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了唐鲁孙先生的几篇文章。这位“民国谈吃第一人”笔头确实了得,以某种美食为线,串起他早年吃遍大江南北的自身经历,佐以民俗掌故、名人轶事,不徐不疾,娓娓道来,读来颇让人开胃。汪曾祺的文章不仅介绍自己吃到的,更多讲自己怎么做,让人读出“情”趣;唐文则更像放西洋镜,有一种开眼界的“杂”趣。两者各有千秋,我都爱读。唐先生的《想起有味美馄饨》便是一篇佳作,他从北平的挑子说起,介绍了做穷学生生意的哑巴院口的“老夫子”馄饨,做酒客醒酒生意的大酒缸门口的“破皮袄”馄饨,以及八大胡同里一家专供倌人陪伴恩客消夜的陶陶小吃馄饨,多年后他身在台北仍念念不忘;在汉口,他曾在夜摊子上偶遇“亲自吃馄饨”的蒋公,后来又遇见几次时任市长等诸公光顾该摊;在上海,他吃到过日本天皇裕仁干儿子公馆附近夜挑子上的广式馄饨;在四川,吃到过皮子都是现擀、一碗只装得下八个的“大仙桥”大抄手;在无锡,吃到过鸡汤里放蒜瓣儿芹菜丝儿的“过福来”小馄饨……读来不仅让人对那般真材实料的味道悠然神往,对几位不挑食客贵贱有侠隐气质的馄饨挑子师傅又肃然起敬。在江南,馄饨比饺子常见得多。我们那个小镇上,没有专门的馄饨摊,多半是面店兼营馄饨。农忙之后出趟镇子的人,如果来不及赶回家,要下馆子吃饭往往首选便是馄饨,既快又好吃,惠而不费。学校里组织去看电影,有的孩子在散场之后还有额外的确幸,拿出家长给的一元钱,买一本菩萨书(连环画),再吃一碗小馄饨。自已家里如果包馄饨,总会给左邻右舍各送一碗,这样下次他们家包时,咱家也能吃到,是质朴的共享社交模式。与唐先生所讲的那几种馄饨不同,我们这里对汤头并不讲究,无非是拿猪油、味精、盐、葱花加开水一冲,端上来以后,食客可以根据自己喜好加醋加辣酱,适口的汤头衬托得滑而韧的馄饨皮和鼓鼓的肉馅格外好吃。我尤其怀念小时候的面店里那种土法辣酱,没有油、颜色鲜红、质地细腻,加一勺到汤里,有一种格外纯正的咸鲜。那时候常听一些老食客很鄙视地说这种辣酱并不是“真扎货”,里面添加了番茄来冒充。不知何时起,这样的辣酱就消失了,店铺里供应的全是油泼辣子。现在想想,当时那种说法兴许体现的只是小镇人的井蛙心态,番茄有丰富的鲜味物质早已成为公论,辣椒自身鲜味不足,加以番茄提鲜无可厚非,现在许多大牌酱料中都有它的身影。 听说现在有卖松茸馄饨,价格接近百元。兴许是囊中羞涩,我提不起半点兴趣要去尝试。想来它既没有唐先生所寄托的文化意味和乡关情思,也已脱离经济条件有限时讲求小奢侈、济经条件不限时换换口味的平民美食范畴了。 对一本好书的最高褒奖,并不是锦盒盛装、束之高阁,除了一读再读,恐怕当属对书中所述若有所思、进而付诸实践了。昨天我也包了馄饨,并学着唐先生笔下那几位大厨的做法,将肉仔仔细细地剔去了筋络后再剁碎,拌上冬笋丁和荠菜末。馄饨皮是拜托大先生去浙北超市买的,我家附近菜场上只有一家店有卖,质量却很差,一包就破、一煮就散。辣酱用了老干妈的番茄辣酱——在我吃过的市售辣酱里,它的风味最接近小时候的那种,虽然质地并不细腻。 馄饨也是我家为数不多都爱吃的食物。小先生小学时跟他外婆约定,每逢周四晚就吃馄饨。大先生隔段时间也会要求我包一回。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包,老妈不知从哪家店里学来专业包法,又教给我:馅料居中,皮子对折,再将皮子边缘以馅为心从外边围过去,左右沾水粘住,出来的成品有点像礼帽,肚子滚圆,显得馅料特别足,卖相很好。只是那时候力气小,也没耐心,肉总是剁不细,咸淡也掌握不好,调馅水平时高时低。有一次暑假里我包了一回,下班回来的老爸吃着我烧好的馄饨,点评道:“馄饨总要汤淡馅咸才好,你这个正好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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