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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11月中旬的一天，出国前的志愿军20军60师179团在执行轻装的命令。 1营1连2排战士侯方仁和同班战友张福，上缴了帽徽和胸章，剪掉了棉衣里光荣布上自己的血型，最后又很费事地打磨起了水壶上红色的八一两个字。 21岁的侯方仁操着鲁北口音说：“打磨掉这八一这两个字，就什么了！如果不开口，到了朝鲜没人知道俺们解放军！” 其实，侯方仁藏了一样东西。侯方仁老家山东惠民县侯李村，虽然19岁那年参军，但赶上了渡江和上海战役，还获得了一枚渡江战役纪念章。 侯方仁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着这枚纪念章，因为这是自己为新中国作战的证明，他担心上交后将来找不到，于是悄悄藏进了在沈阳得到的一件日式军大衣里。 而对面一个班的张福，突然想起了崇明岛曾与侯方仁打赌的事来。 还是10月上旬的一天晚饭后，侯方仁约本班的张福去驻地村外的江岔里打赌，赌的是只要侯方仁会凫水了，张福就把自己包裹里一双崭新的厚底皮鞋输给他。 当年夏天，60师奉命在崇明岛长江边进行水上练兵，准备将来渡海作战解放台湾。 一听说要解放台湾，侯方仁和班里的战士兴奋不已。 接下来的日子，不管是日晒雨淋还是刮风水浇，大家一遍遍地练习登船下船，练习船上移动射击，练习抢占滩头阵地，每每训练回来，大米闷干饭敞开吃，还有煎鱼、炖肉和炒青菜。 侯方仁各项成绩都不差，而惟独武装泅渡不合格，不用说携带武器，就是空手跳进水里也浮不起来。 后来，上级命令加快泅渡训练进度，连里提出让水性好的人包干水性差的。 侯方仁虚心求教临铺的南方兵张福，希望他把包自己尽快学会泅渡。不料南方张福一晃脑袋轻蔑地说：“包谁，我也不包你这个秤砣!” 侯方仁恼了：“你别讽刺人!” “就凭你这山东旱鸭子，还想凫水打台湾?” “你小瞧俺们山东人？俺指定学会凫水给你看看! “一个月内，你别说凫水，你只要在水上能浮起来，我就……” “怎么着？” “我就输你一双皮鞋!” 张福有一双日军的厚底制式皮鞋。当年部队打下上海后，他去见师后勤部供给处的一个村里的同乡。同乡一高兴就不管什么纪律了，于是私自送了他一双日军的厚底制式皮鞋。 这双皮鞋全班人都见识过，因为张福不止一次拿出来炫耀，说营长、连长都没有也这样的皮鞋。而这皮鞋张福更是金贵的不得了，夜里睡觉都搂在被窝里，说等有一天穿着回家，好穿着皮鞋娶媳妇。 而现在，张福居然用它来打赌，这让侯方仁气得七窍生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这皮鞋俺定了!” 侯方仁之所以下决心打这场赌，也不全是为了张福那双一次没穿的皮鞋，因为美军的第7舰队已经卡在台湾海峡了，到时部队乘坐的渔船，让敌人的军舰给撞翻了船，如果不会凫水指定会淹死，还怎么解放台湾啊！ 而闷头苦练了十多天后，侯方仁在水里憋气可以浮起来，可就是不能露头，一露头张嘴换气，立马又沉了下去。  长津湖战役中的志愿军 10月1日那一天，整个9兵团庆祝新中国建国一周年，中午会餐，下午休息。 侯方仁最后下了狠心，找出一条雪白的新毛巾，去求3排7班 的老乡许同。 许同也是山东人，老家临城（今薛城），自小在微山湖边上长大，水性十分了得。 侯方仁递上了新毛巾，说：“咱们连南方蛮子多，欺负咱山东人是旱鸭子！可他们忘了，咱们连有个微山湖上的好汉！许同，你得教我凫水!” 许同没要侯方仁的新毛巾，拎了一根背包带，带着侯方仁去了岛上的西端江边的码头。 见许同将背包带拴到的腰上，侯方仁问：“教俺凫水，你还要捆上俺啊？” “你看水上！”许同喝了一声。 侯方仁向水面一扭头，许同一脚将他踹到了江水里。 水里的侯方仁，胡乱喊着扑腾着，一口接着一口呛着水。刚沉下去，许同赶紧将他拽了上来，又沉下去，又拽上来。 喝饱了江水之后，侯方仁胳膊腿儿乱踢乱划之际，忽然觉得身子轻了，能浮起来了，抬头张口换气也不立马下沉了。 侯方仁高兴地吆喝起来，一喊却忘了划水, 身子又沉了下去，张福又赶紧将他拉了上来。 这样偷偷练了几天后，侯方仁能在水中游上十几米远了，于是便有了晚饭后凫水打赌的一幕。 侯方仁十分大度地告诉张福：“先不带皮鞋，反正早晚是俺的，你搂着它再睡一晚上。” 众目睽睽之下，侯方仁下到水里，扑腾了几下就抬起头叫道：“浮起来了吧？皮鞋……” 侯方仁话没说完，突然呛了一口水，身子沉了下去。自知老毛病又犯了，侯方仁双腿猛一蹬，又从水中猫出头来喊：“看，浮起来了！” 而侯方仁一慌乱，又咕咚灌了一 口水，身子再次沉了下去。 见没有力气的侯方仁爬上了岸，张福讥笑道：“到底是山东旱鸭子！” “我浮起来没有？”侯方仁质问道：“你说过，只需我在水里浮起来，你就输皮鞋。” 张福反问道：“那你沉下去没有？” 侯方仁不依不饶：“我浮起来没有？” 张福又问：“你沉下去没有？” “你想赖账？那不行！”而自己的确沉下去过，于是侯方仁继续约赌：“咱们明天再来试，明天，怎么样？你敢不敢？” 张福答应道：“明天就明天!” 这时，夕阳已经映红了江面，水鸭子哇哇地叫着，开始泛白的芦苇正迎着晚风摇曳不止，正可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可第二天的一早，部队接到了北上山东的命令，到了山东不几天又继续北上东北。 而张福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是掏出那双皮鞋，朝吱吱啦啦地打磨水壶的侯方仁说：“我寻思着，上回凫水打赌，还是你赢了，你在水上浮起来了，这鞋你拿去。” 侯方仁琢磨了一会儿，心想那皮鞋死沉，穿上跑不动，于是笑着说：“上级让轻装你才想起来啊，俺可背不动你这大皮鞋!” “这可不是我不给你啊，是你自个儿不要。” “死沉死沉的，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张福拍着侯方仁的肩膀说：“我是怕欠你的，万一你打仗光荣了，到阎王爷那里去告我的状子。” 侯方仁说：“这你放心，俺的命大着呢，阎王爷点不到俺的名字。你要是真想把鞋给我，打完仗回国再说。” 张福装起了鞋，笑道：“我是真想给你，只怕你到时回不来呢！” 此前，连指导员丁国田在火车上动员时说过，东线战场上这边，美国鬼子撑破天也就十万人，还不够个淮海战役打的， 一管牙膏都用不完，就将胜利回国。 侯方仁心想，张福这个傻大头，于是停下打磨水壶，盯着张福说：“那咱们再打个赌儿？我要一个月回来呢？” “一个月后你能活着回来，鞋是你的!” 俩人找来班里的人作证打罢赌，张福将皮鞋打进了白布小包, 上交了部队留存国内，而侯方仁则继续打磨起了水壶上的残留字迹来。  长津湖战役中的志愿军 长津湖战役打响14天后的12月10下午，陆战1师的先头部队越过了1304高地，靠近了1081高地以北的水门桥。而防守在这里的60师178团的五十多名战士，不光冻得打不响抢，连手榴弹也掏不出来了。这时，179团出击水门桥阵地，增援临近的1081高地。 此时的179团还有九十多人的战斗力，主要集中在1营1连和3营8连、9连，于是紧急召集这三个连的干部开会布置任务。 这个时候，战士侯方仁所在的1连2排正在一片树林里隐蔽待命。看见山坡下几间民房冒着烟火，班长交待侯方仁下去，让房里的人别烧火冒烟，小心引来美机轰炸。 侯方仁走过去一看，发现里面有人民军伤员在烧火做饭，于是比划着让他们赶快转移，而人民军伤员行动困难，侯方仁又返回树林叫来了张福等几名战士抬伤员。 不料刚要抬时，两发美机炸弹落地，张福和两名人民军伤员当场牺牲，砸断双腿的侯方仁也被埋进了废墟里。 等侯方仁自己从废墟里撑出头来，剩下的战士才将他扒出来，抬到附近设在小火车洞里的卫生队等待后送。 当天的后半夜，来了一支东北民工组成的雪橇救护队，侯方仁躺在雪橇上开始了漫长的回国之路。 拉侯方仁的是一名祖籍山东的大叔，自爷爷那一辈去闯关东，后来定居在临江以北一个叫山东屯的地方。 天亮后，到了一个铺着干草的房子里，换完药的侯方仁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这是侯方仁出国后的第一个安稳觉，以至于到了饭点叫也叫不醒，好在拉雪橇的祖籍山东的大叔，给他留了一碗高粱米饭。 到了夜里，山东大叔拉上侯方仁又开始走。人拉雪橇不比牛拉爬犁，走的又是山间小道，所以走了整整八个晚上，才走到了富盛里。 侯方仁不知道长津湖，但却记得富盛里这个地方。当时，他所在的60师179团就是穿插至富盛里，然后南下古土里以北开始防御作战。 山东大叔将侯方仁背到一栋房子里，然后说：“同志，就送你到这里了，到了晚上有汽车来！” 望着脚蹬兀拉鞋、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羊毛坎肩的山东大叔，侯方仁说：“大叔，都是山东人，就喊我一声爷们吧！” 山东大叔犹豫了一会儿，说侯方仁是英雄啊，他怎么能喊爷们呢。 当天晚上，许多伤员被集中到了公路边，说当夜有往前线送给养的汽车返回，侯方仁和伤员们一时高兴起来，心想，坐上汽车回国就很快了。 可是等啊等啊，直等到天快亮了，也没见汽车来，于是这里的救护队只好把伤员又抬了回去。 回去之后的侯方仁，发现自己的另一条腿也不能动了，两只手也不听使唤了，连吃饭都得由一位女护士喂。 到了夜里，救护队又奉命将伤员抬到了公路边，等到了半夜总算等来了回转的汽车。 不一会的功夫，车厢里的伤员就满了，押车的人说不能再上人了，再上就得人摞人了。而此时，一起来的伤员只剩下侯方仁， 那名喂侯方仁的女护士急了，说人摞人也得带上侯方仁，于是招呼担架硬硬将侯方仁塞上了汽车。 因为天气寒冷，这位女护士白天也系着棉帽的护耳，所以侯方仁除了看清那一双大大的眼睛，留下的记忆只有那好听的江南普通话了。 继续后运的侯方仁，又倒了一次汽车，于12月23日拂晓又转乘一列闷罐火车，这才到了辑安对面的鸭绿江铁路桥。 一听说要过鸭绿江了，侯方仁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坐了起来，接着又站起来挪到了小窗户口。 只看了几眼冰天雪地的朝鲜，依然冰封的鸭绿江就在眼前了。 侯方仁忽然想起了已经牺牲的张福，也想起了先后两次与张福打赌的事来。 而侯方仁不会料到，即将来临的元旦，侯方仁的双脚和双手都将被截去，从此，他再也不对任何皮鞋感兴趣了。 1951年的春天，侯方仁被送到了山东军区的泰安荣军医院继续疗养。  侯方仁（左二）与战后朱彦夫（右二） 逝者如斯夫，不分昼夜。 2013年最后一天的12月31日上午，侯方仁走进了荣军医院一病区书记李强的办公室里,应约与长津湖战役同样失去了四肢的战斗英雄朱彦夫视频通话。 自1954年两人在荣军医院分别，朱彦夫曾于1996年特地来看过侯方仁，加上这次视频两人是第二次见面。 互问了对方的身体情况,又聊了一会儿家常，朱彦夫突然问：“荣军医院里一起参加长津湖战役的老家伙们，都还好吧？” 侯方仁低头想了一会儿,有些难过地说：“参加长津湖战役的老伙计们，荣军医院里除了我都没了,都没了！” 侯方仁也记得朱彦夫的岁数，说：“你也八十了，也得好好保重啊！” 与朱彦夫视频通化后，侯方仁中午没怎么吃饭，也没有和往常一样睡午觉，而是让自己的儿子侯元德李强陪他来到了荣军医院里的荣誉室。 荣誉室里摆放着的十几枚荣誉勋章，是医院从老荣军或家属那里借来展览的，其中有两块属于侯方仁，一块渡江战役勋章，一块抗美援朝勋章。 望着那枚用失去四肢赢得的抗美援朝勋章这，侯方仁对高中毕业一直陪在身边的侯元德说：“唉，整整七十三年了！” 侯元德是侯方仁唯一的儿子。当时山东省规定，荣军家属可以优先安排工作，高中毕业的侯元德想去胜利油田工作，只要侯方仁向组织写个申请便可以去。 可侯方仁没有写申请，儿子都当了一辈子自食其力的农民，妻子也当了一辈子荣军家属。 不但如此，即便是一直在身边的照顾自己的妻子，侯方仁还特地交待，头疼感冒了得自己去花钱买药。 没成为当时令人羡慕的石油工人，起初侯元德还颇有一些想法。一天夜里，侯方仁对儿子说：“打长津湖战役，光咱们侯李村去了七人，我虽然缺了胳膊少了腿，但毕竟活着回来了。” 侯方仁老家山东惠民县石庙镇侯李村，这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小村落，抗美援朝时一下去了七人，而仅仅回来了失去四肢的侯方仁。 从那以后，侯元德再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悦，每每到了年底的冬闲，带上父亲喜欢吃的地瓜、花生来泰安看望父亲。 这时的侯方仁，都要为儿子做两道所谓的菜，用小电炉子炸一盘花生米，再烤上几只地瓜。有时侯方仁也抿一小口酒，而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儿子喝。 和所有截肢的伤残军人一样，侯方仁的残肢到了阴雨越发疼痛难忍，而且年纪越大疼痛的越厉害。 2000年的冬天，侯元德又带着花生、地瓜来泰安看望父亲。荣军医院一病区的副护士长卢金玉说，侯方仁的残肢疼痛的更加厉害了，实在忍不住了才会要求打个止疼针。 这一年的侯元德虽才五十多岁，可面容比侯方仁还要苍老，但还是决定留来寸步不离地照顾父亲。而这一待就是四个年头。 2014年3月28日晚7时，晚饭后的爷俩又看其了新闻联播。 当“四十三名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国”的新闻播出时，侯方仁的脸色突然变了，转头望着窗外抿着嘴不说话。 等新闻联播结束后，侯方仁长叹出一口气：“能活着回来就算好的了！” 往常的侯方仁，看完了新闻联播就会上床睡觉。可这天夜里，却迟迟没有入睡。 侯方仁让儿子拿来一根烟，自己用打火机点上，一口一口地抽起来。 抽玩烟的侯方仁，问儿子：“你知道长津湖战役吗？” 侯元德回答说：“知道，是你和朱彦夫叔叔参加的那场战役！” 晚上9时许多，侯方仁上床睡觉后，从此再也有说过一句话。 一周后的的4月5日，清明节这一天的侯方仁，突然闭上眼睛。 4月9日，侯元德捧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故乡侯李村，将其安葬在了侯氏家族的老坟茔。 等处理完父亲的所有后事，侯元德猛然跪倒在祖父祖母的坟前，大声哭喊道：“爷爷奶奶，俺爹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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