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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式部:源氏物语》第二章:源氏物语(2)

 日本古典 2022-07-14 发布于湖北
2、忏悔与复还(第12-21回)

在须摩的日子是孤独的,但是这也是唯一可行的,因为事实上源氏希望由此得到精神上的净化。须摩这个名字在当时具有这丰富的内涵,他经常和流放与净化联系在一起,而如今须摩则更具有意义,因为这是源氏公子流放时居住的地方。源氏公子居于须摩的消息传到了前任播磨国守、隐士明石道人的耳中,明石道人居住在离须摩较远的明石海岸,他曾经在第五回就被提到。这位贵族深信,须摩的住吉神社中的住吉大神,已经准许了他的愿望,让他能够得到一位高贵的女婿;于是,他希望源氏公子能够拜访他的女儿。被迫在须摩度过整个冬天之后,源氏公子经历了一场恐怖的春季暴风雨,这场暴风雨几乎要摧毁他和他的随从(良清)。在漫漫减缓的雨势中,源氏公子梦到了自己的父皇桐壶帝,受到了启示,决定离开须摩。奇迹般的,在那一刻,明石道人派来的随从乘着船抵达了须摩海岸,源氏公子将这视为上天的神迹。于是他来到了明石浦,在这里,他注定要接受明石道人双手奉上的女儿、明石姬。明石姬第一次被提到,也是在第五回。源氏公子与明石姬的结合,会带来一个注定要成为皇后的女儿。
在京都,朱雀帝在梦到桐壶帝之后,就受到眼疾的折磨。之后,他的外祖父右大臣致休。这场暴风雨带来了一场离奇的、巨大的天灾。于是,朱雀帝本人决定退位[译者注],它将源氏公子招回了京都,扶佐新帝冷泉帝。而朱雀帝却不知道,这个孩子其实是源氏公子与藤壶皇后所生的。重新回到了政治中心的源氏公子,决定在二条院为他的女人们建造一座华丽的东殿,这一情节在随后的几章中继续发展,并最终到达最高峰。

[译者注]儒家认为,若在位者不行其道,上天必将降灾以惩罚。

在第十七回“赛画”中,我们看到藤壶母后[译者注]在一段时间内又回到了宫廷的主导地位之上,藤壶母后作主,让六条妃子的女儿秋好进入了冷泉帝的后宫。(性情易妒的六条妃子将女儿秋好最终托付给了源氏公子照拂。)在赛画中,源氏公子一方最后获得了胜利,在这里,政治的需要和艺术审美同样重要[译者注]。源氏自己所绘制的、表现他的流放生涯的须摩画卷,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它说明了源氏公子从此将是政治的主宰,而秋好,则会成为下一位后宫中的第一人[译者注]。随后,源氏公子将明石姬和她的女儿带回了京都。明石姬自愿生活在京都西郊的大堰邸(又作“大井邸”),成为源氏公子生命中边缘化的女人,而她的女儿也被迫送到了紫姬的手中扶养。膝下无子的紫姬,很愿意扶养这个养女。再一次的,情节通过一系列的“代替”发展了起来,紫姬成为了明石小女公子母亲的替身。

[译者注]藤壶皇后出家之后冷泉帝才即位,所以不能追封她为太后,只能称为藤壶母后。

[译者注]冷泉帝爱画,因梅壶女御(秋好)擅绘,故特别宠幸,使得梅壶女御的声势超过了最早入宫的弘徽殿女御。女御之父权中纳言(即最初的头中将,葵姬的哥哥)为了帮女儿固宠,就派人寻来各种现世的绘画;同时,源氏内大臣也选取了很多古画、以及自己手绘的须摩明石之卷。同时,在赛画中,藤壶母后也表现出了对于梅壶女御一方的特别偏向。

[译者注]梅壶女御未曾生育,而弘徽殿女御育有大皇女,但源氏公子强行提拔,立秋好为皇后。


作为源氏公子终于迈向成熟、可以不需要依靠他人的标志,他的岳父太政大臣(最初的左大臣)以及藤壶母后相继辞世。就是在这样一个残酷的时刻,年轻的冷泉帝从一位曾经服侍过藤壶母后的僧都处,第一次知道他身世的秘密。对于世上的大部份人来说,这个秘密还是秘密,所以这个真相就给源氏公子和他的儿子带来了一系列的心理压力:源氏公子没过多久就发现年轻的天皇似乎是察觉到了他出生的真相。源氏公子开始感觉到了身为父亲所带来的沉重感。葵姬所出之子,夕雾慢慢的长大了,源氏公子对他管教很严,要他努力学习,并且不可以沉溺于他父亲年轻时所扬名的那些恋情的追求之上。秋好终于成为了皇后,源氏公子也开始考虑致休。他在六条妃子所留下的宅邸基础之上,修建了六条院,安置他的女人们。这是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身在其中的源氏公子有着几乎和天皇一般的赫赫荣华。
“须摩”这一章节在全书中有着两个作用,当然,一是政治上的,一是私人生活上的。在这场自作自受的流放之后,源氏公子有实力寻求着政治上的复位,但真实的推动力却是来自于他的内心。他必须在经历了一番死亡与重生之后,才能在政治胜利的旅途中继续前进。忏悔在这个意义上,正是促使源氏公子得以举办了一个法事,将他自己的小像放去舟中随波逐流,以洗去早年的罪过。当然,那个必须被藏起来的、他之所以要流放的原因对世间大部份人来说都是个谜,是作者本人尽其所能的希望读者能够最先考虑到流放中的政治因素。这与之前的几章截然相反,前几章中几乎没有提到弘徽殿女御(朱雀帝之母)派系是怎么夺掉源氏公子的头衔的。

紫式部在这里所用到的写作技巧是,须摩之章通篇都暗示了大量真实历史与小说中的情节,提到了大量中国与日本的文学作品,既用来提升流放的重要性,也用来营造出一种强烈的遗憾与伤感情绪的气氛。例如,须摩这个名字,就让人联想到了在原业平,《古今和歌集》中就有他在962年写于须摩的诗歌。虽然我们没有关于在原业平流放须摩这一事件的更多独立记录,但是《古今和歌集》是如此的重要,这使得紫式部的读者们一听到须摩,就会想到“流放的贵族”这样的场景。另一位著名历史人物,菅原道真(845-905),在901年被流放至九州,他写的一些著名诗句也在须摩之章中有所引用[译者注]。道真是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历史人物,因为他不仅死于流放中,而且他的鬼魂在京中和各地作祟、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使得醍醐天皇不得不将道真奉为天神,并为他建立了一座神社以示纪念[译者注]。道真是书道、文学之祖,是平安时代汉诗写作的集大成者。另外一个可以证明作者精准的历史对照性的例子就是,源氏离开京都的时间,正好是公元969年源高明被流放时的那个时间;我们需要记住的是,源高明被流放的理由,就是他要策划推翻历史上的冷泉天皇[译者注]。

[译者注]人民出版社丰子恺译本第238页:“源氏公子便自言自语地吟唱菅公'只是西行不左迁’之诗”。原诗:蓂发桂芳半具圆,三千世界一周天。天迥玄鉴云将霁,只是西行不左迁。此诗非翻译,为菅原道真所作汉诗。
[译者注] 延喜元年(901年),藤原时平发动朝内其它与道真为敌之朝臣向醍醐天皇秘密进谗,诬陷道真有意谋反,醍醐天皇因此将道真贬为太宰权帅,流放到了九州岛的太宰府。道真于五十九岁那年(延喜三年即903年)绝望的死于九州岛,随后怨灵作乱京都达百年之久。
延喜五年(905年)的时候,九州岛太宰府的道真之祠(即后来的天满宫)落成时便书以「天满大自在天神」的神名;故而各地天满宫所敬书的道真神名都是用这个「天满大自在天神」。后来在延喜十九年的时候由朝廷出资并任命藤原仲平为监造官,正式的将道真之祠改建为天神神格之大殿,成为最初的太宰府天满宫。

[译者注]源高明等人当时被诬告的理由在台面上不是企图推翻冷泉天皇,而是企图拥立为平亲王、废皇太子守平亲王(后来的圆融天皇)。而源高明流放的地点,正是道真被流放的九州太宰府。

然而,紫式部并没有在这里就此收手。就像在第一章中提到了杨贵妃一样,紫式部在这里又给出了另一些中国故事和引用的诗歌,给须摩之章以更大的分量。在这里紫式部提到了一个特别的表现悲惨命运的故事,这就是昭君出塞,美丽的妃子王昭君被错误的流放到了匈奴,这个故事在平安上流社会众所周知[译者注]。紫式部甚至引用了大量白居易自己的自传性诗歌,因为白居易本人也曾经远流于亲朋好友。白居易的作品,是紫式部时代《源氏物语》那些可能的读者们所最看重的中国文学作品之一,具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也很容易被这些读者们辨识出来。
[译者注]王昭君本是汉明帝宫中侍女,并非妃子一流,不过考虑到明帝曾想封昭君为妃,所以原文这么写,也没有大错。至于和亲是否等于流放,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而译者认为,对于无辜的女性来讲,和亲即使有再多的光鲜的“为国奉献”的意义,对于女性来说,和流放也的确没有什么区别。

须摩同时也是供奉着住吉大神的住吉神社的所在地,女儿明石姬出生后,前播磨国守明石道人正是在住吉神社日日许愿。源氏公子不仅因为这些神明的介入而得以返还京都,更因此而得到了一个能够成为皇后的女儿。再一次看起来,源氏公子的父皇桐壶帝与这样的神示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所关联的,即便书中并没有详细描述这其中的关联。而非常有象征意义的是,当源氏的女儿(明石小女公子)最终入宫时,她的第一个居所竟然是桐壶[译者注],这正是源氏公子的母亲桐壶更衣曾经居住的地方。

[译者注]桐壶、即淑景舍,原为桐壶更衣住所,更衣去世、源氏公子元服后,成为源氏公子在宫中值宿时的住所。冷泉朝,梨壶东宫皇太子举行冠礼后,左大臣(这位左大臣不知是何人==)三女公子丽景殿女御先行入宫,随后源氏太政大臣之女、明石小女公子入宫前,淑景舍又大规模改建。具体可见《源氏物语》第二十三回“梅枝”。



“明石”这一章节在很多地方都与众不同。源氏公子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算不上这段男女关系中的主动出击者,他基本上算是被明石道人骗了过来然后赶鸭子上架的。是明石姬先看到了源氏公子,而不是由源氏公子主动。最初,明石姬差不多算是不情不愿,根本没意识到她是攀上了怎么样的一段奇缘。源氏公子对于他的所作所为矛盾至极,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在给紫姬的信中向她忏悔。在这段男女关系中,矛盾贯穿着始终。明石姬不仅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地位非常卑微,而且她还得长时间的忍受了骨肉分离的痛苦,只为了让她的孩子有资格成为皇后、为源氏公子带来更多的荣华。似乎紫式部在这里是想要强调这个地位的女性所作出的巨大的牺牲,削弱明石姬最终得到荣华富贵的传奇物语本质。明石姬是她的父亲的荣华梦的牺牲品。当她在第二年前往住吉神社因为安产而还愿时,她的一行人,因为源氏公子自己的大举还愿住吉神社而显得黯然之色,并且让人难以置信的被人羞辱嘲笑了,明石姬因此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不好的预感[译者注];而当她最终到达京都后,她不仅失去了她的女儿,还要因此表现的感恩备至。明石姬的人生是一部几乎全部都充满了羞辱的物语,只到最后,她才能在源氏的六条院中得到一定的地位、以及舒适的生活,但就算是这样,她也只是冬院的夫人而已。为什么这样一位受过高尚教育的女子,不仅精通音乐、同时也精通和歌,却要落得如此郁郁寡欢的结果?在所有人都编织着一个乡下女孩得到美满结局的梦幻物语中,明石姬所表现出的基本上就是不赞同,而此时源氏公子仅仅是半意识到她只是一个牺牲品而已。明石姬的存在,为男性胜利的欢愉打上了一个重重的问号。
[译者注]明石姬参拜一行人轻装简行,与大张旗鼓前来还愿的源氏内大臣的奢华排场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明石姬也不好意思进神社参拜。同时,明石姬之前并不知到源氏也来参拜,所以问起是来参拜的是何人时,被那些身份低下的仆从们嘲笑了。

源氏公子自从回到京都后就有了很大的改变,因为他开始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政治家,行为处事就像他的那些藤原家的敌人们一样。紫式部没有忽略这种情况下的讽刺意义。源氏公子往昔的朋友头中将开始将他视作政敌,即使他也是个头脑很清醒的人,同时很认命地、也表现出赞同的样子、当起了政治地位上的第二梯队。在这一点上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源氏公子肯定表现得太过政治化了、太过精明了,因此紫式部尽其所能的削弱了关于这一点的描写、并尽量着重描述源氏的艺术成就方面的内容。书中关于这种掩饰最佳的例子出现于第十七章“赛画”中,政治以审美竞赛的伪装登场了。对于此时的源氏公子,和明石姬的关系对他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她的女儿明石小女公子和冷泉帝是亲生兄妹。源氏公子通向权力的最正常的途径应该是将女儿要么嫁给皇太子、要么就嫁给天皇本人,但他所要的做的第一步却是,只要他想打败右大臣一族[译者注],他就必须保证后宫第一人不是藤原家的女人。源氏公子必须牵制住他的敌人,直到时机成熟。不管花多大代价,他都必须阻止让头中将的女儿成为后宫最受宠爱的女御,因为头中将的婚姻横跨了左、右大臣的阵营,而他的女儿的生母,就是弘徽殿女御的另一个妹妹,右大臣的四女公子。因此源氏公子需要得到冷泉帝的生母藤壶母后的帮助。藤壶母后早已出家受戒,所以对于源氏来说,已经再也不能触及。紫式部总是在人物的头衔上十分细心,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在第十七章、也只是在第十七章中,她将藤壶称为“中宫”,以此强调她的政治地位而非个人身份[译者注]。源氏此时所要利用的政治工具就是六条妃子的女儿秋好。源氏开始扮演着一个政治家的角色,外加看起来似乎是根据六条妃子的遗愿而照顾他的养女,而我们直到现在才知道六条妃子有着这么一个遗愿。
[译者注]这位右大臣就是朱雀帝的母亲弘徽殿女御的父亲。
[译者注]藤壶母后出家后,只有在“赛画”一章中,藤壶母后通篇被称为“中宫”即皇后;而在其它章节则被称为“入道后の宮”、“入道の宮”、“后の宮”、“宮”、“故宮”、“冷泉帝の母”,都不是政治上的头衔。另,丰子恺中文译本中则没有表现出这种细微的差别,先帝四皇女在冷泉帝登基直至去世、通篇都被称为“藤壶母后”。(参考《源氏物语》[大岛本] http://www.sainet./~eshibuya/)

“赛画”中表现了两场竞赛:一场预备好的竞赛在宫廷的女御们之间展开,其竞赛的中心似乎是那些故事和罗曼史的格调相较优劣、而不是那些插画们本身;而另一场竞赛则是在年少的天皇面前拉开帷幕的。在这里,要较量的则是那些画,而最后为源氏公子赢得胜利的则是描绘了他的流放生涯的须摩画卷。这其实是一种不公平的狡诈手段,在本质上是一种道德上的勒索。在那天,他通过向所有人展示他流放又回归的事实,赢了头中将。须摩事件不管是在回忆中、还是在最开始,都强大无比。



随着源氏公子逐渐步入中年并获得了实际的政治地位,那些他曾经倚靠过的人相继辞世,首先是左大臣,然后是藤壶母后。在某种角度上看,这肯定是国家秩序混乱的不祥之兆,以至于曾经服侍过藤壶母后的僧都要向冷泉帝进言、说出他身世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洞察真相要比瞢懂无知来的安全的多,因为(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最简洁明了的儒教思维)冷泉帝会因为不能给与他的生父源氏内大臣以足够的重视而得到恐怖的天罚。因此,紫式部非常富有讽刺意味的写道,冷泉帝为此查阅了大量史书希望能够找到类似的事件,而让他惊异万分的事,他什么都没找到。这使他想到了关于皇位继承等等非常严肃的事件,以及历史书所展现的是否都是事实。他发现他根本无法假装不之情。源氏很快就发现这个秘密在某种程度上被泄露了出去,并且阻止了冷泉帝想讨论这个话题的愿望。从这点上看来,是源氏自己从捅破真相和父子相认上回避开去。这个秘密,对于世上大部份人来说,当然必须被永远封存,即使是对于源氏自己,也必须是半隐密的。在须摩的经历赋予了源氏可以遗忘某些事情的特权。在这种情况下,揭示真相并不能带来解脱,却转变成了另一种围绕着他的心理压力。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加快了冷泉帝退位的时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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