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正传 吴营洲 附编 传神文笔足千秋(二) 开箧犹存冰雪文 当日黄昏。北京通州。在一处颓败的农舍里,一袭素妆的芳卿,正偎在土炕的窗前,凑着仅有的一缕夕照,翻检着一页一页的书稿…… 这些书稿,自然是曹雪芹遗下的…… 自打曹雪芹故去后,芳卿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某种责任。她觉得,只有将曹雪芹遗下的书稿梳理出来,才能告慰曹雪芹的在天之灵,才能让曹雪芹瞑目,也不负曹雪芹半世的红颜知己,数年的夫妻恩爱。可是,芳卿明白,她是心有余,而实难为呀! 一阵难以言说的愧疚感,撕咬着她…… 日影悄悄地西移着,天色一层暗似一层…… 突然,芳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砰砰砰,砰砰砰…… 芳卿的心里颇为纳闷,也暗暗地有些吃惊。她一时想不出敲门者是谁? 她想不出,委实想不出。 自打曹雪芹过世后,她就很少出门,周围的人,也都不太熟,平素里很少有人来,即便来,也不会这么晚,而且,也不会敲得这么急…… 芳卿下了炕,将院门悄然打开——当她看清了来人时,不由地愣住了。 原来,站在门外的,竟是曹雪芹临终时想见而又未能见到的敦敏、敦诚…… “嫂子!”敦诚喊了一声,怔怔地瞅着芳卿。 此时的敦诚,屏着呼吸,不错眼珠地瞅着芳卿,生怕看到自己并不想看的东西,生怕传言成真。而他看到,芳卿的话语未出,泪水已扑簌簌淌落出来。 见此情形,无须多言,敦敏失声喊道:“嫂子……” 愣了片刻,芳卿便轻轻叹道:“……你俩……可来了!” 敦敏懵了,依旧试试探探地问:“雪芹兄真的……” 芳卿点点头。重重地点点头。可她委实不想把那残酷的事实重述一遍,只是缓缓地说:“雪芹……一直在等你俩来着……” 敦诚急了,快步跨进了屋里,站在屋地儿上,四下里瞅。这时看到了堆在炕头的书稿,竟身不由己地扑了过去…… 敦敏也疾步走进了屋。 芳卿无言地靠在了门框上…… 敦诚将脸埋在书稿里,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雪芹兄——” 敦敏则在屋地上站着,怔怔地站着,泪流满面…… 敦诚哽哽咽咽地哭道:“雪芹兄,你咋就撇下我们走了呢?” 芳卿走过来,去扶敦诚,却扶不起…… 芳卿抹掉脸上的泪,喃喃劝道:“兄弟,人已去了,也别太难过了……”说着,招呼两个人坐下。 敦敏问:“嫂子,雪芹兄什么时候走的?” 芳卿说:“除夕那天。……其实,都怪我。太大意了。太依他了。如果不让他喝,或少喝点儿,也许,就没这一劫了。虽说不怨糟糠怨杜康,但一想起来,总感觉万箭穿心。其实,也该怪那个算卦的。去年年初,我和雪芹遇见个算卦的,闲聊时,算卦的说我们羊年有大灾大难,要事事小心,但万万没有想到,这大灾大难竟然发生在了马年。要是知道是这马年,我是死活都不会让雪芹那样喝酒的。唉,乩诼玄羊重尅伤,乩诼啊。” 敦敏有些疑惑,问道:“……嫂子,你们一直在西山,咋就来了通州?” 芳卿一边擦着脸颊的泪,一边哽咽着说:“……中秋节那天,宁儿殇了。雪芹晚年得子,十分不易,格外疼惜。宁儿没了,他,特别伤心,天天去地藏沟的坟上哭[1]。因感伤过度,就病了,可又无药可医,便终日借酒浇愁,挥笔遣恨,自我折磨、戕害,身体渐渐就不支了。当时的我,害怕死了,却又苦无他法,虽然百般劝慰,但都于事无补。后来,我就劝他到外面走走,散散心,九月份的时候,他不是到了一次京城吗,据说见到了你俩,很开心,还击石作歌声琅琅呢,可是回到西山后,就又不行了,后来我就想,不如暂时离开西山,换个地儿,不再睹物伤神了,心境、身体或许就会好了,于是就来了通州。这里不是有他家的典地、老坟吗,还有虽然破旧却也能遮寒挡雨的房屋。这样就来了。本曾想,换个环境,调养调养,雪芹的身体会渐渐好起来的,谁料到除夕那天,竟就一口气没上来……” 敦诚听到这里,便侧过头说:“嫂子,雪芹兄过世那会儿,咋就不通知我们一声?” 芳卿叹了一口气:“真的是一言难尽呐。不是不想通知你俩,只是当时,里里外外的,就我自个儿,委实脱不开身……” 敦敏问道:“雪芹兄的书稿呢?就是这些吗?” 芳卿说:“不,箱子里还有。” 芳卿打开炕角处的一个书箱,敦诚看到里面码的整整齐齐的书稿,不由地又落下泪来,嘴里喃喃地说:“……这冰雪文字,这冰雪文字……” 敦诚又情不自禁的流出泪来。 芳卿想劝劝敦诚,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这时敦敏凑过来,看到书箱的背面,用墨笔写有五行书目: 为芳卿编织纹样所拟歌诀稿本 为芳卿所绘彩图稿本 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之一 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之二 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 敦敏知道,这是曹雪芹和芳卿用来收放编锦、织锦纹样所用的书箱。 芳卿又打开了旁边的另一个书箱,背面写有她的那首《悼亡诗》…… 敦敏、敦诚一字一句地细细地瞅…… 敦敏看过后问:“嫂子,雪芹兄葬哪儿了?” 芳卿说:“就在曹家老坟。” 敦诚问:“能去看看吗?” 芳卿擦了把泪,理一理散乱的鬓角,冲着敦敏苦笑了一下:“当然可以,雪芹一直就想见你们呢……” 何处招魂赋楚蘅 时间稍后。此时此刻,夜色笼罩了东郊四野…… 天空上,虽无明月,却是繁光点点,如烛似萤,倒也把寰宇辉映得朦胧如画…… 敦敏、敦诚在芳卿的引导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 此时的曹家老坟,没膝的蒿草,参天的古柏,林立的碑石,全都沐浴在如烟似雾的清辉里…… 刚刚安息下来的乌鸦们,重又四散着鸣叫起来,嘎嘎嘎地,令人骤然间感到了几分肃穆…… 透过如水的星光,敦敏、敦诚终于看到了一抔矮矮的土堆,这便是曹雪芹的坟茔…… 这坟茔,刚刚培过,看上去很新,四周有残幡纸灰不时地飞起,宛若黑色的蝴蝶…… 敦敏看到,在曹雪芹的坟前,有一块极不规则的石头,孤寂地蹲着,上面似乎还刻着什么字,只是在朦胧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芳卿站在坟前,低下头轻轻说道:“雪芹,雪芹,敦敏、敦诚看你来了。” 敦敏将一杯酒敬献在曹雪芹的坟前,一字一句地说道:“雪芹兄,我们哥俩儿,来迟了……” 敦诚情不自禁地半跪了下来,哭诉道:“雪芹兄,你咋撇下我们自个儿走了呢?我们几个都还等着和你开怀畅饮呢!都还等着听你秉烛长谈呢!都还等着看你的书稿呢!” 芳卿忙将敦诚搀了起来:“二位兄弟,也别过于难过了,雪芹知道你俩来了,一定会高兴的。” 敦诚哽咽着说:“嫂子,我的心里真的很难过。上次和雪芹兄分别时,雪芹兄还嬉笑怒骂,谈笑风生,击石作歌声琅琅呢,活活的一个人,可而今,竟就到了地下!平素里,我虽觉得生死无常,却也不该如此迅急呀?” 敦敏看看周围的坟茔,再看看曹雪芹的,便说:“嫂子,咋在坟前放了这么一块石头啊?” 芳卿说道:“本想立块碑的,可是,不瞒兄弟说,实在没钱,连下葬都困难,还是乡亲们搬来了这块石头,刻了几个字……只是刻得草率了些,连书丹都没有……” 敦敏叹道:“也太委屈雪芹兄了。” 芳卿说:“其实,这也是乡亲们的一片心意,错会不得……” 敦诚问:“嫂子,雪芹兄临终前,有过什么要求吗?” 芳卿想了想说:“没有,就是想回西山……” 敦敏久久地凝视着坟茔,然后对敦诚说:“敬亭,这样吧,咱们回去和李叔叔、曹叔叔、宜泉兄他们商量商量,由咱俩出资,把雪芹兄的尸骨移回西山吧。” 敦诚点着头说:“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点了。” 牛鬼遗文悲李贺 次日拂晓。敦敏、敦诚并排躺在土炕上。 敦诚翻了个身,睁开双眼望了望窗外,然后对敦敏说道:“哥,你看这天色,总算亮了。” 敦敏听罢,披衣坐起,淡淡笑了一下:“知道你是一宿没睡。” 敦诚点点头:“只要眼一合,就看到了雪芹兄的音容笑貌。真的似的。” 敦敏说:“我也是一宿没睡。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雪芹兄竟就没了……” 敦诚道:“记得我参加宗学岁试,连考了三年,全都落第了,许多人都瞧不起我了,对我冷嘲热讽,当时我还写过'三次藐大人,再蹶嗤群小’之类的诗,可是惟独雪芹兄,对我同情有加,百般安慰,令我感激不尽。可是雪芹兄有了病,我却不能为他请一次医生,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我,我,我真的对不住他呀……” 敦敏说:“已是如此了,悔也没用。” 敦诚说:“这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倒是折腾出了两首诗。……你想听听吗?” 敦敏瞪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卖关子?” 于是,敦诚便把自己的腹稿,念给敦敏。 第一首是: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回故垄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插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第二首是: 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 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 敦敏一边听,一边细细地品,时而颔首,时而沉思,时而摇头…… 敦诚念罢,目不转睛地瞅着敦敏…… 过了一会儿,敦敏说道:“总的看来,倒是情真意切,凄婉感人,只是,你咋说是'四十萧然’呢?雪芹兄都快五十了啊。” 敦诚解释道:“这样,不更显得天妒才俊、令人扼腕嘛!另外,这又不是人物志,只能举其成数,总不能说是'四十八萧然太瘦生’吧?” 敦敏说道:“咋不可以?你就说'四八萧然’,同样合辙押韵。” 敦诚摇着头说:“不成不成,会有人以为是'四八三十二’呢。” 敦敏点点头说:“是有这个问题。咳,那你写'六八萧然’呀……” 敦诚忙说:“'六八萧然’?都'六八’了,还'萧然’?更不像话了!” 敦敏也笑了一下,连忙说:“我这不是想替你润色润色吗?看把你急的。” 敦诚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哥,你看看别的呢?” 敦敏又想了一想说:“别的嘛?就是这'太瘦生’一词,我知道它是出自李白的《戏赠杜甫》,'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这是对雪芹兄的一种总体把握或形象描述。但是,会不会有人一看到这个'瘦’字,就认为雪芹兄是个'瘦子’呢?” 敦诚诧异地问:“不会有如此浅薄的人吧?” 敦敏道:“还真没准?我觉得,咱们和雪芹兄在一起的时候,他时常拿自己开涮,说自己是身子胖、脑袋大、皮肤黑……” 敦诚解释道:“哥,你是没有理解我的本意,这里的瘦,并不是指他外在的瘦,而是指他气质方面的瘦。谁都知道,在唐以后的文人看来,肥是世俗富贵的体现,瘦是清高孤傲的象征。我觉得这个'瘦’字,颇能勾勒出了雪芹兄的品格、气质,——也就是他的清高、孤傲、狷介、狂放……” 敦敏想了想说:“如此说来,还真符合雪芹兄的精神风貌。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雪芹兄活了四十多岁,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个清高孤傲的书生本色……’” 敦诚点点头:“大致不差。” 敦敏:“不过我仍觉得,这个'太瘦生’……” 敦诚:“回头再慢慢推敲吧,你看别的呢?” 敦敏:“别的嘛,倒还贴切。像'鹿车’一句,是讲家人草草殡葬,以致友朋皆不及至。所以我们纵然想有生刍吊,也只能像咱们现在似的,对着旧的坟茔,恸然一哭,并不知何处招魂赋楚蘅?” 敦诚:“你看看还有什么毛病吗?” 敦敏:“对了,这韵脚好像错了。你仔细看看,这'旌、声、蘅’,都是'庚’韵,咋就突然冒出个'伶’来,这'伶’不是'青’韵么?” 敦诚一听,恍然大叫道:“呦,还真是!” 敦敏接着说:“另外这颔联,似乎又有语病,你说,啥叫'肠回故垅孤儿泣’。” 敦诚解释说:“宁儿不是也不在了吗?” 敦敏诧异地问:“那还该是'孤儿泣’?” 敦诚说:“这本是'泣孤儿’的倒装吗?唐诗中这种例子多得是。” 敦敏摇摇头说:“可我,总觉得有些别扭。” 敦诚想了想说:“那我在旁边加一小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 敦敏说:“这样似也不妥?” 敦诚又想了想,点头道:“确实。许是我太伤感了,悲不择言,回头再推敲吧。” 新妇飘零目岂瞑 不知不觉间,便见日上三竿。 在院子里一张低矮的饭桌边,敦敏、敦诚各自坐着一个蒲墩,芳卿弯着身子,将掺着菜叶的粥分别盛给敦敏、敦诚。 芳卿面有赧色地说:“实在没有什么可招待的,暂且充充饥吧。” 敦敏从衣兜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放在小矮桌上,然后说:“嫂子,这是我们随身带的一点,不多,你先收下。” 芳卿连忙摆手:“不不不,雪芹在的时候,总受你们接济,现在,可不能再添麻烦了。” 敦敏解释说:“一点心意,你也别客气,我们兄弟俩,总觉得对不住雪芹兄。” 敦诚对芳卿说:“嫂子,依我看,你就收拾收拾,随我们进城住吧,无论是我那儿,还是我哥那儿,你都随便,别的不敢说,只要我们有口干的,就决不会让你喝稀的。” 芳卿说:“不了。” 敦诚说:“嫂子,真别客气,如果雪芹兄在……” 芳卿说道:“兄弟,真的不是客气,心意领了,只是……” 敦敏关切地问道:“那你往后的日子咋过?” 芳卿说:“我想暂时住在这儿,把雪芹遗下的书稿梳理一遍。不然,雪芹死不瞑目,我也寝食难安。等这做完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原来的家回不去了。就是让我回去也不回去了。四处飘零吧。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 敦敏这时才想起李鼎来,忙问:“李叔叔知道雪芹兄……” 芳卿答道:“知道,他是初五赶过来的。” 敦敏又问:“他现在在哪儿?” 芳卿说:“在家吧?没听说要到别处去。” 敦诚说:“李叔叔回了京城,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这么大的事儿……” 芳卿说:“大概是没顾上。听他说,近段时间,他一直是在没明没夜地抄阅评注《石头记》,连屋都顾不得出。再者,雪芹的去世,对他打击太大,白发人送黑发人,感觉他一下子就老了许多,有种不久于人世的样子,看了都让人心伤不已。” [1]参见吴恩裕:《记张永海关于曹雪芹传说》,《曹雪芹丛考》卷四第5篇。 相关链接: 上编 十年辛苦不寻常 下编 不如著书黄叶村 ………… 下编 不如著书黄叶村 小诗代简寄雪芹 捎个信来半字无 三十寿诞闻噩耗 开箧犹存冰雪文 何处招魂赋楚蘅 牛鬼遗文悲李贺 新妇飘零目岂瞑 青埂何处觅石兄 窀穸何处葬刘郎 絮酒生劳上旧坰 多情再问藏修地 脂砚临终说心事 凭吊无端频怅望 尘世独遗畸笏叟 传神文笔足千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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