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家庭是地主成分,父亲偷盗半筐麦穗被判刑,子女隐姓埋名 口述:杨老师 整理:阿汤哥 01 在解放前,我的爷爷的父亲拥有一百多亩的良田,租了一大半给佃户种植,自己种一小半,仍然是靠着勤劳的双手才有一点家业。 解放后,爷爷的父亲已离世,但在划分成分,爷爷的成分仍然是地主,土地归国家所有。 后来掀起了斗地主的浪潮,三天两头,把爷爷押到大队进行批斗。 我最开始看到批斗爷爷的时候,那是六十年代末,我只有四五岁,那时大队每一个月要召开一次批斗大会。 开批斗大会基本上是晚上进行,在白天社员干农活时,每个生产队的队长负责通知全体社员必须参加。 晚上,在大队小学操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在操场前面的土台子上,两边挂着几盏昏暗的马灯,有几名持枪的民兵也分别站在两边,显得威武庄严。 在大队支书一声令下,爷爷和几名地主分子被五花大绑,有几名青壮年押上土台前,站成一排,低着头。 批斗大会开始了,分别有一些解放前为地主家种过田的农民,上台来开始揭发地主在旧社会的恶行,痛诉他们被剥削、被压迫的苦难经历。 一个穿得破旧的农民上台来,讲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是声泪俱下,激起了台下社员们强烈的义愤,会场群情激昂,“不忘疾苦,牢记血泪仇”的口号声声此起彼伏。 诉苦过后,这些诉苦的农民对地主拳打脚踢,扇耳光,发泄他们心中的痛恨。 紧接着就是台下的人群向着一排排地主富农扔石块、丢垃圾,场面一片混乱。 批斗会结束后,还要让这些地主分子到大队办公室当着大队干部的面,一个个悔过,自己还要扇自己的耳光,表示痛改前非。 大队开了批斗大会,生产队也要开小的批斗会,生产队开批斗会也是晚上进行。 生产队没有土台子,就让爷爷与队上另一名富农站在凳子上,在队长的指示下,也让一个农民对着五花大绑的爷爷诉苦。 农民诉苦完了,就用木棒打爷爷的脚,爷爷被打得从板凳上摔了下来,痛得在地上滚,那诉苦农民还说:“打死你活该!” 紧接着是口号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声音响彻云霄…… 爷爷被批斗时,有六十多岁了,身体不是很好,经常被这样折腾伤痕累累,在1969年冬季含恨离开人世。 埋葬爷爷,连一口棺材都没有,挖了一个坑,铺上一些稻草,把爷爷放在上面,盖上厚厚的泥土,就算入土为安了。 由于家里是地主成分,父亲快三十岁了还没成亲,那个年代年,家里一贫如水洗,再加上高成分,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这样的家庭,我的两个伯父到去世都是没有娶上媳妇。 1963年,经媒人的介绍,从邻县的荣昌县,把带有残疾的母亲介绍过来,与父亲结婚了。母亲从小腿脚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根本不能下地劳动。 1964年,母亲生下我,这个受苦受难的家里增添了我这个小生命。 02 七十年代初,那时生产队对成分看得很重要,我开始上学了,学校的同学也受那个历史潮流的影响,经常当面背面叫我“地主崽子”,让我无形地背上了地主的“黑锅”。 那些年,生活非常困难,生产队社员凭劳力吃饭,而劳力是以凭工分计报酬,一个家庭劳动力多,挣得工分越多,分得的粮食也就越多。 爷爷去世后,我们一家共五口人,父亲与母亲,还有我们三兄妹,那时我才九岁,另外两个是弟弟与妹妹,一家人只靠父亲一人挣工分来分粮,供全家人吃饭。 家里是地主成分,生产队分粮食时,要等贫下中农分了剩下的,那最劣质的粮食,才分给地主成分的家庭,父亲一个人的劳力所分得的粮食,远远不够我们一大家人吃。 特别1973年,在青黄不接的四月五月,那是我们饿肚子的时候,那时我正在上小学二年级,每天吃一点点杂粮,土豆、南瓜煮小豆等,然后再去上学。 我有时上第一节课时就饿得发慌,没有力气,趴在课桌上,根本没有心思听老师讲课。 中午时也没有吃东西,只能到学校旁边的水田里捧着那不干净的水充饥,然后又趴在课桌上上完下午的课。 下午一放学,就到坡上找野果吃,四月份坡上有一种叫地瓜的野果,埋在长长的藤下面,就在地瓜藤里不停地刨,称为“刨地瓜”,刨出来在手上抹掉泥便往嘴里送。 回到家里晚饭又是南瓜煮豆子,为了填饱肚子,也不得不吃。 南瓜吃完了,家里彻底没有什么吃的了,父亲又用粮票买回来一种红薯渣,所谓红薯渣,就是别的地方用红薯经过加工磨烂,再用一块大布过滤出来,过滤后下面精细的经过澄清后就是红薯粉,过滤上面剩下的就是红薯渣。 红薯渣最难吃,比豆腐渣难吃多了,但我们一家人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在那饿肚子的年代,算是美餐了。 红薯渣也没有吃多久,家里就断粮了,一家人为了吃,真的愁起来了,特别是父亲,整天愁眉苦脸,还要下地劳动,那是春耕季节,父亲还要耕田,耕田后把田耙平,生产队才能插秧。 一家人实在没办法,父亲在一个黑夜里,背上背筐悄悄地出去了,没过多久,就从外面传来“有人偷小麦,抓强盗啊!”的声音,声音开初是几个,最后是一个,打破了整个夜空。 那时我正在煤油灯下做作业,也不知道叫喊“抓强盗”是针对谁,我也不知道父亲背着背筐出去干什么,他一言不发就出去了。 这时母亲意识到不对,惊慌地对我说:“大娃子,估计是你爸爸被抓到了。” 我放下作业,惊恐地问:“爸爸怎么会被抓呢?”弟弟妹妹听了也愣住了。 母亲这下开始吃力地拄着掍子,一瘸一拐地来到我们身边,哭着说:“你爸爸为了你们明天早上能吃上东西,准备去外面割点小麦,舂出来煮给你们吃,现在抓到一定是他,你去看看。” 我听了后,让弟弟妹妹陪着母亲,我独自去看,一走出门,外面一片漆黑,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而且有几片手电筒光亮在闪烁,我沿着声音和光亮摸爬着过去。 当我走近一看,父亲在那几支手电筒光下,被几个人拳打脚踢,父亲抱着头倒在那里痛苦地挣扎,那几个人一边打一边骂:“你地主分子,还敢偷生产队的小麦。” 父亲的旁边便是是倒在地上的背筐,背筐里只半筐麦穗,我见一些人还在打父亲,我冲上前去,护着父亲,大声地说:“你们不要打我爸爸!” 一束手电筒光射住我的双眼,恶狠狠地说:“你地主崽子也该打!”,说着就过来抓我的衣领,又举过头顶,一下扔了出去,当时痛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我才哭出声来。 “你别打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父亲也对着那个向我行凶的人大声吼道。 我一辈子都记得,那一个对我下狠手的人,是队上出了名的“赵天棒”,他经常夜里出来明里抓盗贼,暗里也捞一把回家,这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大家敢怒不敢言。 “赵天棒”大声喝令大家:“把他们爷儿俩绑起来!” 但是还是有明理的社员,其中刘云光就说了一句公道话:“别个小孩又没偷。” 这时,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父亲绑了起来,连夜送往公社…… 03 听说父亲在公社里也没有少挨打,而是被几个民兵轮番地打,打累了后才停手。 父亲在公社被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被五花大绑起来,背上还背着那半筐麦穗,被押在街上游街示众、杀鸡儆猴。 第二天,母亲还是煮了一碗南瓜汤给我们吃,我也没有心思上学了,母亲还是劝我说:“你还是要去上学,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我只有鼓起勇气,背着书包来到学校,当我一到达学校,就有同学对我指指点点,不停地说:“地主分子,偷生产队的麦子……” 我听了无地自容,只能忍气吞声,趴在教室里课桌上放声痛哭起来。 听生产队的人说,我父亲偷盗的事闹大了,可能要判刑,当时我也不知道判刑是什么,后来听说要坐牢,而且要重判。 重判的主要原因,我们家本来是地主成分,还有偷盗的数额大的,半筐麦穗,如果用来做种子,可以播种两亩地,那个年代就是按这样计算的上报的,父亲牢狱之灾,罪不可赦了。 我把这消息告诉母亲后,母亲痛哭起来:“这下,我们一家全完了!” 从父亲被抓到公社去那天起,他就再没有回家了,后来押交到县上,还开了公审大会,以盗窃罪,父亲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我们与母亲娘儿四人无依无靠,也没有任何人来接济我们,我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好到荣昌去投靠母亲的娘家,去外公那里。 外公一点也不富裕,突然增加了四张嘴,让外公与舅舅措手无策,但毕竟是血浓于水,只有接纳了我们。 在外公家,我们生活得也艰难,每天的主食也是红薯渣渗着米饭,比吃全是红薯渣要好吃得多,吃了一段时间红薯渣后;小麦开始收割了。 然后把小麦磨成的面粉,再把面粉煮成的糊糊来吃,一家人就这样艰难度日。 我们几个孩子也必须为大人们分担劳动,那就是下地挖土,挖好的土就是用来栽红薯藤,这些季节活干完了,再上坡割猪草来喂猪。 由于我们都还小,是上学的年龄,外公也给我联系了荣昌县仁义小学。那时为了不再背上地主分子和劳改犯子女的黑锅,我们兄妹改姓,随外公一家姓杨了,杨聪就是我的名字。 那时上学对户籍还没有要求这么严,报名时随你自己说,我就报的外公家的地址,在荣昌上小学,虽然生活上艰苦,但没有人知道我们有地主分子的身份,我感觉好受多了。 那时,我学习相当努力,几乎是每次考试都是班上名列前茅,这也是对外公一家人唯一的安慰。 外公也经常鼓励我们三兄妹说:“你们一定要努力学习,我与队上联系了,把户籍转到这边来,你们那地主成分就不再有了。” 我的两个舅舅也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家,我们就以舅舅收养的名义,分别把我们的户籍过户在两个舅舅头上,做他们的养子养女。 也就这样,让我与弟弟妹妹们非常安心地上学了。 04 父亲从监狱里出来已是1977年下半年了,父亲从监狱出来后,仍然遭生产队的社员们白眼,连我的伯父也不理睬他,他不可能再来投奔我外公,只好留在生产队继续劳动挣工分。 父亲是为了我们才去坐监狱的,我们肯定忘不了父亲养育之恩,听到父亲从监狱出来的消息,我与弟弟连夜偷偷回老家来探望他,同时也给他带一些好吃的,带一些衣服之类的。 父亲三年牢狱之灾,变得更黑更瘦了,背也驼了,整个几乎是皮包骨,四十多岁,看起来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胡子拉碴的,目光呆滞。 当我见到他时,我拉着他叫爸爸时,他眼睛毫无光泽,呆呆地看着我很久,我一下扑在他怀里痛哭了起来。 老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孩子,别哭了……”然后他却哭了起来。 我安慰了父亲一番,好半天他才开始说话,说他在监狱里也受尽了折磨,在劳改队干重体力也受到非人的毒打,回想起这些我们父子三人抱头痛哭了一夜。 父亲怕我们受连累,天一亮,就让我与弟弟滚离开。 1977年下年,进入高中仍然通过推荐,由于我成绩比较好,养父舅舅家也是贫下中农,政治上没有半点污点,加上外公与大队支书关系好,我顺利上了荣昌高中。 那个年代念小学是五年制,初中与高中都是两年制,1977年正式恢复高考,但还是要参考家庭成分,只有第二年,取消了成分的限制,即使不取消成分,我们还是没问题的。 1980年,已经是改革开放的时候了,农村的土地渐渐下放到每一家了,很多的富反坏右也平反了,也在那一年,我考上了荣昌师范。 母亲的户籍与父亲还在一起,老家农村土地就只有他们两人的了,这下,母亲回到父亲身边了,我们可以大胆回老家了帮着父母种田地了。 两年后,我师范毕业分配到荣昌古灵小学教书了,也在那一年,我的外公与外婆先后去世了,面对两位老人的遗体,我哭得天昏地暗的,因为外公外婆对我与弟弟妹妹帮助非常大。 那时教书虽然工资不高,但也是一个非常体面的职业,至少在人面前抬得起头,走路能昂首挺胸的,这也是我一辈子的骄傲。 后来弟弟妹妹也分别考上了大学,给父亲与母亲脸面增了不少光彩,让那些以前骂我们是地主崽子的人也刮目相看。 我们兄妹分别参加了工作后,对两个舅舅与父母同时赡养起来,一直把他们养老送终。 还有两年,我也该退休了,我确实要感谢好的社会与政策,给了我们一片光明,生活越来越富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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