,并没有特异之处。

我国古代许多小说作品和戏曲唱本,都或多或少地表现过“戒妄动风月之情”的思想,有的作品,甚至打着“戒妄动风月之情”的旗号,其实很有些“宣淫”的味道。诸如李渔的《肉蒲团》……

即便是《金瓶梅》,由于兰陵笑笑生缺乏明确的爱憎和严肃的批判态度,又不善于提炼素材,信笔写去,尽是黑暗与污浊,人物心理也尽是卑琐与性的渴求。实际上,《金瓶梅》忽略了人的社会性和生活中美好面,其真实性也有严重缺陷;特别是大量津津乐道的色情描写,根本不具备审美价值。《金瓶梅》等书之所以被历代统治者所禁,恐怕也与此不无关系。

可此时的曹雪芹,思想认识尚停留在一般世情小说的水准上。他只想写一部类似《金瓶梅》的书,只是想以自己的书,来证明自身的存在,来证明自身的价值,来证明自身的才气(一如蒲松龄撰写《聊斋志异》似的),进而来逃避现实中的诸多苦难,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书,来寄托自己的情感,来展示自己的思想,来表达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全部认识……

人的伟大,并不是天生的。曹雪芹自然也不例外。曹雪芹不是神,不是生而知之的。他是随着自己阅历的不断丰富,以及自己对人生认识的不断深入,而逐步地成为一位伟大的文学家的。

需要指出的是,在这部《风月宝鉴》中,并没有宝玉。

当然也没有黛玉,恐怕也没有宝钗、贾母、贾政、元春……

没有元春,自然也不会有元春省亲时的宏大场面;虽有可卿,但还没有可卿出殡时的种种情景[2]……

宝玉这个人物,当是后来才出现在曹雪芹笔下的。今人所看到的贾宝玉,以及贾宝玉的某些故事,是曹雪芹几番增删之后,才从贾琏那里移到宝玉身上的。或许这就是宝玉和贾琏同为“二爷”的原因吧?(“香怜”和“湘莲”同音,说不定也是同一个人。)

《风月宝鉴》里的“二爷”,是个双性恋者,既和香怜、玉爱、秦钟、湘莲等人有染,又和多姑娘及尤氏姐妹有交。而凤姐,则是从《金瓶梅》中脱胎而来的,与潘金莲有着几分相似,此后发生的凤姐计害贾瑞和尤二姐的故事,亦是受了《金瓶梅》的熏染。

这部《风月宝鉴》,曹雪芹大概写了两年(乾隆七年、八年)

到最后,也许并未杀青,也许杀了青。即便是没有杀青,但它大的架子肯定有了,基本情节也肯定有了。否则,在现存的甲戌本里,就不会有如下的这段批语了:“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连序都有了,说明它已基本有了定稿。

这部《风月宝鉴》,若说是曹雪芹凭空杜撰出来的,恐不符合唯物主义,但其内容或情节,确与曹家没有任何干系。

当然这绝不是为尊者讳。

从目前可知的史料来看,无论是他的爷爷(曹寅),父亲(曹,还是堂叔(曹,均不是贾敬、贾珍抑或贾瑞式的人物。与曹雪芹本人,更是没有任何牵扯。倘若曹雪芹也是个嫖娼狎妓的角色,那他笔下的文字,恐怕都是薛蟠式的,一个蚊子哼哼哼了……

所以我觉得,在《风月宝鉴》一书中,并没有贾宝玉这个形象(当然也没有黛玉、宝钗)。同时,没有大观园,没有十二钗,甚至也没有荣国府、宁国府这些概念,其中人物的年龄属于青年,偏大,并不是后来的那群少男少女。

不过,以曹雪芹的才情来看,《风月宝鉴》写得定然不错,起码也曾得到了友人或兄弟的赞赏。

曹雪芹也因此而欣然自喜,甚或觉得它并绝不亚于《金瓶梅》。

但是曹雪芹写着写着,渐渐地就对自己不满意了。

因为曹雪芹开始意识到,这部《风月宝鉴》纵然写得再好,也不过是《金瓶梅》的翻版,也不过似是在《三言二拍》中又多了一个篇章——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似的,多了篇《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或者多了篇《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什么的。

这一点,当与曹雪芹的初衷相去甚远,当与曹雪芹的秉性相去甚远,也远远地不再适合曹雪芹业已变化了的思想了。

曹雪芹对他的《风月宝鉴》,真的付出了极大的心血,也寄托了很高的期望。

然而大概到了乾隆九年前后,曹雪芹一页一页地翻检这些手稿,越发地感到不满意了。因为通篇上下,写的只是风月,只是淫,只是淫乱,没有任何“积极意义”。

而对这些,曹雪芹渐渐地感到了俗不可耐,感到了无聊至极,感到它反而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束缚了自己的手脚,甚至感到它会毁损了自己的声名……

在曹雪芹而今书中的第一回里,有着这样一段文字: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

这便是曹雪芹对自己的否定。

曹雪芹想,若要写出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著作,必须要让自己笔下的人物,跳出皮肤滥淫,走出无边风月…… 


[1]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诠释》,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

[2]曹雪芹再聪明,再有文学天赋,“可卿出殡”的场面也是他凭空想象不出的,他只有目睹并亲历了富察皇后的葬礼才使这一描写成为可能。但这自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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