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王朝是怎么消失的

文/力穑有秋

在古代，大领导也有难言之隐。

公元420年，东晋刘裕遇到个麻烦事。他已经六十岁了，权倾朝野，东晋那个破落朝廷，几乎全靠他一力维持。按常规来看，刘裕已经是宋王，又这么大岁数，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到如今能得善终就是福报。可这家伙想法与众不同，他想当皇帝。

作为大领导，他应该知道很多权臣的悲惨下场。在刘裕看来，只有当了皇帝，才能善终。虽然历史证明，并不总是这样。

草根出身的刘裕，决定再次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把朝臣们叫过来，准备给大家开会谈谈理想。这些朝臣都是刘裕的专属奴才。两年多前，刘裕接受了相国、宋公、九锡的诏命，当时封赏了不少人，基本都是按照晋朝制度确立百官，相当于在东晋朝廷之外，又立了一个朝廷。

与朝臣们在一起，喝着酒，刘裕开始感叹人生，他说道：“当初桓玄篡位，东晋政权已经完蛋，是我首先举起大义之旗，经过南征北战，最终平定天下，成就功业。现在我就要老了，地位竟如此的崇高。物忌盛满，非可久安。我还是退还这些爵位，回到京师（建康），退休吧。”

刘裕所说，并非虚言。查查资料，自隆安三年（399年）后，他对内平定孙恩和桓玄，消灭桓楚、西蜀、卢循、刘毅、司马休之等割据势力，对外消灭南燕、后秦等国，降服仇池，又以却月阵大破北魏，收复淮北、山东、河南、关中等地，光复洛阳、长安两都。所谓“平定天下，成就功业”，正是指的这一番作为。

刘裕能做这么多事，也就是立下所谓大功业，正说明那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刘裕讲了自己的理想，不想过于“满”“盛”，以免招来祸患，所以准备退休。这样赤裸裸的展现丰功伟绩与高风亮节，引起大家的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但是很遗憾，据说当时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他的真实用意。

酒宴一直持续到傍晚。一群愚钝的奴才陪着领导说话，除了夸赞就是要求领导留任，都挠不到刘裕的痒处。

相比之下，少数民族的同志们要精明得多。

当时有个胡夏国，领导叫做刘勃勃，匈奴人，后来改名叫赫连勃勃。早在刘裕这次宴会举行的三年前，刘勃勃和部下已经知道他要做皇帝的野心。

当时刘裕刚灭了后秦，抵达长安，却很快东归。刘勃勃听说后，非常高兴，想要取得关中，就问部将王买德方略。

王买德分析了局势，给出了策略，其中提到刘裕时，是这样分析的：“关中形胜之地，刘裕却留下幼子防守，仓促地回去，正是想要急着完成篡位的事。”

这样清晰的思路，这么明白的事，刘裕的部下中却没人领会。只能说明，刘勃勃及其部下比较有文化。这一点，从另一件事上也可以得到证明。

刘勃勃残暴无比，杀人无数，光是给他建造都城的工匠，就杀掉几千名。这样一个恶魔，居然很关心自己的姓氏，并要讲讲礼。他认为，自己的祖先跟从母姓为刘，“非礼也”。反正古代氏族没有什么常态，干脆改姓，改成了“赫连氏”，意思是皇帝是天的儿子，功徽显赫，与天相连。于是，刘勃勃就变成了赫连勃勃。那些不正统的人，都让他们姓“铁伐”，意思是说他们钢强勇锐像铁一样，都能够去讨伐别人。再加上他给自己的新建都城起名叫“统万”（统一天下，驾驭万邦），这个赫连勃勃身上的文化气息出来了。如果在当代，光凭创造出“赫连”“铁伐”“统万”这几个名字，赫连勃勃就至少是个小学毕业生的文化水平，并且可以根据他起名中的创意，授予他“小创客”称号。

不仅匈奴人知道刘裕要当皇帝，鲜卑族的同志们也知道。

当时北魏（鲜卑族建立）领导叫拓跋嗣，他在刘裕举行宴会大约一年前，也召开了一次会议。这不是一次全体会议，会议参与者都是儒生、术士。在会上，拓跋嗣针对那几个月天象变化，结合中国局势，向各位知识分子提出了自己的困惑：“现在四海分裂，祸患应验，会在哪个国家出现呢？我的小心脏很怕怕啊，你们都说说，别隐瞒哦。”

有个厉害人物叫崔浩的，被推举发言，他说：“谈到灾异的兴起，都是取象于人事，人如果没什么问题，又有什么好怕的？从前王莽篡汉时，也是像现在这样彗星出入的情形。”说到这里，崔浩停顿了一下，扬起他科学的脑袋晃了晃，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国家君主尊贵，人臣卑下，人民没有不一样的思想。所以……”——预言出来了——“彗星出现的怪异，将会是刘裕快要篡夺晋室的应验！”

这个崔浩，既有科学思想，又有政治头脑，大局观还强，是领导的好助手。

匈奴和鲜卑那里对刘裕的认识，因为互联网不存在、信息闭塞的原因，一定没有被刘裕这边的人所知晓。然而，有件事够明显了，竟然也没能警醒那些人。

还是在拓跋嗣他们讨论的那一年，刘裕听到一个谶语，说“昌明之后尚有二帝”。“昌明”是晋孝武帝的字，谶语说他之后还有两个皇帝。

当时的晋安帝是昌明之后的第一个，这之后应该还有一个皇帝——刘裕想，这个安帝已经做了21年，后边再来个，再做一二十年，那就没我什么事了。

刘裕脑袋比较灵活，像某些伟大人物一样，决定加快历史（谶语）发展的进程。他用的方法简洁有效，就是直接让人干掉晋安帝，再弄上一个皇帝。

一个叫做王韶之的人被派去做这件事，他用了很长时间，终于瞅准个机会，在东堂用衣服缢死了晋安帝。然后，被刘裕拥戴的东晋最后一个皇帝出场了，他叫司马德文。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应验那句谶语。

这么多事，都明白地告诉人们，刘裕要做皇帝，可是他的部下却不懂。我不明白历史为什么这样去写。

回到刘裕的宴会这里。晚上散会后，有个叫傅亮的人突然开窍。这人官拜中书令，出了宫门，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神经搭对了位置，突然领悟领导的意思，立即回宫。

宫门已经关闭，敲开门后，见了宋王刘裕，傅亮直说了一句话：“我应该暂时回到京师。”

刘裕内心什么样，我难以想象。如果是我，会想到，这个傅亮就是星星之火，燎原之势就差他了。刘裕看着他，什么都明白，只说了一句话：“要多少人护送你？”

傅亮说：“几十个人就行了。”

这就是很多人喜欢看到的领导模样，心乱如麻却表现得举重若轻，沉默寡言却又一言九鼎。

傅亮到东晋首都建康，以皇帝名义征召宋王刘裕进京辅政。两个月后，刘裕到了建康，傅亮暗地指示司马德文（晋恭帝）禅位于刘裕，并备好诏书草稿，供皇帝抄写。

司马德文毫不意外，欣然执笔，向左右的人说：“桓玄篡位的时候，晋已经失去天下了，由刘公（刘裕）延续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今天让位的事，本所甘心。”

东晋共存活103年，到司马德文这里结束。

这就是一个王朝消失前的最后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