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是雅事,古往今来,到处都有人喜欢。乡野有田园诗人,边疆有边塞诗人,朝廷有庙堂诗人。 破鞋是破事,古今中外,所有的人都讨厌。不管是朝廷、边疆,还是乡野,“弃如敝履”都属正常。 诗词固然好,偏偏有些人,自己写诗不行,就专门研究诗,最后给古体诗词整出了一个所谓的格律来。格指的是字数、句数,律指的是平仄、押韵。这个格律,简直就是给诗词穿上了一双破鞋。 《诗经》里,大多是四字一句,比如“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又比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格律家们就把诗的格律定为“四字诗”。换句话说,也就是给诗词做了一双四十码的鞋,你想作诗,诗句就得穿上这双鞋,一定要四个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多数诗人都被这双鞋子套住,难以超脱。到了三国,曹操也写了不少四字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不过,曹操可是敢于兴兵造反的枭雄,作诗又怎么会被一双鞋给限住?于是,他也写出“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来,把诗句从四字变成了五字。 曹操后来一统三国,做了皇帝,他的五字诗也随之成了正统。他儿子曹植苦于皇位之争,也是用五字一句七步成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格律家才不管格律是不是跟诗“相煎何太急”,只是他们那双四十码的鞋只能限制普通诗人,又哪敢限制一国之王,那还有王法吗?好吧,你脚大你有理,他们灵机一动,主动打破旧鞋的四十码,增加了一双五十码的新鞋,名曰“五言诗”。 对了,五言诗的每句虽然都是五个字,但诗句却又有长有短。为了表示格律为诗词的正统,格律家们索性一破再破,一下子做出两双鞋来,一双是普通的“五言绝句”,另一双是增高的“五言律诗”。 不知道是曹操曹植起了引导作用,还是格律家的鞋子起了规范作用,之后的魏 晋时期,成了五字诗的颠峰时期。至于“四字诗”那双鞋,已经破了,就被诗人们弃如敝履,很少再穿了。 后来,这双五十码的格律鞋又限制了大多数诗人,难以打破。转眼到了唐朝,国力兴盛,开创了万邦来朝的盛况。国家辉煌,诗人们也膨胀了,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嫌五个字不够痛快,就给每句加油添醋,膨胀成了七个字。 这一来,饱受格律压迫的诗人们群起效仿,纷纷向格律家们树起战旗,写起了七字诗。于是,唐诗自成一家,形成了诗词阵地的另一个高峰,成就绝不低于《诗经》等古时经典。 七字诗虽然打破了格律,但是名家众多、佳作迭出,格律家们没有办法,只好遵循“不破不立”这个老套路,又做出了“七言”、“七律”两双新的格律鞋来。既然四字能破成五字、七字,那为什么不能继续往下破呢?新的契机是宋朝,这时的政治、工商、科学都追求创新,宋朝的诗人们不甘落后,也要创新。既然四字、五字、七字都有了格律,那我们就这一句四字,下一句五字,另一句七字吧。 就这样,宋朝诗人不再遵循固定的字数,每一句中,短则一个字,长则十余字。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诗意虽然是一样的盎然,但在格律家眼中,却已经脱出了诗的范畴。这样一来,格律家们总算乱套了吧?不,他们没那么容易认输。他们也转变观念,“破而后立”,对格律做出了重大的突破和创新。首先,他们把宋朝这些诗统称为词,然后,给这些词量身定制出了新的格律“词牌”:“木兰花”、“浣溪沙”、“水调歌头”…… 这一次,格律家花了大力气,硬是给每首词都套上了新的鞋子。面对众多的宋词,他们百折不挠,不对,应该是千折不挠才对,他们总共给宋词做出了一百多种,不对,应该是一千多种鞋子。面对格律家的重大让步,宋朝诗人得寸进尺,又给出了不少新的难题。你们不是定好了词牌的格律了吗,我偏偏不按格律写诗,有时候多几个字,有时候又少几个字,看你们怎么破。 格律家们水来土掩,你们增字减字,我们就给鞋子来个增码减码。于是,一些鞋子就有了变种,比如说“木兰花”就有“增字木兰花”、“减字木兰花”。格律家有时还会“破罐子破摔”,你们破了“浣溪沙”对吧,那破了的这双鞋,就直接叫“摊破浣溪沙”吧。 经历了《诗经》四字诗、魏晋五言诗、唐诗七言诗、宋词词牌这些格律鞋子的制作,格律家给其它诗词做起鞋来更是轻车熟路,比如说元曲、对联等,都让他们给穿上了小鞋。尽管格律家经常打破自己做好的鞋子,却仍然坚持以正统自称,丝毫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羞耻感。 格律的律,指的是诗词中字的读音,他们称之为押韵、平仄。押韵倒是没引起疑问,毕竟比较简单,读起来也顺口,但是平仄可就真算是给诗词穿小鞋了。 格律家先是找到一首早期的名诗,把所有字的读音定出平、仄两种格式,然后要求以后的诗的每一个字的平仄都得跟名诗一样:名诗的第一个字是平音,你的第一个字就得是平音,名诗的第十四个字是仄音,你的第十四个字也必须是仄音。否则,你的诗就不合格律,就不算诗。后来,他们发现,这样的格律太严了,引得不少诗人怨声载道,就又加了双新鞋,名叫“宽律”,就是一句中的奇数位上的字可以不讲平仄,但偶数上的字和结尾的字必须得讲平仄。 又过了阵,发现还是太严,就又陆陆续续地打破旧鞋,做出好几种新鞋来。其中有一种以诗的第一个字为根据,分成了“首句平起入平韵式”、“首句平起不入平韵式”、“首句仄起入平韵式”、“首句仄起不入平韵式”,也就是第一个字不管是平还是仄,后面不管是平还是仄,格律都会有不同的要求。 又有一种叫“拗救”,有些诗比较有名气,但偏偏不按定下的平仄格律来写。格律家觉得很“拗口”,但又不能改变这些诗,只好改变自己的格律:你的诗句中可以有拗口的字,但你必须地在后面相对应的字上面救回来。还有一种破得最彻底,有些个名诗,一点都不给格律家面子,竟是完全跟格律反着来,不管是“宽律”、“首句”、“拗救”……每一双鞋都套不上去。格律家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声明:有些诗是以意境或者机关取胜的,这种诗可以不用讲任何格律。 诗人大多天性烂漫,追求自由,对于格律这种扼杀烂漫和自由的条条框框,无视者、嘲讽者、奋起反抗者一直都有,没有名气的诗人自然是斗不过格律,但有名气的一些诗人,着实也不让格律好过。 唐朝的白居易就喜欢搞自己的新格律,他有首诗叫《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其中有这么一句:“每被老元偷格律”,意思是说,他一些诗中的格律,经常被诗友元稹“偷”着用。由此看来,白居易一些诗中的格律一定是他独创的,不然的话,元稹就不是偷他的格律,而是偷老格律了。 以创新闻名的宋朝词人更是猖狂,一个词牌,往往有几个甚至几十个不同的调子。“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的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名气极大,却也是“水调歌头”这个词牌的变调之一,加上苏轼,总共还有毛滂、周紫芝、贺铸、王之道、张孝祥、刘因、傅公谋共八个调。换句话说,光“水调歌头”这双鞋,就有八个不同的款式。 如果你的名气够大,写的“水调歌头”够好,却不同于之前的格律,套不进之前的鞋,那么,格律家完全是可以给你整出一个新的格律、一双新的鞋子的。但要是你没有什么名气,写的“水调歌头”不同于之前的格律,那么对不起,这种“水调歌头”的鞋子只有苏轼版、毛滂版等八种款式,你的词就不合格律、不合格、不规律、不行。 没错,格律家就是这么懂得变通。他们所谓的格律,对于大腕大咖来说,是可以随意改变、随意打破的,但对于一般的诗人来说,那就能把你限制得死死的,必须得按他们的套路来写。 换句话说,格律这双鞋,大腕大咖写诗词时完全不用管,自有适合他们的新鞋。但要是无名小诗人,那么就对不住了,没有适合你的诗词的鞋,你要是嫌鞋大点,就将就着穿吧,你要是嫌小了点,就削足适履吧。这种不限名人只限后辈的格律,本是古人所定,只是诗词的一种流派之一。但到了现代之后,格律家甚至很多诗人却是变本加厉,直接将格律当成了古体诗词的惟一标准,对于诗人来说就更加雪上加霜了。 第一,是先有诗词还是先有格律?这就跟先有脚还是先有鞋子一个道理。鞋子应该是为脚服务的,让脚更舒适更美观,如果做鞋子的人以鞋子为标准,要求所有脚都穿进同一双鞋,那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第二,诗人是想让读者知道这首诗好,还是这个格律好?对于格律家来说,看一首新诗,当然是先看格律,格律不好就不好,但对于不懂格律的读者来说,看的却是诗意。就像跑步,跑得快才是真理,如果一定要盯着他的鞋子,那可就有些舍本求末了。 第三,《诗经》里的诗都讲格律吗?随便翻一翻,就知道里面虽然是四字句多,但也有不少诗句,字数是不定的。《诗经》都不讲格律,格律家却要求之后的诗要讲格律,足以说明他们不是真正的诗人。好了,闲话就说到这了。至于格律这双鞋子到底破不破,古体诗词到底要不要继续穿着格律这双鞋,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