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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晖|【长篇历史小说】铁血孤臣谱(五十):复明无望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2-07-27 发布于浙江




(五十)复明无望




文/李晖


永历十五年(1661),为了挽救南明濒临覆灭的危局,张煌言曾遣使给永历朝上书,《上行在陈南北机宜疏》:


臣日夕图维,自恨力绵,不能长驱迅扫;幸而旧部尽归、新军渐集,山东、河南以及两淮、三吴义勇,无不远通期约,摩厉以需。在延平王亦更加选练,谋定而战;则桑榆之收,当亦未晚。第兵有掎角,则敌势始分;使敌若溃痈,则兵威始振。况数年之间,远迩听闻,久不知天南确信;恐报韩之念倏衰、思汉之情旋冷,则事机得失,关系非轻。伏乞主上亲统六师,出临滇、蜀;仍敕诸王公分道大举。先遣信使星驰宣谕直省,俾天下晓然知报仇雪耻之义;将见忠臣义士,必且云合景从矣。


臣虽驽钝,亦当枕戈以待、捲甲而趋;断不敢逡巡却顾,以负国恩。


张煌言是寄希望永历帝御驾亲征,亲统六师,宣谕号召;但永历帝本身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期望他御驾亲征,无异是牵牛上壁,比登天还难。虽然张煌言之书出于一片忠心,但却是不恰实际的一厢情愿。永历帝入缅后,寄人篱下,无异于软禁的囚犯,根本无力反顾。


罗子木从台湾回来后,张煌言失望到了极点,复明更无所倚仗了;他痛惜袍泽的负约失盟,恨自己力不从心,不能挽狂澜于既倒,虽肝脑涂地也不能补社稷于万一,虽然呕心沥血,也不足以抵此消彼长之颓势,谋事未成,而留千古之遗恨。这些情节在他的《瓯行志慨》诗中也有表述:


瓯水秋堪掬,频来五两轻。岂知魏胜垒,欲化李陵城。
苦口吾同泽,甘心彼丧名。张陈千古恨,谁更负今盟!


失去郑成功的依倚后,张煌言又派职方司吴祖到郧阳山中,游说占山为王的十三家兵,劝他们袭扰湖广,牵制进攻云南的清军。


吴祖,嘉兴人氏;东林复社名士。乙酉谋起兵,应太湖义师;不克遁去,遍走山寨、海岛之间。尝南觐滇中、北依鲁邸,谒韩王于巫峡、朝益藩于江西,以至通城、瑞昌诸营无不毕到,濒于死亡者屡焉;家亦以是落。晚年,江上烟沉、海中潮落,遯迹柴桑间;与阎孝廉尔梅、徐孝廉枋等为汐社游,不愧谢皋父一辈。


“十三家”原为李自成起义军的余部,由郝永忠、刘体纯等部将率领,他们以夔东茅麓山为根据地,坚持抗清。危难之中,张煌言想到了这部份力量,想请求“十三家”军南出郧阳,“使之扰湖广”,牵制清军入滇,“以缓云南”,挽救永历朝廷即将覆亡的军事危局。但吴祖的到来也未能说动“十三家”出山,他们终因兵力“衰疲”,加之势单力薄,最终未能成功。


辛丑(1661年)冬,吴三桂带兵进入缅甸,俘获永历帝父子,南明灭亡。在云南边境艰苦转战的李定国次年亦病死军中。康熙元年(1662年)三月,永历帝及其眷属被挟持到云南昆明。清廷下令不必到北京献俘。四月二十五日(公历1662年5月11日)上午辰时,吴三桂假传圣旨,命人用弓弦将40岁的永历帝、东宫及12岁的儿子慈煊绞杀于昆明篦子坡的一个小庙中。至此,南明最后一个永历政权终于灭亡。


张煌言在秦川闻讯,悲从中来。他在东瓯“哭临三日,军中縞素”。以诗志难,《惊闻行在之变,正值虏庭逮余亲属;痛念家国,心何能已》;


自分孤臣九死应,国仇家难转相仍;
埋名恨不同梅尉,誓旅知非拟骆丞。
芳草王孙归莫望,苍梧帝子去无憑。
枕戈此日将何待,仰视浮云一抚膺!


张煌言栖迟海上十几年,兴复的希望一直激励着他愈挫愈奋,屡挫屡起,那怕只有一线希望,他都会不懈地去追求,去奋斗。他原本寄希望于郑成功,也寄希望于永历朝廷。如今郑成功退入台湾,力谏无效,已觉失去依恃;永历皇帝虽然坐困缅甸,但他总希望能时来运转,天不灭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连这一点点爝火也被狂风扑灭,有如夜空中失去了北斗星,茫茫大海风涛中迷失了航向,怎能不使他捶胸顿足,哀恸欲绝。


国难已极,家难方殷,这时偏偏又传来家祸的消息,正如他在诗序中所称:“虏庭以余倡义既久,屡复名城,遂逮及族属;旦开告密之门,波及亲朋,搒掠备至,……”“而诛求不遗余力;吾姊与姊丈暨二、三故交亦在不免”。如果说亡国的打击仅仅是绝望的话,那家属的罹难带给他的却是悲哀,当国难家仇一齐袭来时,更多的是万箭穿心的感觉。“臣闻变之日,肝肠寸裂”。


面此危局,他在答台湾曹云霖监军书中说;“弟中夜自念一片孤忠,是天地间一男子;而时势交迫,终不克一昂首伸眉,夫亦命也已!窃意延平王为千古第一流人、欲为千古第一等事,又何忍使同仇阽危而不策应耶!闽海迁徙十已八九,将来南北鱼雁必愈阔疏;握手之期,杳未可料……”


为重开局面,以张煌言为首的忠于明室的文武官员,又重新酝酿拥戴鲁王出面组织朝廷;张煌言一度上书朱以海,要求朱以海“争取闽海勋镇,速正大号,以求正统”。他在《上监国鲁王啟》中曰;


“右臣某啟:为国难已极,天命宜还;伏乞早定大计,以存正统、以图中兴事。……独所惓惓者,主上羇旅岛屿,不独与闽人休戚相关,亦且与闽海存亡相倚;万一变生肘腋,进无所依、退无所往,有不忍言者矣!既恨臣力太绵,不敢轻为迎驾;复顾臣心独苦,又不敢辄行趋扈。计惟在闽勋镇正在危疑之际,不若急用收罗之术,以为拥卫之资;然后速正大号,俾天下晓然知本朝尚有真主、中国自有正统。”


其后又再次启奏鲁国主:“去冬缅甸之变,君亡臣死,天下已无明室矣。止海上犹存一线,而主上尚在龙潜,真乃天留硕果。自当誓师讨贼,以维系人心,以嗣续正统。……徽钦蒙尘,宋高继立。以视今日,谁曰不然。”


但是,掌握实权的郑成功父子对此毫不热心。却以“台湾刚刚平定,无法出兵”为由,大张旗鼓在台湾开府建节,颁诏新历,大有称王称制的意思。张煌言大失所望,更觉失去依倚,他只能写信鲁监国,亮明自己的心志;


“……既见宗国之亡而不能救,犹幸旧主之存而不能扶;所以中夜锥心,泪尽而继以血也。尚望诸缙绅或能旋乾转坤,臣已在秣厉以候。但得南国首为推戴,臣敢弗协力扈从!”


清康熙元年(1662)6月,郑成功在台湾病故。擎天一柱倒下了,谁能继成功高举东南抗清的大纛?这不仅是煌言关心的首要问题,亦是闽浙抗清的最后出路和选择。他担心清军会乘机发起攻击,但他更担心郑军会因主帅去世而分崩离析。如今,论名望、能力,无人能与延平匹敌。而一旦出现权力真空,势必要引起内部的争权夺利和动荡。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很快,郑军内部一场夺权的险恶风波骤然陡起,虽然旋即平息,但却又一次使郑军因内乱而实力大损。郑经掌权后,他曾书约郑经,劝以“亚子锦囊三矢”之业,自己也厉兵秣马,以待闽中之望,以便联合行动。


他在答延平王世子郑经书中说:“……捧执讣音,震动魂魄!无论国恥家仇尚稽报雪,而五侯九伯,谁为指挥?在不肖空瞻帷帐,似失帡幪;更不禁淚之霪霪下也!……夙仰仲谋之器,今闻亚子之风;自当竭此孤忠,报茲旧谊。但荒汛孤军,当上游劲敌;伏望提携,庶联声援!”张煌言除了重述世交情谊外,还寄希望郑经能同仇敌忾。


但郑经远没有他父亲的威望和能力,在清兵和荷兰军舰的联合扫荡下,被迫陆续放弃沿海岛屿,撤往台湾,拥鲁计划更是难上加难。张煌言不由得发出;“闽峤祗今皆蔓草,不知三矢有谁囊”的由衷感叹!


其实,对复明志士而言,永历朝廷覆亡即已心灰意冷,极少数随郑成功赴台的官绅、宗藩不过借此保住先世衣冠,几乎没有人把仍奉永历年号的郑氏集团作为复兴明朝的希望。


郑经执政后,鲁王的境遇更为恶化,甚至到了“宗禄”停发,连日常生活都不能保证的地步。张煌言当时也深以为忧,正如以前为鲁王遇盗所担心一样;“若轻为移跸,则风鹤频惊,臣罪谁倭?倘仍栖浯岛(即金门),窃恐号召既远,复与臣呼应不灵。”处于焦虑两难之中,张煌言仍抱一线希望,“犹幸旧主之在”,拥明诸绅衿将领“或能旋乾转坤”,“首为拥戴”。


可是,这个希望很快就化作泡影。朱以海当时正值中年,但一直患有哮喘病,又长期漂泊于海上,身体状况不佳,再加上十几年抗清生涯奔波,娇妻爱子都被清军或杀或俘,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回想监国之初,歌酒流连,蹉跎度日,竟将大好河山拱手送人,此后十几年间漂泊海上,转战南北,翼收亡羊补牢之效以弥前愆而不可得,不由潸然泪下。1663年十一月十三日,鲁王以“中痰”去世于金门,享年四十五岁。


鲁王去世后,张煌言恸哭说:“孤臣之所以在海上苦苦漂泊,与部下相依不去,是因为我主尚存。如今复国还有什么希望呢”!他只觉得胸口发闷,一种难以名状的郁气在五脏六肺间窜突,突然,一口殷红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他郁火攻心了。


还有什么能比此打击更大?还能有什么比此更叫人绝望?家属的罹祸,永历帝之亡,郑成攻之死,他都已结郁在心;他寄希望于鲁监国,我主龙潜,中兴有望。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希望都破灭了,他突然感到无助与迷茫,正如他在祭文中所哭;“方期再回灵武之銮,谁意遽返苍梧之驾!”对张煌言来说,还能有什么比这噩耗更叫人愀心,还能有什么比这噩耗更让人心死。一切的努力都已白费,一切的希望都已灰飞烟灭。他只能含泪作《祭监国鲁王表文》;


……恨哭庭而未效,嗟扫墓以何时!投璧还秦,早惭狐偃;扁舟去越,敢学鸱夷!徒蕴扛鼎之怀,逾抱号弓之恸!於乎!薇垣坠曜,枫陛垂霾。穆王驭骏以来归,已孤此愿;望帝化鹃而犹在,莫慰余思!


鲁王的去世,使得忠于明室的一大片反清志士无所依托,正如海燕无所寄居一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切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一切的家国恩怨都已灰飞烟灭,徒剩一腔悲壮,张煌言在他的述怀诗中这样表述:


不堪百折播孤臣,一望苍茫九死身。
独挽龙髯空问鼎,姑留螳臂强当轮。
谋同曹社非无鬼,哭向秦廷那有人!
可是红羊刚换劫,黄云白草未曾春。


(未完待续)


公告


本文作者郑重声明:未经作者同意允许,任何个人和组织机构不得擅自使用.修改.改编。


作者简介

李辉

李辉:网名柴门,笔名修人,男,1952年10月出生,汉族,浙江宁海人,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会员、宁波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宁海诗词楹联学会副会长兼跃龙诗社副社长、宁海徐霞客研究会会员、兼宁海史志研究会会员。长期钟爱诗词文化和历史文化,作品多发表于《浙江当代诗词选》《浙江诗词楹联》《浙江诗潮》《西湖新咏》《当代宁波诗词选》《今日宁海》《徐霞客在宁海》《宁海文史》《跃龙诗声》《宁海当代诗词选》《缑乡风情录》《诗咏宁海三百首》《宁海当代诗词精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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