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热带榕树,本篇我们共同探讨《盐铁论》第15章《未通》相关内容。 所谓“未通”即“未通于计”的简称,翻译过来,就是不懂得策略与计划的意思。 这个标题很贴切的反应了御史与贤良文学对彼此的评价,却没有点出本场辩论的核心思想。 本章节双方所争论的焦点,主要围绕税收的原则、手段、后果等内容陆续展开。 一、偷换概念 书接上文,上个视频,也就是《轻重》篇结尾,贤良文学踩了一个大坑。 他们贸然指责汉武帝开疆拓土,打下来的地方环境恶劣,宜居条件差,完全是得不偿失的。 这番言论一出口,道德立场与合法性瞬间崩塌。 对方辩手,也就是桑弘羊的队友“御史”,当然不会忽略这个巨大的漏洞。 于是《未通》篇一开场,御史就据此发起了攻击。谁说边境地区自然条件差,没有用的? 中原人口众多,自然资源有限,又不适合饲养牛马等牲口,人力劳作事倍功半。 汉武帝打下了南越,那里就是我们的菜园子。 汉武帝平定了羌胡,那里就是我们的牧场。 现在奇珍异宝储藏了不少,良马饲养了很多,南方的橘子柚子民间都快吃腻了。 由此可见,边地的财货也是很富饶的。你们这些贤良文学说:
就是根本不懂治国,完全是:
御史的话有理有据,符合事实,反驳起来十分困难,几乎是开场锁定胜局。 不过贤良文学显然也认识到了己方所处的不利位置,于是选择了一个刁钻的角度展开反击。 简单来说,大禹平定九州以来,四方土地的产物是足够中原王朝使用的。 以前大汉帝国没有讨伐四夷时,民间生活富足,所谓:
现在汉武帝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天下疲惫不堪,曰:
看看当下吧,田野荒芜,人口萧条,所以开疆拓土打下的边境地区,到底有什么富饶的呢? 贤良文学的这番话其实也符合事实,文景之治和武帝末年的经济完全是天壤之别。 不过他们偷换了概念! 战争,无论其性质、缘由、结果,本质上都是对现存财富的大规模摧毁。 尤其是汉武帝时期持续几十年的高强度作战,对国内生产的破坏是可以想象的。 所以,第一,贤良文学混淆了战争本身的危害和战后红利间的界限。 第二,他们将利弊得失限定在了经济领域,刻意忽略了战争在国防安全和政治领域的收益。 这种近似诡辩的话其实很容易反驳。 不过御史的理论水平和思维逻辑明显不如其顶头上司桑弘羊,于是也开始踩坑。 二、税收 到此为止,《未通》篇前30%的篇幅已经讲完,不过其精彩之处才刚刚开始。 贤良文学的一番话下来,御史明显有些进退失据,于是反驳道:
翻译过来,贤良文学所讲的,当下民间贫困的现状和盐铁专营政策是没有关系的。 为什么呢?你穷是因为你懒,不努力。 古时候井田制下百步为一亩,农业税税率是十抽一,缴税是天经地义的。所谓:
现在呢?汉武帝哀怜百姓,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税率是三十抽一,还不够么? 税收如此之轻,不去耕作,吃不饱饭,穿不上衣服,那是活该。 这里要补充一个背景,根据《史记》记载,西周以来,各诸侯国百步为一亩。 后来随着生产力发展,秦国商鞅变法首先规定,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此后秦朝统一天下又二世而亡,造成的遗留问题就是两种计量单位并行混用。 秦朝灭亡 大小亩并行,必然导致税收无序。《汉书》记载,武帝末年下诏:
所谓“十二夫为田”,周朝是“一夫百亩”,折算下来,千二百亩为五顷,亩为二百四十步。 用大亩而废弃小亩,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间接减轻农业税了。 对于这番言论,贤良文学完全不认同,他们认为,目前朝廷的税收实际上是很重的,而且不合理。 首先是合理性,曰:
啥意思呢?这里贤良文学大段引用了《孟子》中的典故。 孟子曾总结过三代之治以来的三种税收模式,贡法、助法和彻法。 贡法相当于定额税,例如一块土地预估正常能产粮食1000斤,那就一刀切,每年固定收税100斤。 助法脱胎于井田制,九块田,中间那块为公田,公田上的收成就是税收。 彻法目前缺少资料,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以当年的粮食收成为基数,按比例浮动征税。孟子认为:
因为每年年景不同,丰年的时候粮食吃都吃不完,多收点税完全可以。 灾年的时候生存都成问题,再逼着人家按定额数量纳税就很过分了。 所以,定额税不如以每年实际粮食收成为基数的浮动税。 那么秦汉以来的田税制度属于哪种呢?现存资料很模糊,记载稀少且多有歧义。 比如《岳麓书院藏秦简》明确记载,民众不能自行交田税,得由官员监督。这明显是浮动税。 不过《里耶秦简》中有一个田租簿,计算了某县税田总面积和平均产量。这又明显是为定额税做准备的。 所以,秦国田税的方法、手段、明细等等,现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是糊涂账了。 汉代的情况要好一些,虽然文献记载同样很少。 不过长沙出土的《都乡七年垦田租簿》明显可以看出,最晚至汉武帝元狩元年,定额税基本代替了浮动税。 批评完不合理的税收制度,贤良文学继续发言:
也就是说,虽然三十税一的田租看上去很低,但其他的税收可一点也不少! 口赋即人头税,《汉书》记载武帝时期:
更繇就是各种各样的徭役,要么自己去服役,实在不想去、没法去的,可以出钱请别人代替自己。 这也是个很沉重的负担,因为朝廷收定额税,你去服徭役没人种田,回来还是要交税的。 徭役 汉武帝时代的徭役记载没有明细数字,不过《汉书》提到,文景之治时期:
轻徭薄赋尚且如此,可以窥见,武帝治下民间的负担到底有多重。 贤良文学算了一笔账,把杂七杂八的税赋全加上,大概是“中分其功”,也就是二税一。 那么正确的税收逻辑应该是怎样的?曰:
民众是税源、是基础,只有先让他们富裕起来,才能要求他们缴纳税赋。也就是孔子在《论语》中说的:
总而言之,目前朝廷的苛捐杂税是本末倒置的,也是民众贫穷的根本原因。 三、直接税 对于这种说法,御史明显不服气。 他说,战国时期甲兵不休,天天打仗,民众都没法耕田了官府还照样十抽一收税。 现在呢?已经很久不打仗了,民间仍然:
这里补充一下背景,汉武帝《轮台诏》发布于公元前89年,标志着帝国内外方针的转变。 盐铁会议召开于公元前81年,以此计算朝廷差不多8年没打仗了。 既然不打仗了,为什么天下仍然田亩荒芜?御史认为:
翻译过来,朝廷经常用仓库里的粮食救济穷人,所以大家都越来越懒了。 除此以外,各地还出现了民众大量流亡的现象,简直忘恩负义。所谓:
言下之意,贤良文学所说的苛捐杂税根本不是民众贫穷的根本原因。 讲到底,你穷就是因为你懒,不努力,朝廷做了这么多事,心理还不知感恩。 长此以往大家纷纷效仿,田地一天天荒芜,朝廷还怎么富足? 这番说辞,贤良文学觉得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树搬几次家会枯萎,鸟兽搬几次家会受害,合着民众为了偷懒连家都不要了? 之所以8年不打仗,生产还没有恢复,是因为直接税!曰:
什么是“以訾征赋”?简单来说,就是直接税。朝廷计算你的家产,按照比例征收。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
相当于直接税是西汉法律规定以外的税收,收多少,怎么收,没个定数,得看需求,无法可依。 由于资料匮乏,具体明细到现在基本上也是一本糊涂账了。 例如《居延汉简》中,将田亩、房子、奴婢、车辆折算成资产收钱。 黄今言先生在《秦汉赋役制度研究》中考证出牲口、粮食等等也要折算收钱。 大家注意一下,这里的“以訾征赋”不等于算缗告缗,征税范围是包括普通民众的。 那么直接税的后果是什么呢?首先,地方上乖乖交钱的都是普通人家。 真正有背景,有能量的豪强大族抗税不交,官吏根本不敢惹。 那怎么办?把任务指标压到其他人头上就行,再加上徭役之类的。 底层最先破产,底层破产了,中产压力陡增,最后中产也受不了跑路了。 恶性循环下:
这就是田亩荒芜,百业萧条的根本原因!真正的治国之道是什么?
朝廷为民众提供一个稳定、宽松、少折腾的环境,民众自然就会安居乐业。朝廷不用接济民众,民众不用仰仗朝廷。 这种环境下,税收、徭役是不会激起大家反感的,还用担心官府用度不足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御史已经相当被动了,于是他回避了税收问题开始谈徭役。 大家注意,接下来的内容实际上已经没有办法细讲了。 因为双方都列举了古时候,很有可能是三代之治时期的徭役制度。 由于资料的匮乏,时至今日别说是夏商周了,秦汉时代的徭役细节都很难还原了。 御史说,古代15岁开始服简单徭役,20岁可以参军,50岁以上强壮的还在军队中。 这个目前找不到可以印证的资料。 总之现在皇帝陛下哀怜百姓,服役年限改为23岁至56岁,已经算修养生息了。 民众如果再搞不好家业,反而去责怪官府,简直违背事理。 贤良文学对此反驳道,20岁算成年,30岁可以参军,50岁以上回家养老。 这个同样找不到可以印证的资料。 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很多家庭祖孙三代都在服役,有人刚办完丧事就被征发。这不是养老的政策,且严重违背孝道! 陛下年轻,委任你们这些大臣辅政,政令教化安排不好,民众都在议论纷纷。 到此为止,《盐铁论·未通》篇正式结束,本场辩论,贤良文学取得了罕见的压倒性胜利。 其实刚开场,御史是占据优势的,但是其理论和逻辑水平相对较低。 在被引入税收话题后,暴论迭出,几乎无力反击。 于是大家可以看到接下来在第16章《地广》篇中,桑弘羊重新上场,再次就开疆扩土的问题向贤良文学发起攻击。 那么接下来,双方还会就什么问题展开辩论呢?我们下一篇再讲。 参考资料: 《史记》 《汉书》 《孟子》 《论语》 《盐铁论》 《居延汉简》 《岳麓书院藏秦简》 《都乡七年垦田租簿》 《秦汉赋役制度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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