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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吴永胜)

 储氏藏书 2022-07-19 发布于湖北

吴永胜,四川射洪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百花园》《小说界》《小说月刊》《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当代小说》《飞天》等报刊发表作品五十余万字。

大懒王,起床了。婆婆从灶屋走过来,走进睡屋,一面拖着长嗓门喊,一面揭开被子,拍拍小雪的屁股,又拍拍清明的屁股。小懒王,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喊过了,婆婆撩起窗帘布,挂在窗台旁的挂钩上,白亮亮的光,呼啦啦扑进了屋里。

小雪眯缝着眼往外觑,窗玻璃被窗帘布遮成个三角形,投射进来的光,也就像个三角形的柱子,投射到被子上,就有了一个粉白的三角形。窗外白晃晃的,并没有太阳嘛。有太阳的早晨,投在玻璃上的光,就会有一小团一小团的红晕。投射进屋里的光线,也是粉红粉红的。婆婆就是这样,哪怕天正下着雨呢,她也说太阳晒屁股了,太阳晒屁股了,才不管太阳到底躲在哪旮旯呢。其实跟在学校里一样,六点半小雪就醒了。醒了,却不想立刻就起来。学校放假三天,她想多在床上绵一绵,闭着眼回想昨夜的梦。半夜里,小雪在梦中感觉自己像一条鱼,哧溜弹跳了一下,哧溜,又弹跳了一下。那弹跳的动静把她都骇醒了。屋里黑咕隆咚。清明打着细微的鼾。婆婆睡在对面床上,悄无声息。她几乎想叫醒婆婆,告诉婆婆她又在长高了。婆婆说过,那是在长个儿哩。就好比树往天空钻,禾苗往上冲。想一想,又忍住了。婆婆从来睡得晚起得早,夜里还得起来给清明把两次尿。老师说过,人要有足够的睡眠,才能保证身体的健康。婆婆能多睡一会儿,健康就会多一些,小雪可不愿意吵醒婆婆。早晨醒来,想想昨夜的梦,小雪平躺着努力绷直身子,觉得有一股力量从脚板心窜出来,嗖嗖地一路窜到头顶。恍惚中,她几乎听到了骨头骨节在嘣嘣嘣响呢。之前自己是一米三三,今天是一米三四了?或者一米三五了?睁开眼,看见清明侧躺着。脸像扑过粉样红嘟嘟的。眼睫毛交架着,闭合的眼皮子微微抖动,好像随时要把交架的眼睫毛抖散抖开,却始终没有抖散抖开,他还睡得酣呢。小嘴巴红艳艳的像涂抹过唇膏。小雪忍不住嘬着嘴去亲了一下。她还想摸一摸清明的脸蛋,捏一捏清明的鼻头,却又怕弄醒了他。正拿不定主意时,婆婆过来了,婆婆把清明从被窝里掏出来,抱着他在床头坐下穿衣服。小雪爬起来,见清明迷瞪着眼揉眼皮,好像还瞌睡着,就伸手捻捻清明的耳垂,往清明耳孔里哈一口气。说清明节了。弟弟,今天是清明节。

清明听了小雪的话,瞌睡好像立刻就没了,精神头立刻就上来了。睁大了眼抬起了头。哈,是我过节呢!

婆婆在清明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往地上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大清早的,咋又乱说了。

我不是叫清明么?清明节当然是给我过的。清明不服气,梗着脖子说。

是给先人过的。死了,不在了的先人,哪里是你。婆婆说。

昨天就给你说过了,你只是名字叫清明。小雪揉揉清明红粉粉的脸蛋,说。弟弟呀,你只是和这个节撞名了。这么说了,想想自己叫小雪,也是个节气呢。婆婆说小雪出生时有些早产,正好出生在小雪这个节气上。也幸好早产呀,要是再晚些天,就该是大雪了。想一想吧,要是叫袁大雪,那得有多俗气。小雪多好呀,洁白晶莹,细细碎碎的。摊开手掌,哧,落下一片来,哧,又落下一片来,好像在给掌心挠痒痒。大雪就不一样了,铺天盖地的,密密实实的,伸出手掌去,哧哧哧哧,眨眼间掌心里都堆白了。这么想着,咯咯咯笑出了声。弟弟呀,这清明节,年年你都要撞呢。

清明就有些丧气。我要改名字,我要叫明清。

我们姓袁,你改了就叫袁明清。三个朝代呢,元、明、清。小雪拍着手笑。

你才元明清!你还清明元!清明恼怒了,搡了小雪一把。小雪见清明眼圈都红了,赶紧说,弟弟,我是逗你的。名字是爸爸妈妈给取的,要改也得等他们回来呀。

名字是一个人在人世上走一遭的记号。婆婆说。好多人一辈子都迷儿糊涂的。我的乖孙子叫清明,清明清明,又清楚,又明白。好得很,才不用改呢。

清明有些糊涂了。他不知道自己叫清明是好还是不好,他想应该是好的吧。不然爸爸妈妈怎么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呢。任婆婆把他的手套进衣服袖筒,穿上裤子穿上鞋子。他走到镜子前,镜子里虎头虎脑的小子,呲着牙,门牙处现个豁口。清明探出个指头,指尖在豁口摁了摁,摸了摸,他发现那里还软软的,并没有牙齿长出来。回过头问婆婆。婆婆,你是不是把牙扔屋顶了?婆婆说过,落下的上牙扔屋顶,落下的下牙藏门角,新牙才肯快快长出来。他本来是看着婆婆把牙扔上屋顶的,还看见那颗牙从瓦片上蹦跳起来,蹦跳到另一片瓦上,啵啵跳了好几下,才藏进了瓦沟里。这会儿却不放心了,好像没看见过似的。

婆婆笑了。婆婆说,昨天才掉的乳牙,咋能这么快长出来?

那还得等多久?

插下的柳条打苞了,发芽了,我们家清明掉了的牙齿,就长出来了。

昨天,婆婆剪了几枝柳条儿,带着小雪清明在院沟岸边插了一排。院沟岸边已经有十来棵柳树了,有一棵清明一抱也抱不完。婆婆说,那是爸爸插下的。那时候,爸爸跟现在的清明一般大。清明迷糊得很。他记得爸爸的样子。爸爸和妈妈都在遥远的广东,只有过年回来过。爸爸那么高高大大,怎么会像自己这么小呢?自己可是比姐姐还矮一个头呢。婆婆说,人是从小长大再到老,再往后,就长没了,就去吃逢年过节的供,吃清明节的供了。婆婆的话,让清明又惊奇又害怕。他有些明白不过来,又似乎有些明白。堂屋墙上有张黑白大照片,比姐姐小雪的作业本子大很多,比自己的图画板大很多。婆婆说相片上的男人是爷爷,清明却从来没见过。婆婆说,清明还没出生爷爷就没了。清明就想,再也看不见的,应该就是没了吧。

清明回过头,正好看见婆婆张开的嘴,嘴里好几颗牙齿都不见了,牙肉红红地坦露着。清明问,婆婆,柳条打苞发芽了,你的牙能长出来么?

婆婆現在还长牙,就成老妖怪了。婆婆说。说过了似乎觉得不对,又说。一辈一辈的人,就像地里的庄稼,一季替换着一季。婆婆的牙齿落了,我们清明的牙齿就长出来了。

洗过脸坐到饭桌前,婆婆给小雪拿一盒纯牛奶,给清明拿一盒纯牛奶。清明捏弄着吸管不肯往盒子上的孔里插。清明噘着嘴说,我要喝安慕希,我要喝莫斯利安,不喝纯牛奶。清明喜欢喝甜中带酸的安慕希和莫斯利安,不喜欢喝寡淡无味的纯牛奶。婆婆说,你爸妈都说纯牛奶营养才好呢。清明嘟哝着还是不愿意。小雪故意吸得溜溜响,边吸边说,我们学校里的营养餐都只喝这个。老师说,不喝不让上学呢。她故意眼睛朝屋顶看,眼角却瞄向清明。她看到清明慢腾腾捻开吸管插进奶盒,虽然还嘟嗲着嘴,吸管却已经噙进了嘴里,心里就偷偷笑了。小雪知道,清明天天盼着上学呢,只是年龄还不到,等自己再过一个暑假,清明才能进学校。

婆婆端出两个盘子,一盘装鸡蛋,一盘装馒头,都腾着热气。小雪好奇怪,婆婆,不是说今天不生火,都吃冷饮食么?

冷饮食吃了响肚子。婆婆敲破鸡蛋壳往下揭蛋皮。你们喝的纯牛奶,算是冷饮食。先人们可都要为后人着想呢,可不希望你们响肚子。他们看着呢,明白着呢,不会怄气的。说着话,小雪看见婆婆侧过头,目光朝向旁边的神龛,好像先人们正排坐在那呢。

婆婆把小雪清明喝过的牛奶盒剪个大口子,倒进去一些凉开水,摇一摇晃一晃,咕嘟咕嘟喝了。

婆婆点燃一炷香,叫上小雪清明,跟她一起跪下朝神龛子磕头。嘴里说,先人老子要宽恕哈,你们晓得没男人在屋里头哦。磕了三次头,把香插进小香炉里,回头说,好了起来了。

清明不起来。嘴里嚷嚷,我不是个男人么!

婆婆就笑了,扶抱清明站起来,一面拿手抹清明膝头上粘的地灰,一面说我们清明当然是男人,是婆婆说错了。婆婆该说屋里没有大男人。

清明站着不动,黑眼珠子紧盯着神龛子。那意思,是要婆婆向先人老子解说清白呢。

婆婆就朝向神龛子说,先人老子们看着呢,知道我们清明是个男人。只是清明还不会凿纸钱么,现在只是个小男人。等清明将来有劳力了,能凿纸钱了,清明就是大男人了。

我爸会凿不?

会呀。

我叔呢。

会。

清明不好意思赌气了。爸爸会凿纸钱,叔叔也会凿纸钱。可自己不会呀。那么,现在自己真还算不得是男人。不,算不得个大男人。

婆婆从放针线的柜匣子里翻出钱凿子,叫小雪端来半盆水放在檐石上,自己蹲在屋檐下,往磨刀石上边浇水边磨钱凿子。等钱凿子刃口磨白磨亮了,拿拇指肚在刃口刮两刮,再把刃口放在眼前瞄一瞄,满意了。从屋里抬根宽板凳出来,开始凿纸钱。

纸是昨天买回来的,淡黄色,一沓一沓指头厚书本大小。婆婆放沓纸在板凳端头,拿个三角形的钉钩,钉钩头尾有三个突出的钉齿。尖头上的钉齿钉板凳上,叉开的尾上两颗钉齿钉纸上,纸就被老老实实卡住了。婆婆嘴里又念叨一回,先人老子要宽恕哈。说过了骑坐在板凳上,拿钱凿子在纸上比比画画,然后,左手握钱凿子安放在纸上,右手扬起木锤,扑地往钱凿子敲一下,黄色的纸上立刻咬出个月牙样的弧。扑扑扑敲了三下,放下木锤,把纸整沓揭起来,看到最底下的纸背面上显现出了月牙弧,才又把钱凿子在手里调换个方向,距离先前月牙两指宽的地方,扑扑扑又敲。纸上便面对面显出两个月牙弧,像书本上的一个括号。

婆婆扑扑敲打着钱凿子,嘴里问,小雪呀,你读书了,可晓得清明节咋来的?

小雪读三年级了。想一想,她只知道清明节又叫寒食节,要给先人扫墓挂纸。只知道那首“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这个节怎么来的,还真不知道呢。

婆婆说,远古时候有一个人,千难万难当上了王,就封赏帮衬过他的人,偏偏忘了一个。后来想起来时,那个人已经藏进山里了。三番五次都请不出来,王就想了个主意,放把火烧山吧,火烧火燎呀,那个人总该从山上出来吧。可那个人脾气犟得很呢,一座山都烧毁了,他死也没出来。王看着烧得不成人样的那个人,伤心了后悔了,自己不该放火烧山呀。就告示天下,每年的这一天,全国都不能有烟有火,要吃冷饮食,要烧钱化纸祭那个人。时间久了,大家就把这一天叫寒食节,叫清明节,吃冷饮食上坟祭先人。

清明好奇怪,火烤燎着那多疼呀。自己耍打火机,火苗子只在指头上晃了下,都比打针还疼。那个人咋就不出来呢。

小雪有些得意。老师讲过,人要有气节,有些事宁可死也不能做。可什么是气节呢?怎么解说给清明听呢?她自己又说不上来。想一想就说,弟弟,那个人宁肯自己死,也不愿意出来,他是不肯帮王做事哩。

婆婆点点头,表扬小雪说,我们小雪读书长学问了,就是这个理呢。又问,你们可晓得,为啥要过清明节呢。

清明抢着说,婆婆,你不是都说了,吃冷饮食,祭先人么。

婆婆笑了。婆婆抬起头,把滑到鼻蛋子上的眼镜扶一扶。婆婆纳鞋底要戴眼镜,做针线要戴眼镜,凿纸钱她也戴着眼镜。她一勾下腰,眼镜就滑下来,滑到鼻蛋子上,好像那副眼镜,是专门戴给鼻蛋子的。好像鼻蛋子想看什么呢。婆婆摸摸清明的头,表扬清明好记性。水有源头,树有根,为啥要过清明节呢?是要让后人不忘本,晓得自己是从哪来的。

我是从哪来的呢?清明想。他记起来了,妈妈说过,他先是在妈妈肚子里长,长到时候了,扑哧从妈妈胳肢窝掉了下来。

我晓得,我和弟弟是妈妈生的。小雪说。我还晓得,爸爸妈妈是婆婆和外婆生的。婆婆爷爷外公外婆,是你们的爸爸妈妈生的。

对咧。婆婆说。人就是这样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婆婆又扑扑敲打钱凿子。以前清明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凿纸钱,扎坟飘子,拿金箔纸银箔纸糊金元宝银元宝。还得在头一天煮一锅饭拌一盆菜,不在清明节燃火烧锅。嘿,现在纸钱坟飘纸都有专门做的。走過场糊弄死人呢,也不晓得先人老子用得惯用不惯。我老了你们给我的,必须用钱凿子凿。出过力才算尽了心呢。

清明看着婆婆说,婆婆,你现在就老了呀。

小雪拍一下清明。弟弟,你咋又乱说话呢,老了就是死了。

清明赶紧扶着婆婆膝盖摇,边摇边说,婆婆永远都不会老,一辈子都不会老。

人都要老的,只是小雪清明还没长大,婆婆还老不成呢。婆婆说。

一沓纸上肩并肩背靠背排满四排括号了,婆婆换过一沓又敲。敲了一会,婆婆停下来,挺挺腰,握钱凿子的手背过去,在腰杆上轻轻敲。小雪知道那是婆婆腰酸了,就躬在婆婆身后,两手捏成拳头,一先一后一上一下给婆婆敲。

婆婆说小雪长大了,晓得体恤人了。得了婆婆表扬,小雪好开心。敲过了腰,又去敲婆婆背。清明也想得婆婆表扬,就给婆婆揉腿。婆婆闭了眼皮,很享受的样子。小雪呀,清明呀,你们都乖呢,婆婆没白疼你们。小黑也跑过来,可它没法给婆婆敲背捶腰,没法给婆婆揉腿按脚,它就探出脚爪,去扒拉婆婆鞋面,拿黑嘴筒子黑脸膛,往婆婆腿肚子上上下下蹭。

婆婆又开始凿纸钱了。婆婆一下一下扬着木锤,扑扑扑敲打钱凿子。婆婆一边敲一边说,你爷以前凿纸,一锤就到底了。一回纸钱凿下来,板凳面上全是凿印子。婆婆老喽,敲三四下也不到底。

婆婆说,以前清明节,你爷要凿几大背兜纸钱。

婆婆说,以前这些活,女人干不得,说是要冲撞先人老子呢,只能男人干。现今啊,先人老子睁只眼闭只眼吧。

清明挺一挺腰杆,我将来要凿纸钱。

婆婆就笑了。清明呀,等你长大了翅膀硬了,飞得天遥地远了,还有这片心,先人老子才得意呢。

小雪不明白,不就凿个纸钱么,女人怎么就干不得呢。爷爷没了,爸爸和叔又长年在外,地里家里,啥活不都是婆婆这个女人干的么。

婆婆说,这是从前的老规矩。小雪呀你还小,长大你就明白了。

为啥有很多事,婆婆都说要等小雪长大才明白呢。好吧,小雪只能像以往一样,期盼着快些长大!

婆婆把凿好的纸钱码进背兜。那么多纸钱放进去,立刻填满了背兜的大肚子。从墙上摘下提兜,放进去几挂坟飘纸,几挂鞭炮,一块七分熟的刀头肉,三个盘子,两个酒杯半瓶酒,提兜也满了。再到神龛子前,嘴里叽叽咕咕算过数,从案桌上点出一些香一些蜡,用个袋子装起来。另拿个袋子,装一把瓜子一把糖,两个苹果三个桔。收拾完了,又把东西一样样点过,说,好啦,小雪清明,我们去上坟挂青。

院子里,清明正和小黑对峙着呢。清明端着水枪,大半个身子藏在榆树后面,只露半个脑袋瓜子往鸡棚子那边瞄。鸡棚子与墙的缝隙里,小黑缩着身子,只现出个黑嘴筒。清明说,小黑,小黑你出来,我不射你了。听婆婆招呼不愿意了,说我不去。

婆婆做出生气的样子,捉住清明往屁股轻轻拍一巴掌。小懒王,你是家里的男娃呢,有儿坟上挂白纸,无儿坟上屙狗屎。敢不去么?

清明不甘心,把水全吱向鸡棚子。扎鸡棚子的篾片挡了些水,还有些溅在了鸡身上,鸡便满棚子扑腾着咯咯咯叫。

婆婆背上背兜,一只手提装香蜡的口袋。提兜交给小雪,装瓜子糖的口袋分派给清明。清明还生着气,手往背后一藏,我才不拿呢。

小雪说,给我吧,我来拿。她把提兜挎在肘弯,另一只手伸出去接婆婆手里的袋子。

可不能由着他,不然真成懒王了。婆婆把口袋递在清明面前。人吃了饭就得做事!有多大力,就得尽多大力。清明只好拎起袋子。都要走了,婆婆想起来了,哎呀,打火机忘拿了。赶紧支派清明进灶屋拿了打火机。

清明走前面,小雪跟在婆婆身后。路曲曲弯弯,顺着地坎顺着崖坡向山上延展。铁線草绿起来了,在路边铺展茎蔓,像蜘蛛织的网。走一会儿,清明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专走到铁线草织的网络上,专踩那绿的茎茎蔓蔓。小黑摇晃着尾巴跟上来了,它好像要为刚才的躲藏道歉,摇晃着尾巴,拿脑袋去顶清明的屁股。顶过了,一溜烟跑到前面,到个地角上蹲下来,回转身耷拉着舌头等。那意思好像是说看呀,我跑得多快。

清明就喊,小黑小黑你回来。小黑跑回来。清明说你也吃饭了的,你也得做事,你不能当懒王。就把袋子放到小黑背上。小黑老实承受了,可步调没法和清明一致,才走两步,袋子就滑下来了。又放上去,走两步又滑了下来。

婆婆说,清明呀,这世上的活物,都有自己的分工。牛耕田耙地,马驮物跑路,猪屙粪产肉,鸡孵娃生蛋。小黑可驮不了东西,它的本分是看家护院呢。

清明只好把口袋拎起来,小黑得了解放,一溜烟又跑了。

婆婆躬着腰,额上的白头发垂下几绺,走一步就晃一晃。婆婆说,以前清明节,一大姓人,哪怕像撒在七乡八镇的豆子,都开枝散叶结了果,也得聚拢来,聚在同姓人的祠堂开清明会。家里添了男娃子的,还得提个大红鸡公来祭祖,往祠堂里添上娃的名字。

小雪奇怪了,添了女娃的呢?

婆婆说,女娃的名字不写的。女娃终归要出嫁,将来就随了婆婆家。

清明问,我的名字写没?

哪里还有祠堂呀。你爸还没出生祠堂就拆了。

小雪还憋屈呢,正想好好问问婆婆,凭啥只写男娃名字?凭啥不写女娃名字?这下就不憋屈了,就有些高兴了。原来早就拆了呀,真好。

婆婆又说,在祠堂祭过祖先了,高辈的便坐下来,裁断本姓人家的纠纷。

就像村长一样?小雪问。

一样么。婆婆想一想,又说。也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呢,婆婆却不说了。已经到爷爷的坟前了。

爷爷的坟在山坳。下面围几层石条子,上面垒着土。石缝子和土上草都绿着。坟前有块地坪。靠坟头几片石头围个框。婆婆把背兜放下来,在地坪前坐下来,招呼小雪清明说,走累了,歇一会儿。

小雪和清明挨着婆婆坐下。清明抬起头,正好看见头顶上一片白云,他觉得那云有鼻子有耳朵有脚有尾,像一条撒着欢的白狗。他扯扯姐姐小雪,指着那片云说,姐,那是条白狗呢。

小雪顺着清明指的方向看过去,摇摇头说,弟弟,我觉得是只羊。你看,还有角呢。

清明眯着眼分辨,怎么都觉得是条狗。长得和小黑多像呀,只是全身白。白狗似乎在奔跑,转眼就跑到一匹山的后面不见了。清明有些丧气,它怎么就跑了呢?

婆婆指指身后的山尖朝清明说,天上的云,都是这些山养的畜物。早晨,山把它们从圈里放出来,任它们在天上逛荡,到了晚上,又把它们全部召回圈里围起来。

清明想一想,婆婆说的对呀。夜里黑咕隆咚,那些云万一跑出来,可是会找不着家的。他再看天空,那团像白狗的云还是不见踪影。它跑哪去了呢?

婆婆说,每座山都有自己的地界,它圈养的畜物,只能在自己的地界里逛荡。那条白狗肯定逛荡错地界了,自己发现了,赶紧就跑了。

小雪学过自然了,知道云是怎么形成的,也知道云是怎么聚怎么散的。可是她听婆婆的解说,远比课本上的有味道。她觉得那些云,就该是山圈养的畜物。那些畜物和大地上的畜物一样,有猪牛狗马,有鸡猫鸭兔。天空中呢,自然有草地有池塘,有树有灌木。

婆婆站起来,把盘子摆在框前,中间放刀头肉,两边放瓜子糖果,放苹果和桔。再摆放上酒杯,往杯里倒半杯酒。点燃香和蜡插放进框里。嘴里念叨,死鬼老汉,我和孙娃子、孙女子来看你了。

婆婆拿挂坟飘纸抖开,捡块石头,将坟飘纸一头压在坟头上。坟飘纸一绺绺垂挂下来,山风吹过,坟飘纸就轻轻飘扬,索索作响。婆婆说,你爷爷晓得我们来了,在作声气呢。

清明四周张望,哪里有爷爷呀。婆婆说,爷爷就在这坟山里,他说不了话嘛,就摆弄坟飘纸作个声气。又说,婆婆也要老的,婆婆老了,也要躺进坟山的。

小雪说婆婆不会老。清明也說婆婆不会老。婆婆就笑,不老就成妖怪了。又说,你们心里装着婆婆,婆婆就一直不老。

婆婆拿出几沓纸钱,拈几张点燃放到地坪角上。小雪清明也帮忙。清明拿沓纸揭起叠就往火上放。婆婆挡住他说,得三张两张撕,多了燃不透。可清明手笨揭不开。婆婆做个示范,捏住纸钱一头哗哗几抖,叠着的纸就散开了,就好揭了。

婆婆让小雪清明去扯石缝里的草。自己围坟山转一圈,还好,没有狐兔挖穴老鼠打洞。转过了,招呼小雪清明并排跪下,朝坟山磕头。叩了七八下,婆婆说起来吧。又说,现在的人呐头都不会磕了。以前清明会,有老辈人专门教规矩礼仪呢。端起酒杯,将酒顺着框沿洒了。死鬼老汉,你慢慢喝哈,我们得去你娘老子坟上了。

让小雪清明先走开,婆婆拿出挂鞭炮朝坟山说,死鬼老汉,你晓得我不敢点哈,你得自己点哟。把鞭炮扔进正燃着的纸钱堆,也跑到一边张望。

隔一会儿,纸钱堆里果然响起了欢快的炸响。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燃过的纸烬被炸起来了,旋动着,飘舞着,一片一片又一片,像黑色的蝴蝶在翩翩飞。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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