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他们是当代畅游诗海的那群人

他们是当代畅游诗海的那群人

 ——诗集《月光煮酒》序

         李致博

《月光煮酒》是甘肃庆阳诗人高自刚针对陇东“打工诗群”编选的诗集。其特色是以常年背井离乡外出打工，而却对文学创作情有独钟、志趣相投的一批青年诗人为链接对象，把他们的诗作收集起来，经过筛选，编纂的集子。目前出版这样的典籍在诗坛不多见。

 最初听到“打工诗群”这个名词，是2004年应邀赴参加诗刊社举办的“北京之夏”全国诗人笔会时，从广东、福建、浙江等沿海省份来了几个青年诗人，他们自称“打工族”，他们写的诗叫“打工诗”，他们在一起吟风弄月，自然形成了“打工诗群”，其中一个叫徐非的江西籍打工诗人出版了一本诗集，回去后照诗刊社提供的地址给我寄了一本。当时在与诗刊社编委李小雨、王燕生、孙文涛、周所同、大卫等诗人座谈时，也时不时听到他们介绍“打工诗群”。那时对这个诗歌群体没有什么特别感受，也就逐渐模糊、暗淡了。2015年3月下旬，诗人高自刚在庆阳发起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六周年打工诗群诗歌大赛，约我做评委时，“打工诗群”一词才又在我脑海复活了。我意思是说，对“打工诗群”的命名由来已久，绝不是谁的杜撰。诗言民间疾苦和民族心声，随着我国工业化进程加快、打工族的逐年增多，“打工诗群”在当今诗坛已经占有醒目位置，甚至是头条，郑小琼们显身诗坛就不奇怪。我看，“打工诗群”将成为诗歌创作队伍里的主力，为期不远。因为“打工诗群”有丰富多彩的生活积累和文化底蕴，只要他们矢志不渝、坚持不懈，我对此抱着坚定信心。

 以“月光煮酒”作书名，颇有古典浪漫主义情调。主编高自刚，实实乃一介书生、性情中人、诗意君子。平时交往，看他心态上、精神上不像中年汉子，倒像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那么天真烂漫、那么纯正无邪、那么生龙活虎、那么乐观豁达。帮他做点事，我也可以从中汲取人生正能量。为此，我乐意作序。

《月光煮酒》是一部典型的打工诗群杰作，选辑二十七位诗人佳作。这些诗人身份基本一样：出身贫苦，徘徊在体制之外，打工度日，朝不保夕。农民工也好，下岗职工也好，大多是自由职业者或“临时工”，过去叫“搞副业的人”。相对在编国家职工而言，他们岗位不稳定、收入没保障、食宿无着落、希望太渺茫，是当今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属于关照对象。即便这样，他们从来没有放弃精神追求，没有放弃梦想成真，而是奋起抗争，努力创造希望，实现自我辉煌。我一直想，他们所忍受的精神愚弄、地位挤压和物质盘剥更甚，为何没有将他们压垮？他们坚强生存的力量来自何方？物质贫困普遍存在，理应环境使之然，但却使之不然，他们追求精神卓越与心理坚强也相得益彰。我意思是说，我的挣扎不如他们卖力，很佩服和赞赏他们虽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却在大汗淋漓的辛勤劳作之余，躺在狭窄租屋床、或阴暗的地下室、或潮湿的工棚里，没有蒙头大睡，还挑灯读书；没有借酒浇愁，还伏案写诗；他们没有空怀遐想，还掩卷思量。总之，他们没有玩物丧志，没有玩世不恭。虽然物质入口处相对窄小，但是，他们找到了精神出口，是诗歌点亮了他们精神上的希望之光，是文学激励他们昂扬向上！起码，他们的励志精神给我做出了榜样！放给我，不但做不到，还有可能自暴自弃、颓废荒唐下去了，而他们，一个个做得很棒！

 《月光煮酒》里的诗人们跋涉文山，畅游诗海，激情满怀，不甘沉静。这本书，进一步证实“高手在民间”之言不假。其中不乏意境优美、格调悠扬、品位较高的诗作，还有很接地气的情怀和很朴实的诗论。印象较深的是高自刚、贾建成、蒙三忠、刘玲娥、张正武、刘小荷、王进明、王宁伟、王新荣等等，抒情得心应手，诗法娴熟，有意境、有哲理、有思考、有抱负，看点较多。其他诗人作品也比较成熟，各有千秋，他们都能准确找到情感寄托的载体形式，或在自由诗体中自在赋情，或在格律诗中吟哦抒怀，均有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一面。说他们是民工诗人，只限于职业和身份；说他们是时代歌手，不限于文品和地域。他们以诗言志、纵情抒怀的文化追求和精神意志，让我感动不已。他们是一批有文化、有志趣、有气节、有境界的人，是健康、文明、积极向上的文字符号，无愧于时代诗人的桂冠。他们诗作共性是：以乡愁抒写为主线，以追缅前辈的业绩和思念亲人为目标，脱离不开农业社会背景下早已失去的快乐和成长生态的各种怀想，诗法以赋，情缘于兴，明显属于“非虚构”之列，质朴、纯情、真挚。显然，他们是一群和时代一起奔跑的人，是一些社会地位相对粗鄙而却生活得非常精致的人。这些诗，并不超越时代，也不落伍于时代，仿佛是作者内心深处偷偷流淌的一股股眼泪，是未受非诗歌因素干扰的纯绿色、无污染的真情喷发之珍品。

 当然，本集只有个别诗人到达创作自由期，大多数仍处于创作自觉期，甚至徘徊在更低层次的自发期。尤其在意境含蓄和语言简约方面，大多直白，不够含蓄，且诗句不善跳跃，诗意不够凝重。有的瑕疵明显，但瑕不掩瑜。以我拙见，拣之，鉴赏如下：

 高自刚，情思世界里的有情之人，怀着感恩之心追寻精神着陆，以小情感见大情怀，以农耕情结注解人与自然关系，一首怀念母亲的获奖诗歌《又是清明》引起省内外文坛的关注。又如“耱地的时候/老牛拉左边/父亲拉右边/我站在耱上//父亲说/牛老了  我还小/不能累垮了牛/也不能挣坏了我//看着眼前两个弯曲的脊梁/我泪眼模糊/分不清了哪是父亲/哪是牛”。这里说，其实父亲就是一头辛勤耕耘的老黄牛。多么纯朴的情感！又如：“四月在环县北等雨/如同等天外来客/漫山遍野一片枯黄/找不到一丝春的消息”。“春的消息”针对的是全人类和大自然，这就是一种大情怀。

 贾建成，座右铭是：“人下岗了，心灵不能生锈，爱好不能下岗，精神追求不能下岗！”他把诗歌当作通往自由世界的号角、当成心理支柱或快乐的替身，当成补身良药以疗伤、以增骨气。他的诗，是一位工业社会流落到职业边缘的遗民的呐喊和挣扎。如“我又一次拉起了发汗机/它比三十三年前插队时的那一车还重/它是经过千锤百炼脸堂红润的爷爷啊/它拉着我的苦闷 我的坎坷  我的斗志/我不敢下岗啊 我下了岗/家——这盏灯就灭了”。为了生存，为了挣钱养家，一个下岗的中年汉子在砖瓦厂拉砖头，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也不能歇脚。其苦辛、无奈、坚韧，读来令我潸然泪下。这样的好诗，还有《谁说老板不好》、《一辆旧自行车》等。

 蒙三忠，一个不甘匍匐于黄土地上劳作的纯色农民，一个在泥土里追根寻梦的庄稼汉，一个容颜和老家一样苍老的诗人。他的诗，可以看作一部村庄的心灵诗话。他如此用心地与大自然、庄稼、田园的交谈，质朴、真挚。如“这花朵  这草叶  这流水  这时光/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收割的季节/鸡鸣狗吠 炊烟弥漫的村庄/我的目光落在哪里/那里就有喜庆和丰收/我将竭尽全力/跑在时光的最前面”。三忠不乏精彩诗句，也不乏意境优美的诗篇，但是有时被淹没在口水中，犹如摄影师的镜头，失之粗疏或松散，语言张力不够大，提炼不够精湛，画面上给人虚晃的感觉，在聚象清晰度方面尚有开掘的空间。

 刘玲娥，一位敢打敢拚、独自漂泊京城、怀着强烈思乡梦的女诗人。一腔幽怨柔情似水，两地离愁如泣如诉。她的诗，能从大都市生活中汲取养分，与往昔的小山村记忆进行比照，在二元社会结构的夹缝中，寻找情感的瞬时落差，寄托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如“久居他乡的人儿/经常用目光拖起炊烟/以及炊烟下的村庄/亲人和旧梦/如果在静夜躺下/胸口隔着一座山/山那边圈养乡愁/伸出手/月光就能拧出水/打湿山两边没有入眠的眼睛/亲人/睡吧/闭上眼睛/你就会赤脚走在故乡柔软的肚皮上”。人性之美，乡愁之美，溢于诗行。还可以在微信《诗家园》中见到她和她的诗。

 张正武，庆阳格律诗词民间高手。隐居山村，以农为本，耕读传家，颇有汉代王符之风骨。诗风清新自然，对仗工整，音韵和谐，意境优美，读起来顺畅、湿润，既不生涩也不坚硬，既讲究平仄，更注重意境。绝无牵强附会、生搬硬套之嫌。正武诗，以七言绝句为上品。如：“雪似家书域外收/斜阳草树惹人愁/思乡一种牵肠水/总在杜鹃声里流”。“一声牧笛起炊烟/十里桃花绕垄田/入梦乡愁无处去/窗前游子几时还”。“暑雨羁留欺过客/愁云放火送黄昏/明朝应有归乡路/候馆三更不闭门”。他笔下的乡村，犹如中国古代的桃花源或西方近代的乌托邦一样美，读之，顿生向往乡村、回眸田园之念头。

 刘小荷，读她的诗，感觉她就是一个诗意的女子，诗作就像她的笔名“荷叶”一般：风静时，亭亭玉立；风起时，婀娜摇曳。“深夜，一袭白衣/将裸露的忧伤拉长/没有人陪我说话/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天空，酝酿”，把一种寂寞，两样忧伤，表达的淋漓尽致。

王新荣，曾与知闲（闫杰）等一起创办中国诗歌民刊《大西北诗报》，也和刘小荷一样，平凉人，属于80后有闯劲、在艺术上较成熟的新锐诗人。诗句精悍、诗味劲道、质感温柔，如“风总是在这一刻恰到好处的来临/我的肩膀显得瘦弱、单薄/此时，我看见了一个人的笑和温度/贴在另一个人的脸上。幸福”，他以单音节的字（而不是词汇）增强汉诗表现力，感觉沉甸甸的震撼。他的创作非常给力，常给诗坛一些老写手以冲击或启迪。

 王进明，怀揣爱的梦想，把孝心融入思念，在心灵的福地上浅浅吟唱。他已经进入自由创作巅峰期，诗风成熟，情感淳朴，乡情依依，节奏朗朗，意境如画，功力扎实。如：“油菜花开，孕育着金色的希望/桃花飘香，怀揣着粉色的梦想//乡村的春天，如花儿开放/母亲的菜畦，有春色荡漾”。进明诗，犹如游弋在田园风光里，充满磁性与诱惑，明快流畅。

 王宁伟，人在城市上班，心在梦里老家徜徉，咀嚼乡村往事，笔触细腻，善于描摹乡村生活细节，视角感应灵敏、睿智，对故土生态念念不忘，而对城镇化加剧的时代现实无动于衷。宁伟诗，句式整齐，意念专注，善于铺展，修辞精当，手法浪漫，诗眼多维。如《麦穗》、《乡思》等，几乎能从每首诗中找出佳句。《哦，故乡的黄土地》当为优美歌词，谱曲传唱。

 贾录会，在省城兰州一边务工，一边写作，对诗歌有着宗教般的虔诚，很热情，勤奋，多产，诗歌作品在省内外报刊杂志多见。

 张子萍，在沟沟洼洼寻找山歌之美、追求野趣之美。因此，塬上女子、炒菜妮子、七彩女王、牧羊妹妹等出现在诗行中。“爱情也是乡情”一节，诗味不错。

 范文静，客居他乡，思念故乡的女诗人。一颗爱心荡漾在西域大漠中，怀乡忆旧是诗歌主流情调，对抒情对象恋恋不舍是她永远的情殇。

 张军，阳光下打工，月光下思亲，看起来生活相对安逸，情绪不存在跌宕但有灵感，意念比较感性、单纯。

 秦江波，一个善用短镜头捕捉灵感、长镜头摄取诗情画意、用光影美化生活底片、用特写镜头和切换镜头的办法控制激情渲泻的诗人。如《今夜，你的德令哈》：“八百里之外，我正扬鞭催马/马嘴里热气连连，马背上汗水滴滴/月亮盯着我的眼，风儿擦过我的脸/我马鞭的响声接连不断”。《流浪》：“我跟着云朵/走着走着，云朵就丢了/我知道，蔚蓝的天空是云的家/她的爸爸妈妈把她喊回了家/我无望地望着晚霞/心中在想啊！走丢了的云/可能已穿上了婚纱/明天的天气也将是无比的好啊”。《月光下》：“两只狗对着天空汪汪/一个人高过了墙/然后又低过了墙//夜，咣当一声响/把两只狗叫声/一下子关进了另一个世界”。

 其他作品，折爱东、王宏刚、姚鹞、和江华、董芳芳、路粉粉、杨亚彦、王泽华、曹新庆、杜志峰、刘斐等人，我的初步印象是：一部分善于写组诗和长诗，一部分善于短章抒情。王富社、赵彦昌还长于格律诗词。董芳芳、路粉粉诗中揉进时尚词汇等元素，倒也柔情婉转。打着伞的和江华，就像受了小委屈、刚从戴望舒的《雨巷》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张望，内心用庆阳方言暗暗诅咒为富不仁和为人不善的人事。他们基本上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处于自发期向自觉期过渡阶段，创作风格尚不独立，语言和情绪控制还不稳定。有人比较高产，有人还比较高调。须共同注意的是，求精不求滥、求新不求陈、求简不求繁。

 有言，写诗不是衣食无忧的人的事情。本集作者从年龄上看，大部分属于70后，正处于国家改革开放转型期，各种利益纠葛呈现胶着状态，人之心德水准发生了位移，少数有钱人做人没底线，为富不仁；个别有权人胆敢触碰天线，为官不善。全社会物质主义至上，弄得国民在情绪上压抑、困惑、恍惚，甚至纷乱，因此，这些诗人生存环境不优美，但他们能静心建筑情思世界和精神家园，打工的同时，另外选择了文化精神出路。对此，我要说：

 打工诗歌是高雅的精神产品，打工诗人是一群高贵的人！

 高自刚、贾建成是诗坛老将，与我熟识，交谊深厚。蒙三忠、刘玲娥、王宁伟三位初识，有过交流。其他众多诗人，目前均未谋面，我未当陌生人看待，而是当同路人，个别人只在网页见过作品，印象不深。还有人（如张正武）经诗友举荐，翻阅其作，大拇指竖之、赞之！“打工诗群”人才济济，是不争的事实，《月光煮酒》的付梓是最好的佐证。

 当代诗坛重低不重高、尚小不尚大、唯下不唯上，所谓高端、大气、上档次仿佛是旧日文化遗产，很少提倡。同时诗风方面唯心又唯物、务实又务虚、复古又求今，“百花齐放”弄得我眼花缭乱，观念更新已经跟不上趟。只能以个人文学素养、审美观点、创作体会、欣赏习惯和阅读感言的形式来估价诸位同仁之大作，言之不当和遗珠之憾在所难免。个人立场和角度总会有偏差的，希望不要引起误导。因为文学创作首先是主观性情地自我体验和流露，每个人都有内在感受和情感表达逻辑，最怕别人指手画脚，最怕条条框框限制，所以，诸位还是遵从文学规律率性地写作下去，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再者，诗无定法，文学创作本身是有规可循又无法可依的东西，诗人如果不任性就无法创新、不求异就无法突破，不极端就无法卓尔不群，就会被淹没于中国当代诗歌的汪洋大海中。但是，殊不知，诗歌却不是可以胡作非为的东西，要衡量你的作品在社会、历史、文化功能方面的意义到底有没有、究竟有多大？情感真挚不真挚、读者接受不接受、时代认可不认可、文理上通顺不通顺、语法修辞上允许不允许，就是个界限。没有意义的作品就不会意味深长，最起码有情味，或者有趣味也算成形作品，做到：淡而无味的东西不写，人云亦云的东西不拿出来显摆。有些诗文草稿，如果实在不敢恭维，自我陶醉一下、“孤芳自赏”一会儿就行了。方家不称道的那些口水诗，虽然发表了，不必炫耀，否则写作立场会陷入急功近利、欲望自我膨胀的泥潭，有失诗人气节，是应当汲取的教训。因此，写成文字的东西，要创造，不要生造，要真情，不要虚假。今人所谓的“假声写作”，只是另一种提高艺术表现力的新的潜规则，不要当成文学原理去崇拜。

 奈何我一生立身教坛，好为人师，兼之数十年投身以文学创作及研究实践活动，直言爽语成习，诗胆未曾泯灭，虽然文心难以雕龙，但说几句宽心话总是没错的。由耐心点拨而讨嫌之事，以前有过，以后还有继续发生。死不改悔，切莫厚非。

是为序。

（2015年12月22日  于陇东学院文学院）

（李致博，甘肃省作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庆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原副主席，陇东学院文学院党总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