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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端坤:古镇故事多

 柏涂hyzvi9113s 2022-07-23 发布于福建

古镇故事多

陈端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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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拱成摄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嵩口全景

永泰县嵩口镇荣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的消息,触动我的乡情。记忆的潮水在脑海翻涌:故乡的山野,溪流,田园,街道,古厝……如长轴画卷在眼前展现;听爷爷奶奶讲述的过去的故事,如电影一幕幕上映……

站在嵩口直街“街头坪”,视线穿过街尾“框门兜”的拱门,溪对岸山崖的翠绿清晰地衬出圆拱的门洞。拱门横眉是分外醒目的白墙黑字:

    羣賢畢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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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直街,左边第一个摊位就是原“延龄春”药店门前

直街街道是石铺砌的。走遍嵩口镇你会发现,所有的街道、小巷、墙基、矮墙、石堘、驳岸,都是大樟溪流水打磨千万年的鹅卵石砌就的。无数平滑的石头,拼砌出古老的气韵,告诉你历史的沧桑。

穿过“框门兜”,宽大的石阶,一层一层从街道尾一直接到溪边的砂石滩上——这便是嵩口古码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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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德星楼

嵩口溪从左向右横在面前,对岸“永门寨”虎视眈眈。街溪边的砂石滩上——这便是嵩口古。春季溪水大了,一浪一浪逼上层层石阶。千百年来,多少嵩口溪特有的平底木帆船到这里集结,从这里东去,穿山过峡,直奔乌龙江;千万回往返两岸的是渡船,载不尽商旅、农夫、工匠、樵夫、牧人、菇客在这里登岸、上船,来到被誉为“小荆州”的古镇,又走向闽中深山僻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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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中叶,在嵩口码头向大樟溪对岸拍摄的老照片

码头的右侧是妈祖庙。取材于溪坂的大石头,砌就庙前临水石驳岸,见证了妈祖文化从沿海到山区的渗透力。但在我少时的记忆中,庙中香火似乎不甚旺盛。在战乱、动荡的年月,由于正扼守着古镇码头门户,妈祖庙常成为民团、军警的驻地,里面还曾开辟拘人的“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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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两边沿岸摆开一棵棵古老的大榕树,像守护古镇大门的门神,像步哨肃立的虎贲,一尊尊硕大威严。榕树的板根向四面蜿蜒,抱着溪岸,绕着巨石,扎入岩潭;枝干则是巨人舒张的臂膀,撑开几百枝绿叶伞盖,层层叠叠,堆堆挨挨形成巨大的绿色伞盖,荫蔽着树下大片的溪岸和一弯溪水。夏天,这里是孩子们真正的乐园。在粗大的树根、开叉的枝干之间,孩童们各自寻到存放衣物的树洞、罅隙,便一个个光着屁股蹦进溪中嬉水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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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摄。图中沙滩原来都被大樟溪水淹没,榕树掩蔽着溪岸绿水,

沿溪西行,街区渐远,溪坂石滩渐宽,溪流渐急湍。石堘边成排高大的橄榄树后面,拢着片片麦田、李园、菜园;下车碓的水车在远处溪濑的转角处转呀转呀:好一派山村田园风光!春天李花像朵朵连绵的白云,白云下间出油菜花的金黄;夏天,溪坂大石滩铺上一幅幅褐红色大地毯,在烈日下蒸腾出醉人的李果甜香,原来是在晒李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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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画《外婆家》(嵩口下车碓写意。郁秀提供原图照片)

在一片李园后面露出层层黑瓦、堵堵灰墙,那是“耀秋厝”。八岁那一年,我曾被一个腰间别着军号的小青年抱着,牵着,天天到那古厝去玩。

当时那里是“十兵团”驻军的团部。团参谋长派小号兵到直街找我祖父,用福州话谈了些什么,祖父就让小号兵带我去“耀秋厝”。见过团参谋长,才知道是要排演一出福州话的“话剧”,让我扮演剧中贫农的孩子,参谋长自己扮地主。我只知道玩,直到在大埕宫戏台正式演出下来,还是头蒙蒙的不知自己演了什么。听大家议论说参谋长演得真“像”,“地主”被“枪决”了,倒在戏台墘那脚腿还会“弹”几下。“弹几下”就是演得像?我很是想不通。

我还想不通:参谋长那么大官,怎么不是“两个声”?

爷爷告诉我:解放军、区公署的大官并不都是“南下干部”,也有许多是本省的“地方干部”。参谋长和小号兵是我们“福州人”呢!十多年后我在福州当教员,想通过学生特别是省军区的干部子弟,去打听当年驻军嵩口的十兵团的军官,可是至今也没有找到,参谋长,小号兵,你们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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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摄于原嵩口“延龄春”药店门口,旧门面被改成围墙,现已恢复旧貌

爷爷十来岁就来永泰延龄春药店当学徒,后来在嵩口成家立业,是嵩口延龄春的大股东。祖父还和福州乡亲合伙开过碾米厂、京果店等。但是从我懂事起,只知道祖父是“做邮政”的。“嵩口邮政代办所”的牌子挂在店门口,店内摆一张加高加大的邮政公事桌,“代办所”主任连邮差的工作就他一个人全包了。我小学二年级已认得不少字,就帮着“主任”分拣邮件,有时还当小邮差到附近商号、民居去送信、分报纸。自然我也成了当时邮送嵩口区各种报刊的第一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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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邮政职业的特殊地位,祖父跟官、民、警、匪都保持特定的联系。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来人”,都对他很客气。年长的叫祖父“俤哥”,年轻的称他“俤伯”。爷爷能用莆仙话、江浙腔调的“两个声”跟外来客人交谈,却一辈子不讲嵩口话。无论是对本家叔侄子孙,还是对讲嵩口话的近亲远客,爷爷都只讲一口纯粹的福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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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信佛,初一十五必焚香斋戒。不时有“两个声”和尚来店里歇脚,喝茶,祖父必恭敬迎送。年年正月初三祖父必到闇亭寺进香。我从小爱跟爷爷去闇亭寺,多半因为一路上有新鲜见闻,一路上听爷爷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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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公祖师出家闇亭寺的故事是必讲的,张圣公年轻时在财主家当长工的故事也是很有趣的,还有路过歇脚的那一落古厝的故事,“嵩口司”的故事,“碰碰潭”起兵造反的故事……这些流传民间的故事,古老,神奇,虽然大都有遗址神迹为据,但总是年代久远,虚幻幽忽。只有那一年,先到下漈寺、再上闇亭寺之后,祖父悄声讲述在两寺分别见过的二位师傅的故事,令我心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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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眼前真实的人,真真的事,而且爷爷也在故事之中……

你看,那黑魆魆的山峰包围着,山后面就是莲花峰!

山顶上枪声逐渐稀落。弹尽粮绝,伤亡殆尽。

警卫员腿部负伤站不起来,司令员的手枪卡住了。

一群官兵围上去,司令员被绑。……

在回嵩口的山路上,祖父仰望左前方一带山峦说:“看,那就是莲坑,最顶上就是莲花峰。”

被俘的司令和警卫员被关进县城的大牢。他们不是“土红”、“鸟仔红”,是正规的红军,是借道闽中北上抗日的红军的大官,所以没有马上“就地正法”。

闇亭寺妙玄师就是那位红军司令,下漈寺跛脚师父是他的警卫员。”

原来是!……

多年后读方志敏《可爱的中国》,从而推断二位师父该就是一九三五年方志敏北上抗日先遣队的战友吧?

不杀,必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县政府传出话来,还要有地方士绅出面担保。祖父是担保人之一。

我不知道祖父是否就是此时开始吃素信佛的,但他与闇亭寺的佛缘,与“红军和尚”的友谊无疑是自此始,日见深笃,以致后来我的父亲、伯母、姑姑,最后是祖父自己先后离世归西,姓名都登录在闇亭寺功德堂牌位上,享受寺院长年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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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亭寺功德堂

我读高一那年暑假,逃离省城“反右”热风,独自一人躲到闇亭寺避暑。妙玄师悲悯望定良久,引我闪进荫蔽的小门,登上仄仄的楼梯,走进他修炼的密室“一经楼”,让我独处藏经楼中随意阅览秘籍珍藏。领受大师予以无限信任,我虔诚瞻仰楼中的字画书籍,忽然《蔡文姬》像红色火焰炫耀我的双眼,定睛再看,《甲申三百年祭》《十批判书》等赫然案头。在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歌吟中,我略有所悟。我,凡夫俗子,一介书生,凭借祖父佛缘竟浮游于大师之“映月”“潭心”……

故乡过去的故事如一幕幕生动的电影,剪接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故乡的山水风物是一轴画卷,连缀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河山的锦绣。它们不断给予我们如此丰富生动的历史文化教育,叫我们怎不肃然敬畏,感怀铭心!

回顾几十年所受的历史教育,基本上都是政治宣传,只剩下生硬的骨架和冰冷的僵尸,哪里有故乡历史文化展现的这样有血有肉、充满人性的光辉?大环境依旧浮躁、浅薄,不重视甚至歪曲历史的状态基本上没有改变,然而永泰的基层领导、文史工作者坚持守望一方热土,耕耘文史田园,培植特色文化奇葩,开掘文化宝藏,把身边、脚下真实、平凡、生动、丰厚的文化遗址、人物故事,一一挖掘、整理、提炼、展现、宣扬,为我们和我们的后人开通一扇对话前辈先人的心灵窗口,真真难能可贵,功德无量。

东湖尖山高,大樟溪水长,嵩口古镇故事多。保全古镇、传述故事的人和事将同古镇故事一样流传……

(2010年6月陈端坤应郑启翔为《方志田园》创刊号约稿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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