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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面八方  林阳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2-07-30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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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报 | 2022年07月30日

  林阳

      说起吃面条,每个北京人都有自己的偏好,炸酱面、麻酱面、打卤面、西红柿鸡蛋面、茄子面、扁豆焖面……都是北京人的餐桌上常见的面食。无论离家多远、多久,回到家吃上一碗面,尘色顿失,连心里也觉得踏实。

  陈佩斯与朱时茂表演的小品《吃面》,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品一开始,陈佩斯听说演戏时可以吃面,就不管不顾地大口吃起来;戏拍得如何暂且不论,把肚子填饱才是真格。陈佩斯一共吃了五碗面,头两碗面囫囵吞枣般吃了下去,到后面就渐渐吃不下去了,由此产生一浪高过一浪的喜剧效果。殊不知在食物短缺的年代里,人们都被饿怕了,吃完一碗能再添一碗,已是相当难得。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普通北京人家视炸酱面、麻酱面为美食。炸酱需要肉丁,没有肉丁就用肉末,连肉都没有,很难称得上是炸酱;酱多用干黄酱,炸制时得加水。那时人们都喜欢买肥肉,因为买花生油、豆油需要油票,每人每月半斤,不够用,肥肉可以炼出一点油来。肉有肥瘦,售货员要是把肥肉都卖完了,瘦肉能卖给谁?为此,人们在买肉时,经常因为售货员多切了一丁点瘦肉,闹得心中不快甚至发生争吵。

  改革开放以后,日子变得宽裕,在炸酱上也就更讲究了。单看这放葱花,炝锅时放一把,炸酱的过程中放一把,出锅前再放一把,酱也要黄酱、甜面酱按比例调配。菜码就更不用说了,过去哪儿有那么多品种,现在都快赶上御膳的配置了。比如这最普通的黄瓜,其实是有季节性的,上市时间没有那么长,顶花带刺的更少见,常见的是歪瓜和变了色的老黄瓜。过去的冬天有没有黄瓜?有。清末前门楼子那里一到冬天会搭暖棚,买几根黄瓜要花几两银子。如今,一年四季都能吃到黄瓜,而且是各种各样的黄瓜。

  至于炸酱面的面,讲究和“硬面”。将面团擀成薄片,不断加干面以防粘连,最后一层层摞起来,用大刀切条,再把切的条一点点散开。吃炸酱面讲究“锅挑儿”,出锅的面不能过凉水,吃的就是个热乎劲儿、黏糊劲儿。

  麻酱面则是另一种吃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麻酱需要凭副食本购买,北京人离不开它。买来的麻酱得澥开,慢慢加水朝一个方向搅拌,待稠度合适后加些盐即可。

  一到夏天,麻酱面是北京人的最爱,面条起锅后,多数人喜欢过凉水,甚至过三遍水,把面冲得冰凉。黄瓜丝作菜码,如果再就上一头新蒜,便更好了,一碗麻酱面下肚,热汗全消。

  二

  1976年我到平谷插队,一日三餐相当单调。尽管每天有一斤半的口粮,似乎也不少了,可就是吃不饱,主要原因是油水太少。记得一连两个月顿顿都是棒子面窝头配萝卜丝汤,一度连萝卜丝也没了,只有一碗酱油葱花汤。

  那时,我最盼望的事就是吃面条。

  吃面条,一般在夏天。中午下工后,大家敲着饭盆跑到食堂,那饭盆有半个锅大小,是知青的“标配”。发现吃面条,大家兴奋起来,因为每个人可以盛一大盆,从视觉上看,比平时的伙食多得多。

  尽管所谓的“卤”就是酱油加水,还有不少盐,口感已经好很多。一大盆面条“哧溜哧溜”吃下肚,摸摸凸起的肚子,心满意足。

  按说吃了这么多面条,可以顶很久,但下午还没收工,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大家先是反思,后是埋怨,都怪自己太能吃了。后来我们才得知,食堂的大厨为了让我们高兴一下,早上煮完面条就用水泡着,到中午,面条涨发了许多,几乎是刚煮出来时的两倍。我们看到的面条,堪称“视觉艺术”。虽然了解到个中奥秘,我还是喜欢吃面条,喜欢那瞬间“暴富”的感觉。

  如果是晚上吃面条,就更令人兴奋了。不用算计时间,蹲在食堂外边,一边捧着饭盆细嚼慢咽,一边听队部的广播。每天傍晚有三十分钟的“小说放送时间”,由曹灿开讲浩然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私营饭馆方兴未艾,不过多数饭馆仍属国营,其中有不少专营面条。和女朋友轧马路时到了饭点,本该表现一下,可惜兜儿里钱不够;看见面馆,我便找借口说饿了,周边又没有别的饭馆,干脆就近吃碗麻酱面吧。好在女朋友谈恋爱时比较昏头,不挑剔,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她二两、我三两,一两面五分钱,两角五分钱就化解了囊中羞涩的尴尬。面馆里人多,需要占座,经常是两三拨儿人挤在一张小桌子上吃面。多年后,女朋友成了夫人,她开始喊冤:“怎么二两麻酱面就把我给打发了?”

  放眼四周,喊冤的不止她一人。

  

  去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出差时,一天中午,我在街上踅摸饭馆。肉酱意面闻名天下,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博洛尼亚的肉酱意面,既然来到博洛尼亚,必须尝一尝,我走进一个专营肉酱意面的餐馆。

  意大利面的种类繁多,有几百种,据说发源于中国,由马可·波罗带回意大利;最早的意大利面出现于十三世纪,从时间上看,似乎有赓续的可能。当然,也存在其他说法。

  这博洛尼亚的肉酱意面看上去像炸酱面,面有黏度,滑嫩的酱汁裹在面上,并配有牛肉丁、意大利西芹等;面条圆直有弹性,与中国的面条几无二致。在国外,尤其是欧美,吃中餐时常有不伦不类之感,这顿肉酱意面,倒让我吃出了家乡的感觉。

  

  在中国的面条家族中,浆水面可称一绝,红油漂浮,鹅黄柳绿,酸辣可口。

  到陇南,甘肃的朋友总请我吃浆水面。第一次吃,“感觉有点怪怪的”;第二次吃,“熟悉的味道回来了”;第三次吃,“突然有点欲罢不能”——这就是浆水面的魅力所在吧。浆水面的酸不像醋酸那般厚重,是自然发酵产生的,恰到好处。

  制作浆水面,关键在于浆水的沤制。所谓“浆水”,是将新鲜的芹菜和甘蓝类蔬菜或苦苦菜、蒲公英一类的野菜在开水中汆烫一下,然后放入盛有凉开水的罐子中,再加少量旧浆水作“引子”,密封罐口静待一周。浆水发酵完成后,汤菜变酸,带有淡淡的香气。做浆水面时,先用热油炝葱花,以食盐、香菜等调味,再舀浆水入锅,加适量清水烧沸,晾凉即可。煮熟的面条过水后放到浆水里,夏天时吃一碗,顿觉清凉。据说浆水面富含乳酸菌,不仅开胃,还有益健康。

  六

  2009年从厦门到台北,途经金门,在金门停留了几个小时。不知是怎样考虑的,接待人员带我们去了马家面线店。看起来,这是一家专门服务旅行团的商店,尽管对此较为反感,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走了进去。

  没想到,马家面线是到金门必尝的美食之一。一百年前,马森殿落脚金门开面线店,这门手艺已经传了五代人,有悠久的历史了。

  金门的光照时间充足,风又大,适合晒面线。制作面线的工艺也相当繁复,分拉面、风干、甩面等六个步骤,有经验的老师傅,能把直径十厘米的面剂子拉成发丝那样细的面线。

  服务员在锅里下了一把面线,两三分钟后捞出,分在一个个小碗里。酱料呢?在旁边早已一字排开:蒜香拌酱、麻辣拌酱、香菇素蚝油等,足足有八种之多。我尝了两种,天啊,太香了!这是卖面线还是卖酱料?面线和酱料都卖。大家实在是禁不住诱惑,纷纷打包装箱……

  七

  前两年去常熟出差,晚上,朋友打来电话,叫我第二天早上别在宾馆吃早点,他要带我去外面吃“早茶”,六点出发。这么早,我有些不解,但还是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朋友如约赶来。常熟本就不大,路上又车少人稀,竟然开车走了半小时,来到虞山山脚、兴福寺东边的一个农家乐。

  这个农家乐的风景不错,西面、北面是树林,南面有水有田,云烟伴着朝阳升腾。桌子都摆在户外,基本坐满了,食客多为当地人。朋友所说的“早茶”,其实就是蕈油面。

  尽管也有双菇面、大排面、爆鱼面供选择,但这里最出名的还是蕈油面,它曾是兴福寺的斋面。蕈是虞山特有的一种野生菌,全名为“松树蕈”,生长在松树茂密的地方,春、秋两季是其主要生长期。每天早上,店家都去山里采来新鲜的松树蕈,将其洗净后用盐水浸泡。

  锅烧热,倒农家菜油,放入松树蕈不断翻炒,再加八角、丁香等作料小火熬制。不多时,香味袅袅而出,于林间弥漫。

  虽然朋友点了几个配菜,我的注意力仍旧集中在这碗蕈油面上。蕈油面的味道果然独特,令人味蕾大开,口齿生香。

  依傍着百年古树,吃一碗蕈油面,再品品虞山绿茶,神仙不过如此。

  

  牛肉面没什么特别的,几年前去一家面馆吃牛肉面,竟吃出了不同的感觉。

  那天,由于晚上要去国家大剧院听歌剧,下午便和朋友约在前门的胡同里喝茶,喝完茶再去吃牛肉面。看见朋友打电话订位,我有点疑惑:怎么吃牛肉面还要预约?朋友说店小,不预约恐怕吃不上。这着实勾起我的好奇心。

  这家店藏在延寿街附近的胡同里,是一家“苍蝇小馆”。门店简陋,只两三张桌子,能容下十来个人。店里没伙计,只有老板一个人忙活。

  老板七十多岁了,是地道的老北京。他出来招呼了一下,瞥我们几个一眼,又进后厨忙活了。小店供应牛肉面、牛肉馅饺子等,牛肉面,十几块钱一碗。

  不一会儿,老板端上来几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面上铺着几块牛腱子,肉质鲜嫩,炖得软烂;面是市场上买的手擀面,口感软硬适中。

  看看其他人的碗,再看看自己的碗,我发现他给我的面比别人多得多——别人是三两,我的足足有六两。老板露出笑意,他八成是想看我怎么吃完。宁可撑着也不能剩下,得对得起他,这一大海碗牛肉面我“照单全收”,吃了个肚儿圆。多出三两面却没多收钱,看来这老板做生意只为图个乐儿。

  一边吃面,一边聊天,我发现这老板是个奇人。他曾在某工厂工作,单位组织体检时发现他血压高。这血压到底有多高?他说一位医生朋友不信,就帮他量血压,说:“你的高压测到了,低压呢?”老板答道:“那180不是高压,是低压;高压是280。”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辞去公职,“下海”开了这家面馆。

  老板说,这家面馆是改革开放后宣武区的第一家民营饭馆,原来开在前门附近,因为拆迁,才换到这个小地方。面馆用的牛肉都是他亲自采买的,必须保证质量;他还喜欢读书,顾客送给他的书有半屋子之多。

  老板的年岁渐长,儿女不希望他太辛苦,劝他不要再开店,但他认为一闲下来血压就得高,病随之来了:“但凡干活,我什么事都没有!”他也不指望每天有多少收入,只要开心就好……

  前些天,北京终于开放“堂食”,我再访面店,竟迷了路,多亏胡同里的老先生指给我方向。面店已经关了,我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刚转身要走,里面传出应门声。老板探出头,虽然他不认识我,还是招呼我进去。屋子里的桌椅都不在了,只摆着一张折叠床。老板递上一杯茉莉花酽茶,说明年他就整八十岁,可能不再开店了。

  食面八方,只为寻找一个陌生或熟悉的味道吗?也许是那环境教人难忘,也许是那人教人难忘,也许是那历史教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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