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剑钧笔谭 夜吟联语 话红楼（1） 文|剑钧 《红楼梦》堪称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峰巅，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一部鸿篇巨制、结构严谨、情节复杂、描写生动。荣宁二府，众多典型性格的艺术形象，“生于繁华，终于沦落”。曹雪芹的家世也从鲜花着锦之盛，一下子沦落于凋零衰败之境。人世间世态炎凉，幻灭感伤，痛入骨髓。于是，曹公将悲剧体验、诗化情感、探索精神、创新意识都熔铸到心血之作《红楼梦》之中。其体验和情感在《红楼梦》的楹联里，也得到充分的展示。故朝花夕拾，夜吟联语，解读一二，以飨读者。 ——题记 一部红楼，情思跌宕，大开大阖，温婉又不失奇伟。我捧读再三，总有余韵绕梁之感，其博大精深，无出其右。仅以《红楼梦》楹联为例，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主要人物关系走向，以及命运结局都暗嵌其中，读过，不能不让人叹为观止。 一日，恰逢中秋之夜，甄士隐踏着月光去了葫芦庙，欲邀贾雨村饮酒。此时旅居僧房的贾雨村正值落魄之际，孤寂一人对着明月，不免想入非非，想起那日见士隐家的丫环娇杏瞄了他两眼，就以为对他有意思，便顺口诌了几句五律诗，“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竟做起英雄穷途遇美人的美梦来了。 这个贾雨村吟罢，尚无法自拔，思及平生远大抱负虽似空中楼阁，犹水中捞月，但绝非自身之过，实乃生不逢时，不觉望月对夜空长叹，又“高吟”一联语： 玉在匮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 岂料，此联恰好让走过来的甄士隐听到了，便笑着说：“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一丝苦笑，无奈地说：“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 曹雪芹的联语看似写得随意，却埋下多处伏笔，让后人琢磨了两百年，依然众说纷纭。若说到“前人之句”，可追溯到更遥远的春秋时代。“玉在匮中求善价”，源自《论语·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这里的“匮”即“椟”，是古时装珠玉宝贝的木匣。 上联的大概意思是：子贡向孔子求教，有块美玉在这儿，我是把它藏在匣子里好呢，还是找一个识货的商人卖出去好呢？孔子一笑说，卖了吧，卖了吧，我正等着那个识货的商人呢。自古以来，读书人常以水和玉比作德性。子贡一提及美玉在此，孔夫子便知他在以玉设比，随之做出此等回答。这个贾雨村自比为玉，是想抬高身价，得到当政者的欣赏，当为这个套路，甄士隐想必智商不低，何能不晓？ 至于联语下联“钗于奁内待时飞”，源于东汉学者郭宪的《洞冥记》：“元鼎元年，起招灵閤，有神女留一玉钗与帝，帝以赐赵婕妤。至昭帝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共谋欲碎之。明旦视之匣，惟见白燕直升天去。故宫人作玉钗，因改名玉燕钗，言其吉祥。”这里的“奁”是古代妇女装首饰的匣子。下联的典故讲得是汉武大帝登上大位那年，有位仙女把玉钗留在了汉武帝那里，刘彻将之赐给了赵婕妤。到了汉昭帝登基，宫人看到这玉钗还在梳妆匣里，就谋划将这玉钗破坏，谁料到了第二天，有宫人打开匣子，只见那玉钗竟然化作白燕腾空而去。宫人皆惊，便将玉钗改称为玉燕钗，视之为吉祥鸟。这个贾雨村发思古之幽情，不外乎是用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慨叹，并影射雨村不甘人后，期望日后能遇飞黄腾达的好时机，可一飞冲天，去实现其远大抱负。 “玉燕钗”的故事，传到了唐代，又得大诗人李商隐的青睐。他在《圣女祠》中写道：“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这里的“双白燕”说的就是形似双燕的玉钗。在诗人眼里，只身在圣女祠，面对圣女神像，自然不可与之交往。但在诗人想象中，圣女之所以没跟诗人交往，只是圣女去了天宫还没回来，因而他才假托问及双白燕钗子，圣女每次天宫朝见，何时才会回来？看来，这又是一个神仙与人交往的故事，李商隐倒很希望能与神仙交往，并有所神助，一旦等到圣女归来，就可以与之共语了。 贾雨村也是如此心理。他借楹联喻己犹如匮中“美玉”，奁内“玉钗”，企盼有一天会有贵人赏识，或能破匣而一飞冲天。甄士隐何等善解人意，当晚拿出了钱财资助他进京赶考，才有后来的贾雨村人生得意，金榜题名。 这副楹联的用字颇有讲究。从字面看，联语不过是贾雨村脱口而出，但曹雪芹却非随意而写。他曾在《红楼梦》里对贾雨村做过交待，姓贾，名化，表字“时飞”。联句中的“求善价”、“待时飞”，看似无意，却嵌入了贾雨村的名字。至于上下联语的开头字“玉”与“钗”，是否分别代表了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也还是个悬念。倘若如此这般，《红楼梦》里主要人物命运、情节发展就与楹联产生了关联。还有研究者认为，楹联中的“匮”与“奁”的外观形同“囹圄”，正是牢狱的象征，至于是否如此，也只有曹雪芹自己知道了。 《红楼梦》中的楹联时而暗藏了重要人物的线索和命运结局，此楹联出现在了第一回里，有着提纲挈领的功用，也为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三个主要人物的登场做了很好的铺垫。楹联还点出了贾雨村在葫芦庙的现状和不甘寂寞的心态，对故事情节的推进，可称得上点题之笔,精妙之极。 （原载于2022年7月14日《新华书目报》剑钧笔谭专栏） 点击下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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