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里不老的万寿宫

乡愁里不老的万寿宫

钟东林

不论城市、乡村，每个地方都有属于自己的记忆，每个地方的记忆，总要附着在某个物体。在固村老街，附着祖祖辈辈记忆的地方，就有“万寿宫”。遥想从前车马辚辚，人流熙攘的岁月，“五方杂聚，百物竞流，商贾辐辏，酒旗茶旌，辉映相望”，这里承载着故镇的热闹与喧嚣，曾是宁都、瑞金、石城及“闽赣边”人居住、经商、宗教活动的聚集地。

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自己祖先的故事，包括万寿宫。万寿宫是江西独有的地方文化图腾。1600多年前，那是唐宋元明清之前的古代，为供奉与纪念一位斩蛟除孽，降伏洪水；灭瘟除疫，治病救人；泽被万灵，德在人心的江西杰出人物——许逊许真君，江西始建万寿宫。后宋真宗赐名并亲笔提“玉隆万寿宫”。固村的万寿宫不知始建于何时，但老固村没有人不知道万寿宫的。万寿宫以旺盛的香火和周边繁华的商业闻名遐迩，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万寿宫对于我就是每逢圩日，父母亲带我前往去米坪里万寿宫前买零食，那里拥挤的人流和店铺，商贩云集，聚集了各种米粿、点心，不同节令的水果、野果；还有就是每年8月热闹非凡的庙会看大戏，正月惊天动地爆竹声中的“菩萨出神”，虽惊鸿一瞥，却烙在你的心底、眼底；更多的印迹是当时宫中香火鼎盛，彻夜不熄，老一辈善男信女纷至沓来，到万寿宫进香。万寿宫集道教、商贸、市井于一体，让凡人与仙家，众生与道教组成一个万象世界，这种自然而然的默契与和谐，经过数百年的沉淀，万寿宫老街区已成为老固村精神气质的一种象征，是最能代表固村圩镇商贸文化、宗教文化、市井文化和古建筑艺术风格的历史街区。

小时候，只看到万寿宫的热闹，並不知万寿宫是中国的商会文化体现为区域性会馆的一个典型例子。后来走南闯北，有机会去了港澳台、新马泰，才了解到万寿宫，作为早期江右商帮的会馆，分布遍及包括台湾、香港、澳门等在内的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和特区，及东南亚国家，数量达1300余处，大凡有华人的地方，都先后有万寿宫的踪迹。唐宋时期，随着江西在南方的昌盛，江西的商人和移民不断迁徙繁衍，赣地的先人，筚路蓝缕，风中雨中，真像是一把把革命的种子，不管是抛在了大邑通途，还是扔到了寒山瘦水、僻壤边寨，都能够扎下根来，而且薪传火播。江西先人到了哪里，万寿宫就建到哪里，赣文化也随之传播到哪里。

   “无江西不成码头”， 明清时期，江西经济发达，伴随着经营瓷器、茶叶、大米、木材和丝绸的赣籍商人行走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脚步，万寿宫也开始遍及海内外。流布四方的江西商人，只要具备了一定的财力，不约而同做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耸起赣人的“广告”——建造万寿宫。万寿宫是江西商人设立于交通便利、物产丰富之地，供同乡往来中转、歇息、聚散的场所。这是早期赣商的一个标牌，是江西会馆的代表，赣商的标志性建筑。如果按现在的观点，“万寿宫”是一个LOGO，当所有的会馆都冠以地域名称时，成为独具特色的会馆，有点像今天的连锁店。各地城乡宏伟壮观的万寿宫会馆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人文标志建筑，较之于福建的妈祖庙、两湖的禹王宫、浙江的越王庙，数江西的万寿宫分布最广、历史最悠久、影响最深远。遍布各地的万寿宫，是江西先民展现无遗的纵横驰骋的豪迈气概和对许真君虔诚崇拜的爱乡观念。看到它，就像与江西先人在某段光阴里不期而遇。

万寿宫从当年供奉许逊真君的道场，到后来所有江西人走江湖的依托，万寿宫不仅承担了祭祀功能，还是所有江西人寄托乡愁的“乡土”。万寿宫出现在各地甚至海外，除了祭祀或重要节日，更多用于商途，也许宗教与商用功能各为一半。首先它是作为赣文化具有普适性的结果，万寿宫的精神向度仍是江右商在外面的世界打拼的内心最大支撑与力量之源。许逊融合道家与儒家思想，创立了“净明道”，倡导“孝、悌、忠、信”，“诚信”、“济民”精神，成了江右商帮的精神内核，标志着江西商人的行迹与内心对乡情和美德的固守。说到“万寿宫”一词时，不仅是指宗教的万寿宫，也指商业的万寿宫。万寿宫道教与商贸文化相结合的传奇色彩，它使一个名词同时包容了两个并存的世俗含义，这在世界宗教建筑：教堂、寺庙、宫殿、佛塔，庵观中都是少有的，也因此万寿宫获得更大范围与更多人的青睐。但万寿宫作为一种道教建筑，它永远对江西人具有不容置疑的庇护价值，就像罗兰巴特所说：“建筑物永远既是梦想又是功能的体现者，既是某种空想的表现，又是一种使用工具。”当年老固村找不出第二个比万寿宫更有名的宗教建筑物，它不仅是个庇护神的隐喻，它之于“黄金水道”琴江两岸乃至辐射更广泛的空间和时间都具有血缘般的暗示。

    老固村能建万寿宫，足以佐证当年位处“赣闽通衢”水陆通商码头，交通便捷、物产丰富、经济活跃，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万寿宫周围仍是地方行政中心和集市交易中心。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座历史悠久、建筑恢宏的万寿宫，毁于丁酉年（1957）一场大火。这场特大火灾，造成包括与我同校的高年级寄宿校友在内及县政府下乡检查工作官员十几个人葬身火海，而大火的起因一直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那一年，农历闰八月，按说八月的滋味该是像固村美酒一样馨香的，闰八月却使得人人自危，那年既要防洪又要防火，“双防”使得人们惊惶失措、惶惶不可终日，好像始终有一块阴云笼罩在人们头上不得有晴朗的天日。当时社会上到处流传着“闰八月,有灾祸”、“八月闰,天地恨”、 “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等，传播最多最凶的是“油火烧天下”的说法,甚至于有人看见天上有火球落到万寿宫。起火的那天晚上，只见火光烈焰冲天，梁柱爆裂巨响不断，当时附近许多居民纷纷从家里跑到江边，偏偏琴江河又在涨水，水火夹攻足以令人惊心动魄。灾难的疼痛虽然早已过去，但对过去那段岁月充满敬畏和虔诚，儿时那些鲜活的片断，历历在目，许多欢跃与忧伤扑面而来。   

时光更迭，岁月轮回，历史的洪流在沧桑中曲折延续。今日固村已发展成了“长街数里、店铺上千、人口过万”的商贸物流城镇。然而，万寿宫被毁以后，原址虽说仍叫万寿宫，只是叫出“万寿宫”的同时，内心是空落的，声音是苦涩的，老固村人的心无处安顿。万寿宫的存在似乎早已是一种千年不变的事实，它已被融入了老固村人的日常生活，像油盐菜米和步行街一样不容置疑，作为建筑的它虽然被毁，但万寿宫这个名字，并没有随着某个万寿宫遗址的消失而销声匿迹。万寿宫，是许多人成长和告别的土地，是思念的一串泪滴，不论是扎根本土的乡亲还是奔波在各处的游子，提起万寿宫，都是一种有意义的回顾与聆听；只要轻轻扣响它的门环，就能在这里找到憩息的一处落脚地，安放在他乡漂泊的心灵。

任何文明国度都有其代表性的文化建筑，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文化内涵和底蕴，一省一地，也不另外。岁月轮回天地变，滄海桑田万寿宫，据悉，所有现存的万寿宫建筑，屈指算来，已不足百所。面对这样的境况，抢救以万寿宫为载体的这一文化遗产已尤显迫切与必要。因此，重整万寿宫的历史，便是回眸江西移民的历史；梳理万寿宫的命运，便是思索江右商帮的命运。正是由于有着如此深厚的民族精神的蕴含，所以，其传承民族血脉、提升民族精神的价值，强化民族文化记忆、心理认同的价值，维系民族团结、社会和谐、家庭和睦的价值，激发与释放情感、协调人与自然关系的价值，是其它文化形式难以替代的。在江西发掘整理万寿宫文化，在强调软实力、着力弘扬赣文化的今天，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

让人欣慰的是，在地方党政的关心下，充分发挥社会各界、民间社团积极作用，整合汇集各方力量，废墟中起新希望。在历史遗址上重建万寿宫自     年启动，美好布局，就已展开。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公报发布之后，公众的期待变成了政府的决策，万寿宫的重建工作有了新突破、新进展，呈现出新格局。遵循“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及“要传承文化，发展有历史记忆、地域特色、民族特点的美丽城镇”的要求，重新认识本土文化价值，将其作为历史文化街区的人文景点，滿足人民物质文化需求的民生工程之一，使之成为让乡村更美丽让“乡愁”留住，当代民众由衷喜爱、自觉参与、乐在其中的精神家园。

凤凰湼盤，浴火重生的万寿宫建筑布局严谨，气势宏大，主体工程前中后三殿四进，由山门、古戏台、真君殿、玉皇殿、三官殿、后花园组成，儒教、佛教、道教在这里融为一体；配套工程由个果廊、十方园、百顺厅、千叟堂及南北厢房组成，四廊衔接；十亭构想是浓墨重彩之笔，思乡亭、怀乡亭、念乡亭、恋乡亭、慕乡亭、望乡亭、梦乡亭，合为北斗七星亭，不仅应了“北斗七星三四点，南山万寿十千年”，更契合了万寿宫是寄托乡人乡亲乡情乡愁的文化本意；另外三亭冠名“爱乡亭”、“感恩亭”、“怀德亭”，分别载录家乡留守父老乡亲、在外乡贤、工程乐助人士之功德。通过众人的智慧，挖掘出古老建筑的暗香余韵，唤醒曾经凝聚的文气和闪动灵光，既融入现代元素，又保护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既让群众生活更加舒适，又延续农村历史文脉。这里不仅是一处宗教纪念活动场所；更是成了当地的民俗博物馆，一处顺应现代文明的需要全民健身、休闲娱乐群众文化活动中心；一处爱国、爱乡教育基地。

“巨树落花，轻舟泊岸”。从固村这样一个乡镇万寿宫的浴火重生中，我们高兴地看到，属于赣文化、属于散布于天下的一切赣后裔的一棵饱经沧桑的大树———这棵沉寂了许久的大树，终在新的历史时期，天光地霭间绿意荡漾，婆娑起舞……“似曾相识燕归来”。从生息在这方水土平民百姓一张张写满笑意的脸上，欣喜地读到了他们心灵的感受。抚摸那些掌纹一样熟悉的长街小巷，聆听那些乳名一样亲切的俚语方言，把酒碰杯那些各举着斟满记忆和爱的亲朋故友，它让人骄傲自豪，更让人感恩动容，让人心中有一股暖意像潮水一样涌动。。我要用他们所熟悉又略显遥远的声音，用纯真浑厚的声音，轻轻道一声，谢谢，故乡的父老乡亲！待全部工程完成后，带着孙辈来这里，温了一壶乡愁，将往事喝个够，除了给他们讲讲固村变迁的新故事，还要讲讲万寿宫的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