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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舫 | 山山记水程:李贽在晚明(3)

 置身于宁静 2022-07-31 发布于浙江

  李贽在《与曾继泉》中谈到落发的原因:

齐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以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

李贽在给焦竑的复信中,也谈到了毅然落发的原因,那就是“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何如?”简单说来,就是——既然你们把我看作异端,我就索性做出异端的样子让你们看看!

落发之后,李贽反复总结自己落发原因,可见这在当时的的确确是一件天大的事。他说,自己落发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愿受地方官的管束,他在《感慨平生》中写道,落发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情:

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属人管了。幼时不必言;从训蒙师时又不必言;既长而入学,即属师父与提学宗师管矣;入官,即为官管矣。弃官回家,即属本府本县公祖父母管矣。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则祸患立至,其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宁漂流四外,不归家也。其访友朋求知己之心虽切,然已亮天下无有知我者;只以不愿属人管一节,既弃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实意。

李贽描述了一幅人们无不生活在枷锁之中的近乎恐怖的画面,而这些,恰恰这些又正是儒家仁义道德的基本内容,李贽断然落发,是他的“本心实意”,他虽然落发,却并未受戒,照样可以吃肉喝酒,照样可以用“本心实意”说些似乎是疯疯癫癫的真话。所以,他在这篇文章的结尾写道:“故兼书四字,而后作客之意与不属管束之情畅然明白,然终不如落发出家之为愈。盖落发则虽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管束,况别省之人哉!”

李贽落发的事情惊动了好朋友。袁中道在李贽落发的第二年见到了他,为他的形象大吃一惊,他认真记录下这件事道:“岁己丑 (万历十七年) ,余初见老子 (李贽) 于龙湖。时麻城二三友人俱在,老子秃头带须而出,一举手便就席。……余曰: '如先生者,发去须在,犹是剥落不尽。’老子曰: '吾宁有意剥落乎?去夏头热,吾手搔白发,秽不可当,偶见侍者方剥落,使试除之,除而快焉,遂以为常。’爰以手拂须,曰: '此物不碍,故得存耳。’众皆大笑而别。”任情适性,率意而为,这就是李贽。

李贽落发的事情不仅惊动了好友,还惊动了那些暗地里张开罗网伺机而动的人,从堂堂四品知府变成闹市中的一个狂禅,这简直是丑闻,简直是骇人听闻!

李贽又一次为旧势力所不容。数千年来,中国男人以长发盘于头顶。那个时候,长发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特别是男人,甚至把头发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头可断,发不可断。

知县邓鼎石亲自登门恳请李贽留发,他是如此情真意切,以致“泣涕甚哀”,他是一县之长,是父母官,有责任维护本地“风化”。为了说服李贽,邓鼎石甚至抬出他的老母亲,说此行是“奉母命”劝“李老伯”蓄发:“你若说我乍闻此事,整整一天不吃饭,饭来也吞咽不下,李老伯必定会留发的。你若能劝得李老伯蓄发,我便说你是个真孝子,是个第一好官。”

可是,李贽不为所动。

他落发的原因是复杂的,面对他落发的外部环境更加复杂。然而,李贽不想因为重重压力退缩,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殉道者:“则以年纪老大,不多时居人世故耳”,此话甚真。他既有任情适性不惹事不怕事的一面,也有深谋远虑计较厉害,终以余年不多,一无所求,决计豁出去老命一搏。

其实,李贽的所作所为与他的思想观念是密切联系的,这就是他的“童心说”。何为“童心”?李贽说: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

李贽用他的“童心”来生活,便有了他的“任情适性”,落发自然。他将这种观念用在文学思想,便有了他的“标新立异”,自成一格。他在《童心说》中这样写道:

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

李贽有一个知识渊博、学养深厚的隐士朋友叫作周晖。李贽辞世八年后,周晖从其稿本《尚白斋客谈》中精选相关内容,编成了四卷本《金陵琐事》,记录了那个时代各种趣人趣事。他在《金陵琐事》中写道:“ (李贽) 常云:'宇宙有五大部文章:汉有司马子长《史记》,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苏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浒传》,明有李献吉集。’余谓:'《弇州山人四部稿》更较弘博。’卓吾曰:'不如献吉之古。’”

李贽认为,天下有五大名著,分别是司马迁的《史记》、杜甫的诗集、苏东坡的文集、施耐庵的《水浒传》、明朝李梦阳的诗文集,他将此并称为“五大”。

以此“童心”而论古人文章,李贽极为推崇苏轼。他在给焦竑的《复焦弱侯》一文中说:“苏长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只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从前,人们只会夸东坡文章写得惊天动地,其实他们不知道,与文章相比,苏东坡其人更是卓然不群。只有顶天立地的人物,才能写出来永垂不朽的文章。

苏东坡(1037—1101)。来源/网络

苏东坡(1037—1101)。来源/网络

更有意思的是,李贽把历史上的大诗人分成“狂者”和“狷者”两类,且引一段如下:

李谪仙、王摩诘,诗人之狂也;杜子美、孟浩然,诗人之狷也。韩退之文之狷,柳宗元文之狂,是又不可不知也。汉氏两司马,一在前可称狂,一在后可称狷。狂者不轨于道,而狷者几圣矣。

李贽还把苏轼和苏辙两兄弟分为了两类,他认为苏轼是“狂者”,而苏辙是“狷者”。李贽推崇杜甫,他认为杜甫有真性情,并且说杜甫的人格比其诗更好。当年李贽在杜陵池畔写过《南池》二首:

《其一》

济漯相将日暮时,此地乃有杜陵池。
三春花鸟犹堪赏,千古文章只自知。

《其二》

水入南池读古碑,任城为客此何时。
从前祗为作诗苦,留得惊人杜甫诗。

李贽把杜甫的诗视之为千古文章,并且以“惊人”来形容杜甫的诗作,可见其对杜甫是何等的夸赞。同时他还认为古人中只有谢灵运、李白和苏轼能够称为“风流人物”,他在《藏书·苏轼》中写道:“古今风流,宋有子瞻,唐有太白,晋有东山,本无几也。必如三子,始可称人龙,始可称国士,始可称万夫之雄。用之则为虎,措国家于磐石;不用则为祥麟,为威凤。天下后世,但有悲伤感叹悔不与之同时者耳。孰谓风流容易耶?”这三人,真可谓“人中龙”。

杜甫(712—770)。来源/网络

杜甫(712—770)。来源/网络

人是不是总会活成自己偶像的样子?此时的李贽,也许不会想到,短短五年之后,他将要与朋友们在麻城有一场惊天动地的“龙湖雅集”,在群星璀璨、酣畅淋漓的夜晚,他们纵评天下,臧否古今。他更不会知道,在他身后的某一天,袁中道在《跋李氏遗书》中写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卓吾李先生,今之子瞻也。

袁中道将李贽与苏东坡做了全面的比较,得出结论:“才与趣,不及子瞻;而识力、胆力,不啻过之。”

李贽虽然有“童心”,逼视道貌岸然的虚伪,欣赏返璞归真的朴拙,但是以他的智慧和聪敏,他也有看透人生的一面,他在《评三国志演义》中称:

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子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虽然自开辟以来,哪一处不是戏场,哪一人不是戏子,哪一事不是戏文,并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所以一切都用不着认真。所以不难理解他落发之后,何以一如既往喝酒吃肉。这就是李贽的“童心”,于是,他在《焚书》中感慨:“出家为何?为求出世也。”

由此,琼州守周思久评价李贽和耿定理,“天台重名教,卓吾识真机”。天台指的是耿定理,卓吾自然是李贽。周思久解释说,“重名教”就是“以继往开来为重”,“识真机”就是“以任真自得为趣”。

不管怎样,李贽落发后的心情是复杂的,却也是平静的,宛如一场暴风雨过后,大地一片安宁,万物一片安详。可是,这安静的背后,焉知不是又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歌罢击唾壶,旁人说狂夫

最令人不解的是,姚安知府李贽在官运亨通的时候决定辞官。

李贽的生命里,也许注定了一场暴风雨接着另一场暴风雨。

第一场暴风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李贽已经不记得了。可是,让历史刻骨铭心的那场暴风雨,发生在万历八年 (1580) 的春天。

三月,李贽在云南姚安府的任期即将满三年。再稍待一些时日,他即可有望升迁。官场的秘诀就是一个字,“熬”,熬过了山穷水复,就迎来了柳暗花明,最终将抵达前程似锦。这个时候,全中国的官吏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人,李贽已经是四品知府,像他这样四品以上的官员不足五千人,可谓凤毛麟角。在平常人眼里,跻身这样的群体,是多么荣耀、多么尊贵啊!

初春的滇北,已是春意盎然。奔放不羁的九重葛开遍山野,五彩缤纷的虞美人高傲圣洁,晚风吹拂,残霞似血。

李贽身穿粗布便衣,在姚安府衙署庭院的小路上,焦虑地踱步。此时,他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有两个选择——顺着原来的路安然走下去,是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也是卑躬屈膝、放弃自我;转身离开,走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世界,迎来的是随心所欲,却也可能走向清贫、苦难、凶险,甚至死亡。他时而彷徨,时而坚定,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果决坚毅。

自出仕以来,叠经世事变故,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可是,天命何在?对清议辩学,与众人相左,就已经危险重重;见于之行,施之于政,与上官衙门尽相违逆,就更加巢幕游釜,祸变莫测。

况且,朝廷如今的制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非进士出身不入翰林院,非翰林院士不入内阁。李贽不过是举人出身,纵然“既有大才,又能不避祸害,身当其任,勇以行之,而不得一第,则无凭,虽惜才,其如之何!”加之,“才有巨细,巨才方可称才也。有巨才矣,而肯任事者尤难”。如李贽这般千里马,又从不见所谓伯乐,如此这般,徒唤奈何!

在递交这份辞呈之前,他再三权衡,这决定是否明智。往事一幕幕闪现,让他心痛不已。云南地方官吏至今提起云南布政使徐樾之死,仍让他齿寒心凉。徐樾年轻时即追随王阳明的心学。王阳明的弟子、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对徐樾极为欣赏,曾对内人说:“彼五子乃尔所生,是儿乃我所生。”将徐樾视为亲生。王艮考察徐樾前后达十一年之久,逝世前授徐樾以大成之学。可是,如此这般天降大任之才,却死于非命。嘉靖年间,元江府土舍那鉴杀土知府那宪,攻州劫县,诱杀了前往议降的徐樾,姚安土官高鹄往救时亦战死,世宗兴兵讨伐不克,便允许那鉴纳象赎罪。时人作歌谣唱道:“可怜二品承宣使,只值元江象八条。”如徐樾者,不过如此,人在乱世,犹能奈何,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历尽万般红尘劫,犹如寒风再拂面。

李贽下定决心,不再犹豫。这天,正值侍御刘维巡按楚雄,李贽谢却簿书,封了府库,携家离开姚安到楚雄去见刘维,“乞侍公一言以去”,要求刘维批准他辞官退休。

刘维却不同意:“姚安守,贤者也。贤者而去之,吾不忍。非所以为国,不可以为风,吾不敢以为言。即欲去,不两月,所为上其绩而一荣名终也,不其无恨于李君乎?”

李贽回答:“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名声闻于朝也,而去之,说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

刘维坚持不允。

既如此,执拗的李贽独自去了大理的鸡足山,在那里静静地读佛经。

云南大理鸡足山。来源/网络

云南大理鸡足山。来源/网络

李贽去意已决,刘维知道已经难以挽回,便将他的辞呈上交朝廷,终获批准,得致其仕。此时,已是七月。

李贽得知,如释重负,他性爱山水,在云南的奇山异水中肆意地徜徉数月,尽览滇中之胜。浮世万千,繁花落尽,可是,李贽的心中却依然有花开花落的声音。一朵,一朵,又一朵,在无人的山间静静开放、轻轻飘落。

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

万历九年 (1581) 春,李贽由云南而至四川,买舟东下,直奔湖广黄安。

很多年后,李贽追忆这段往事说,他总是与顶头上司发生矛盾,甚至发生冲突。他之所以弃官而去,本质上是他“不愿受人管束”“居官怕束缚”的缘故。云南巡抚王凝是个下流之辈,不足以为道,李贽与他顶顶撞撞,势在必然,理所必至。然而,李贽的另一位顶头上司骆守道,与李贽最为相知。这个人有水平,有能力,有操守,文章也写得不错,而且踏实能干。但是,李贽终不免与他发生了冲突,李贽总结说,原因就在于,“渠 (骆守道) 过于刻厉,故不免成触也。渠初以我为清苦敬我,终反以我为无用而作意害我,则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今古之号为大贤君子,往往然也。”

李贽信奉的是佛老之治,他对当时官场的“君子之治”相当反感,这是他不为世间所容的根本原因。而他之所以有“归老名山”的想法,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着极大的关联。李贽曾写道:“独余连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时时烦懑,故遂弃官入楚,事善知识以求少得。”辞官这年,李贽已经五十三岁,他的妻子黄宜人也是个淡泊名利、甘守贫困的人,她愿与他一道同隐深山,支持他辞官回家。很多年后,黄宜人辞世,耿定理在为她作的墓表中讲述了这段故事:“卓吾艾年拔绂,家无田宅,俸余仅仅供朝夕。宜人甘贫,约同隐深山。”有此贤妻拔绂相助,与他相依为命,这也是李贽的福气吧?可是,“冀缺与梁鸿,何人可比踪。丈夫志四海,恨汝不能从”。李贽一生含辛茹苦,四海为家,抛头­洒热血亦在所不惜,却独对妻子有着亏欠。

李贽辞官这年的早些时候,巡按刘维报请上司奖励群吏,李贽为姚州知府罗琪写作《论政篇》,表达他的政治理念。在这篇文章中,他坚决反对“本诸身”的“君子之治”,提倡“因乎人”“因性牖民”的“至人之治”。李贽认为,一切有条教之繁和刑法之施,有智愚贤不肖之别和君子小人之分,导民使争的,都是“君子之治”的恶果。而“至人之治”则不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无须求新知于耳目,也无须加之以桎梏,“恒顺于民”,社会自然可以治理得很好。因于这种理念,李贽治姚安三年,“一切持简易,任自然”,就是这种理论的具体实践。

这篇《论政篇》,引发了骆守道的极大憎恶和反对。他迅速写出了《续论政篇》与李贽辩争:“使君儒者而尤好佛老,宜其说如此,无语刺史素不谙佛老说,礼乐刑政,未敢以桎梏视之也。”信仰之异催生了人性之恶。

李贽说,自己不能像汉朝的东方朔那样含垢忍辱、游戏仕途,又不能做到中庸之道、八面玲珑,所以为官二十余年,“贪禄而不能忍诟其得免于虎口,亦天之幸耳!”所以,这官是决然不能做下去了。

回想三年前,李贽初来姚安,但见承历代之乱、当兵事之后的边塞,满目疮痍,哀鸿遍野。面对贫瘠的土地、凋敝的民生、惊慌失措的百姓,李贽将他的施政纲领放在了一个字上:宽。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是尚宽大、务简易、循自然、不知而治、休养生息。从这样的观念出发,李贽在姚安府任上,“律设大法,礼顺人情”,尽可能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让边塞的各民族百姓和睦相处,宽厚安定。

如此这般,姚安终于有了宝贵的三年时间,这三年里,百姓休养生息,地方局势稳定,军民各安其业。

回顾在云南为官的经历,李贽最怀念当时在云南任洱海道佥事的顾养谦。顾养谦是南直隶通州 (江苏南通) 人,比李贽小十岁。万历六年 (1578) ,顾养谦调任云南佥事,与李贽相识。当时,李贽正在与云南巡抚王凝、参政骆守道发生冲突,以致云南的官场里,无人不痛斥李贽、无人敢搭理李贽,作为李贽直接上司的顾养谦,却不顾一切与李贽成为挚友,给李贽以最大的安慰和支持。这些支持如此重要,以至王凝、骆守道企图加害李贽的阴谋最终流产。

顾养谦(1537-1604)。来源/网络

顾养谦(1537-1604)。来源/网络

朝廷批准李贽辞官的消息传出,顾养谦正在北京。听到此事,他立即动身,赶赴云南,一路打听李贽的行踪,希望能在李贽向东行进的道路上与他相会。这种深厚的友谊在等级森严的官场,非常难得,也让李贽终生难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李贽仍然对顾养谦充满感激。李贽辞世之前,他曾经在给顾养谦的信中,无比感激地写道:“其并时诸上官,又谁是不恶我者?非公则其为滇中人,终不复出矣。”在另一封信中,他写道:“求师访友,未尝置怀,而第一念实在海通。”海通就是南通,是顾养谦的家乡。

李贽写给顾养谦的信,是他心迹的真实体现。他在云南官场的处境可谓相当险恶,如果不是顾养谦的帮助,他真可能生死未卜,因为他得罪的是云南巡抚和云南参政。因为有了顾养谦的帮助,他才得以从险境中脱身,而且还有了升官的机会。可是,李贽厌恶了这一切,这一次却坚决不干了。

李贽为人,清廉简朴,狷介疏狂,爱憎分明。他在姚安府三年,姚安大治,而他自己,“禄俸之外,了无长物”,深得百姓爱戴。此番离开姚安,老百姓对他恋恋不舍,“士民攀卧道间,车不得发。车中仅图书数卷。巡按刘维及藩皋两司汇集当时士绅名人赠言为《高尚册》,以彰其志。佥事都御史顾养谦亦撰序以赠。”清贫如李贽者,仅有一车书卷相随,这已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财富了。

李贽的好朋友方沆写作《送李卓吾致仕归里》三首,道尽李贽其人其志其事,其中一首道:“歌罢当尊击唾壶,旁人指点说狂夫。休言离别寻常事,万古乾坤一事无。”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夹道欢送,那些王凝、骆守道之流伺机猎杀李贽的人早就虎视眈眈,暗藏杀机了。

可是,李贽义无反顾地走了。他要把所有的白日还给太阳,把所有的夜晚还给星河,把所有的春光还给绿野,把所有的肃杀还给昨天,期待明天——

胸中藏丘壑,笔下有山河。
听政有余闲,做官无别物

李贽幼年丧母,很小的时候就随父亲辗转于大海之上,颠沛流离中勉强糊口。七岁的时候,李贽开始随父亲读书歌诗,学习礼文。父亲名钟秀,号白斋。白斋先生是位有名的塾师,李贽在文中称:“吾大人何如人哉?身长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吾董母不禁也。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白斋先生闲暇时,便送李贽到训蒙之馆读书,李贽聪慧好学,每学必有斩获。

嘉靖十七年 (1538) ,十二岁的李贽写出了《老农老圃论》,不满孔子对学生樊迟问农事的指责,把孔子视种田人为“小人”的言论大大挖苦了一番,轰动乡里。《卓吾论略》记载:

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则可知矣。”论成,遂为同学所称。众谓“白斋公有子矣”。居士曰:“吾时虽幼,早已知如此臆说未足为吾大人有子贺,且彼贺意亦太鄙浅,不合于理。彼谓吾利口能言,至长大或能作文词,博夺人间富与贵,以救贱贫耳,不知吾大人不为也。吾大人何如人哉?身长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吾董母不禁也。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

十二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有见地的文章,实属不易。这篇习作,得到了父亲的赞扬,亲友们也纷纷祝贺李贽父亲:“白斋公有子矣!”泉州,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马可·波罗笔下的刺桐城,她的包容、开放、文明、进步,白斋先生坦荡的胸怀、自由的意志、乐善好施的精神,都给李贽以人生宝贵的启蒙。李贽晚年回忆自己幼时性格,说道:“余自幼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

青年时代的李贽,“糊口四方,靡日不遂时事奔走”。他“糊口四方”的地点和职业今天已经无从考证。二十一岁,李贽迎娶十五岁的黄宜人,妻子温厚、贤惠。

二十六岁,李贽参加福建乡试,中黄昇耀榜举人。次年春,李贽在京参加会试,不第而归。三年后,李贽又在北京参加会试,再次不第而归。尽管如此,李贽却对科举制度充满厌恶。《卓吾论略》记载:

稍长,复愦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弃置不事。而闲甚,无以消岁日。乃叹曰:“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因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题旨下,但作缮写眷录生,即高中矣。

这一年,李贽已经三十岁,而立之年,他厌倦了八股文章、科举制度,于是向吏部提出申请,就任河南卫辉府教谕:

吾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万里,反遗父忧。虽然,共城,宋李之才宦游地也,有邵尧夫安乐窝在焉。尧夫居洛,不远千里就之才问道。吾父子傥亦闻道于此,虽万里可也。且闻邵氏苦志参学,晚而有得,乃归洛,始婚娶,亦既四十矣。使其不闻道,则终身不娶也。余年二十九而丧长子,且甚戚。夫不戚戚于道之谋,而惟情是念,视康节不益愧乎!

他将这段经历记录为“丐食于卫”:

某生于闽,长于海,丐食于卫,就学于燕。

李贽的青年时代几乎无可记录,三十三岁升南京国子监博士,到任数月,即丁父忧,守制东归。五年后,任北京国子监博士。这时,正逢河南大旱,管理河槽的官员因勒索财物不遂,竟挟恨把所有泉水引入河槽,不许百姓灌溉。他安置在河南的家眷遭遇灾难,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相继病死。他在卫辉写了不少诗,从中可以一窥他的心境:

世事何纷纷,教予不欲闻。
出郊聊纵目,双塔在孤云。
雨过山头见,天晴日未曛。
骑驴觅短策,对酒好论文。

“觅短策”“好论文”的李贽开始接触王阳明的著作,他从小就不满于朱熹的传注,因而更加同情于王阳明的易简功夫:“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实与真佛、真仙同,虽倔强,不得不信之矣。”李贽在礼部司务任上,因一次生活经历,受饥而望食道启发,认识到对孔、老之学不存在选择谁的问题,于是“自此专治《老子》”,并经常读北宋苏辙所注《老子解》。专治《老子》和崇信《金刚经》及广泛听取各学者讲学,这便是后来李贽所说的“就学于燕”。

王阳明(1472-1529)。来源/网络

王阳明(1472-1529)。来源/网络

在北京礼部任职的五年中,李贽“不愿受人管束”“居官怕束缚”的个性开始崭露,这令他与上司时有矛盾和抵触,“司礼曹务、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高殷皆入阁……高之扫除少年英俊名进士无数矣,独我以触迕得全,高矣人杰哉!”

高尚书,即高仪,嘉庆四十五 (1566) 年任礼部尚书,至隆庆二年 (1568) 致仕,隆庆六年 (1572) 诏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殷尚书,即殷士儋,隆庆二年 (1568) 任礼部尚书,隆庆四年 (1570) 入阁。王侍郎,即王希烈,隆庆二年任右侍郎,隆庆四年转礼部左侍郎。万侍郎,即万士和,隆庆二年任右侍郎,同年转左侍郎。尚书、侍郎,是礼部的最高长官,李贽与他们都有抵触,抵触后还能对他们给予很高的评价,说明了他的任性,也说明了他的坦荡。性格就是命运,李贽的经历再次证明了这个真理。

隆庆五年 (1571) ,李贽转任南京刑部员外郎。正是在南京,他认识了耿定理,他们相见恨晚,遂成至交。也是因为耿定理,李贽又结识了耿定理的兄长耿定向,从此开始了被天罗地网追捕和构陷的生活。

耿定向(1524-1596)。来源/网络

耿定向(1524-1596)。来源/网络

也是在南京,李贽接触到泰州学派,并开始了他从事著作。这一年,李贽已经四十八岁,他也许还不知道,他真正的人生即将开启。

万历四年 (1576) ,李贽就任南京刑部郎中。这一年,李贽五十岁,人生到达知天命之年,他想对自己做一个深刻的回顾,写下了《圣教小引》:

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研,和声而已。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劝诲,翻阅贝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乃复研究《学》《庸》要旨,知其宗实,集为《道古》一录。于是遂从治《易》者读《易》三年,竭昼夜力,复有六十四卦《易因》锓刻行世。

呜呼!余今日知吾夫子矣,不吠声矣;向作矮子,至老遂为长人矣。虽余志气可取,然师友之功安可诬耶!既自谓知圣,故亦欲与释子辈共之,盖推向者友朋之心以及释子,使知其万古一道,无二无别,真有如我太祖高皇帝所刊示者,已详载于《三教品刻》中矣。

夫释子既不可不知,况杨生定见专心致志以学夫子者耶!幸相与勉之!果有定见,则参前倚衡,皆见夫子;忠信笃敬,行乎蛮貊决矣,而又何患于楚乎?

李贽将五十岁作为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五十岁以前的生活就是一条狗啊!他的思想观念在这一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传统、对历史进行了更深刻的剖析,他的深刻思考引发了晚明社会思想的巨大变革,这巨大变革一直延伸到今天,犹有回响。

万历五年 (1577) ,李贽由南京刑部郎中出任云南姚安府知府。又是一个春天——或许是命中注定,李贽总是在春天启程,又春天辞别。这次,李贽携妻将子取道湖广,一路南行,准备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他在楚地流连忘返,这里与他深相契合,此时,他已经寓安之意。

三年之后,他将以另一种心情,返回这里,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麻城。

天台重名教,卓吾识真机

嘉靖六年 (1527) 十月二十六日凌晨,滨海古城泉州。

一阵鞭炮将四邻八乡惊醒。

原来,这家昨晚添了一件大喜事——长房长孙呱呱坠地。这家的父亲是秀才兼塾师白斋先生林钟秀,这个孩子就是李贽。

李贽原名林载贽,考入秀才入泉州府学后,归宗李姓,为回避明穆宗朱载垕名讳,李载贽改为李贽。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孩子日后将因其桀骜不驯的性格、离经叛道的才华而饱受争议,被视为“明朝第一思想犯”。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自甘“堕落”的孩子、这个被时代放逐的“异端”,其实怀抱着惊世骇俗的文化理想和道德判断,并终将成为名震华夏的一代宗师。

夜里一场霜冻陡降,满塘秋荷顷刻间残败枯索。又是异木棉最绚烂的花季了,千手岩、碧霄岩上的枫叶鲜艳如血,远远望去,像一片片晚霞。栾树的果实渐渐由青转黄,又由黄转红,那深绿的树叶簇拥着青黄红的累累硕果。

五个世纪光影转换,当年泉州府晋江县南门外的浯江祖居,变成了今天的泉州市鲤城区万寿路123号。高高的院墙阻隔了外面的热闹和喧嚣,五个世纪似乎从未老去,高墙外是车水马龙、红尘万丈,高墙内是绿荫环绕的素朴庭院,有谁还记得这道大门里曾经发生过的翻天覆地的一切?

庭院后面那条清清浅浅的小河,河水淙淙,河里的鱼儿欢快地畅游。时光倒转,仿佛一切都未曾远逝,往事尽在眼前。

泉州,背靠巍峨的武夷山,面向着辽阔的东海,滔滔晋江从小城的西北流向东南,绕过古城流入泉州湾,成就了这个得天独厚的天然良港。

自唐代始,泉州就是中国的对外通商口岸,海上丝绸之路从这里开启。唐太宗继位后,对州、县大加并省,并依据山河形势、地理区域分全国为十道 。海市的便利、人丁的兴旺、商业的繁荣,使得泉州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化大都市,在这里,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民俗习惯的人互敬互爱,许许多多波斯商人在这里繁衍生息,许许多多摩尼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和平共处。

唐僖宗光启年间,李氏人家逃离河南光州固始,跋涉至闽南避乱。尽管大海风波莫测,经商盈亏难定,李氏家族仍以不畏艰险的姿态履危蹈险,出生入死,此后祖祖辈辈定居泉州,靠海为生。终元之世而迄明初,李氏跃为泉州巨贾。自李贽上溯,第八代祖李闾承借先人蓄积之资,尝以客航泛海外诸国。李贽第七代祖李弩,壮年时航吴泛赵,亦是商界巨子。

明洪武十七年 (1384) ,李弩被征为官商航行西洋,途中遭遇“忽鲁谟斯” (伊朗) 纷争,被困于异国他乡,只好皈依伊斯兰教,并在当地娶色目人女奴成家。这就是为什么李贽有阿拉伯血统和伊斯兰教文化背景的原因。明朝编写的《荣山李氏族谱》中写道,林弩“奉命发舟西洋,娶色目人,遂习其俗,终身不革,今子孙繁衍,犹不去其异教”。此后,李弩历尽千辛万苦携家眷归国。为免受歧视,李弩改姓“李”为“林”。

李贽故居内有一块李贽先祖东湖公的墓道碑,碑文第三行(描红处)可以看到李贽的名字,从碑文中可以看出林、李宗族与苏、蒲等有阿拉伯血统的女子通婚

李贽故居内有一块李贽先祖东湖公的墓道碑,碑文第三行(描红处)可以看到李贽的名字,从碑文中可以看出林、李宗族与苏、蒲等有阿拉伯血统的女子通婚。

李贽六世祖林仙保通晓外语,被录为“通事” (翻译官) ,后不乐随侍官差,于广东经商。五世祖林恭惠,亦通晓外语,被荐为“通事”伴引日本诸国使者入贡京师。然而,如此非官非吏不得承接祖上家业,家道由此一蹶不振。至四世祖即曾祖父,家业衰败,举家沦落为平民,以致曾祖父母死后五十多年无钱入土落葬。李贽的祖父竹轩林公总结几代家史,明白“士农工商”是中国不可突破的阶层痼疾,“商”只能居于末位,而要儿子也就是李贽的父亲白斋林钟秀改习“学而优则仕”的正途。

这就是大明王朝一个南方家族的生存和繁衍。世世代代为生计的辛苦奔忙,将他们修炼成“航海世家”。蔚蓝色的大海给予了这个家族超拔雄健的力量、无与伦比的想象。李贽从祖祖辈辈那里了解到的中国国情,也许比他在学堂庙堂里受到的所有教育和教化,更真实,更深刻。

南安榕桥李贽家族的数方墓志铭被收存。

南安榕桥李贽家族的数方墓志铭被收存。

这一年,是明世宗嘉靖六年,丁亥之岁。

如果我们放眼看,还可以看到更多。这一年,是张居正十年改革失败的二十周年。这一年,在遥远的西方哥白尼出版《天体运行论》,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帝国军队攻入罗马,灿若云霞的文艺复兴就此终结。

四十年后,历史上第一次成功的资产阶级革命——尼德兰革命在遥远的西方爆发;明朝蓟州镇总兵戚继光率官兵完成蓟、昌两镇一千二百多里长城加固改造工程,加筑一千四百八十九座空心敌台,边备整饬一新,雄心勃勃地准备将敌人挡在关外。

戚继光督修的空心敌楼长城。来源/网络

戚继光督修的空心敌楼长城。来源/网络

如果我们将眼光再放远点,可以看到那个时代更多上上下下罔顾的事实——

万历二十六年 (1598) ,宦官陈增监山东矿税,凿山民夫多死,又逮及代纳税款稍缓的吏民,民众大哗。

万历二十七年 (1599) ,临清民变,聚众四千,驱逐税监马堂,毙其爪牙三十七人,沙市和黄州团风镇民众轰走税监陈奉的徒党;武昌、沈阳一万人,反对湖广税监陈奉,发生武昌民变、沈阳民变。

万历二十八年 (1600) ,京畿兵民苦于连年旱灾、矿税,群起而盗;浙江流民结党,伺机举旗造反。

万历二十九年 (1601) ,武昌民众数万人围攻税监陈奉官舍,投其徒党十六人于长江;苏州市民包围税监衙门,乱石打死税使孙隆大参随黄建节,焚毁帮凶汤华大居室。

万历三十年 (1602) ,腾越 (今腾冲) 人民暴动,他们不胜税监杨荣之肆虐,遂愤而烧厂房,杀官吏;两广以矿税害民,激起民变,言官请罢矿使,神宗不理。

因缺乏张居正这样的贤士应对督导、国本之争等问题而倦于朝政,神宗愈发荒于政事。李贽辞世的第二年——万历三十一年 (1603) ,神宗诏谕洛阳老君山为“天下名山”。自此愈发不再上朝,累二十多年,国家运转几乎停摆。明神宗执政晚期,付万事于不理,导致朝政日益腐败,百官不修职业,内外多变,政以贿成。

明神宗朱翊钧(1563—1620)。来源/网络

明神宗朱翊钧(1563—1620)。来源/网络

朝廷党争趋于白热化,逐渐形成两大政治派别:一派是由京、宣、昆、齐、楚、浙等地方宦官、王公、勋戚、权臣组成的联合阵营,他们坚持维护秩序,努力延续正统,坚持国家大义,固守传统伦理;一派是以江南士大夫为主的东林党,他们讽议朝政、评论官吏,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反对权贵贪赃枉法。

政争党争无处不在,从小到大,从暗到明,从分散到聚集,从观念到日常,从政治主张到生活态度——于是,国本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京蔡案……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都会演变成一件又一件天大的事情,整个国家被裹挟着,像滚雪球一样身不由己滚下坡去。

万历四十二年 (1614) ,福州万余人,抗议恶税,终致福州民变。

万历四十七年 (1619) ,明军在萨尔浒之战中被努尔哈赤击溃,从此明朝在辽东的控制陷于崩溃。

万历四十八年 (1620) 七月二十一日,神宗驾崩,终年58岁,庙号神宗,谥号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葬十三陵之定陵。

神宗逝后,长子朱常洛继位。仅仅二十四年后,历光宗、熹宗、思宗三帝,大明王朝灭亡。

大明王朝行至此时,已经两百七十七年了。或许,命运的拐点便是王朝的终点,街坊里巷无处不萦绕着末日气象——暮霭沉沉取代了朝气蓬勃;开国时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变成了“昨日入城敦,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客,尽是读书人”;从前鲜衣怒马、饱读诗书、治家安国的读书人,变成了脂粉罗裙、寻花问柳、行为乖张的花间男儿;党争与私仇夹杂于宫廷政治,处处是以邻为壑、党同伐异,动不动便连坐罪死者无数,不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邀名取誉,相互攻讦,高度撕裂,突破下限。

历史上,有“秦以任刀笔之吏而亡天下”之说。明朝刀笔之吏亦为天下大害。谢肇淛在《五杂组》中说:“从来仕宦法网之密无如本朝,上自宰辅,下至驿递、巡宰,莫不以虚文相酬应。而京官犹可,外吏则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过已往之旧牍、历年之成规,不敢分毫逾越。而上之人既以是责下,则下之人亦不得不以故事虚文应之。一有不应,则上之胥曹又乘其隙而绳以法也。”

神州板荡,宗社丘墟。国将不国,败相渐露。

这一年,距李贽割颈自刎,已经过去四十二年了。

魂魄已化为袅袅青烟的李贽不会知道,他逝后第十四年——万历四十四年 (1616) ,就在明王朝内部纷斗不已、党争日趋激烈之时,关外的白山黑水之间,一支叫作女真的部落正在成长壮大。这一年,一个叫作努尔哈赤的部落首领在赫图阿拉称汗建元天命,国号大金。努尔哈赤卧薪尝胆,窥伺中原,二十年后,势如破竹,一举入关。

再向前回溯至嘉靖六年 (1527 )。仲秋的一天,泉州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里,一声啼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浓郁的硫黄味道飘浮在空中。祝福纳吉声中,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孩子的一生将是个悲剧。他以极其刚烈的方式出生,又以更加暴烈的方式辞世,他在千古流芳的作品——《焚书》《藏书》《续焚书》《续藏书》中,将人们供奉了几千年的圣人拉下圣坛,将人们遵守了几千年的道德准则放在审判台上。在他死后,他的著作被列为禁书,全部被烧毁。《明史》没有为李贽立传,只是在他相爱相杀的死敌耿定向的传记中提及他。时至今天,耿定向早已在浩瀚的历史里化为尘烟,每每被提及,也只有在李贽的传记中。世界如此荒谬,令人啼笑皆非。假若李贽地下有知,他又该怎样评价这荒谬至极的世界?

李贽的一生,与大明王朝紧密相连。李贽明白这一切,更鄙夷这一切。他在《自赞》一文中,毫不谦虚也毫不掩饰地说: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前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迕,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昔子贡问夫子曰:“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

毁李贽者几多?知李贽者几何?恨他的人恨得咬牙切齿,爱他的人爱得刻骨铭心。

因创办东林学院而被称为“东林先生”的顾宪成,或许知道一二。李贽逝后,对于这个“性褊急”“色矜高”“词鄙俗”“心狂痴”“行率易”“交寡而面见亲热”的狂人,他坚持送上他的狼牙棒:“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是涂炭,惟有仰屋窃叹而已!如何如何!”

顾宪成

顾宪成(1550 - 1612)。来源/网络

袁中道则在《李温陵传》中对李贽极尽赞美:“……骨坚金石,气薄云天;言有触而必吐,意无往而不伸。排拓胜己,跌宕王公,孔文举调魏武若稚子,嵇叔夜视钟会如奴隶。鸟巢可复,不改其凤咮,鸾翮可铩,不驯其龙性,斯所由焚芝锄蕙,衔刀若卢者也。嗟乎!才太高,气太豪……”

更有肝胆相照如马经纶者。李贽落难麻城,马经纶冒着风雪,长途跋涉三千里,赶赴湖北黄柏山中救援。李贽入狱,马经纶除千方百计设法照料他,上书有司,为他辩诬,替他申辩,“平生未尝自立一门户,自设一藩篱,自开一宗派,自创一科条,亦未尝抗颜登坛,收一人为门弟子”。

听闻李贽狱中自刎的消息,马经纶悲愤至极,顿足捶胸,连声呼号:

天乎!天乎!天乎!先生妖人哉!有官弃官,有家弃家,有发弃发,其后一著书学究,其前一廉二千石也。

真正的诗人在做梦的时候也是清醒的。漫游在理想国的圣林里,他会沿着思念走回故乡。可是,李贽回不去他的故乡了。李贽死后,马经纶将他的遗骸葬于通县北门外迎福寺侧,在坟上建造了精美的浮屠。

“李贽的悲剧不仅属于个人,也属于他所生活的时代。”李贽辞世三百八十余年后,学者黄仁宇创作了别具一格的《万历十五年》,试图从中找到一个大明王朝从兴盛走向衰颓的原因,乃至整个中国古代社会成功和失败的根由。

黄仁宇在这本书中,单独辟出最后一章专论李贽。大明王朝行至晚期,天道陵夷,气脉衰微,他对于这个“传统的政治已经凝固,类似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的新生命无法孕育”的环境百感交集:“社会环境把个人理智上的自由压缩在极小的限度之内,人的廉洁和诚信,也只能长为灌木,不能形成丛林。”

黄仁宇最终得出结论说,“中国两千年来,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极,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症结”。

李贽,生于公元1527年,卒于公元1602年。字宏普,号卓吾。

李贽在泉州

写作李贽是个痛苦的过程,且不说他卷秩浩荡的作品,且不说他特立独行的思想,且不说他运乖时蹇的一生,他的死就令人心疼,更让人震撼。

在北京通州的监狱里,七十六岁的李贽宁死不屈,不为自己的所做所思忏悔,最后用剃刀割破自己的喉咙,血流两天乃亡。每每想到这个场景,我就肝肠寸断。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生活在怎样的时代?他在做什么、想什么,又试图将怎样的自己留给后世?

李贽是一本大书,也是一个沉重的谜题。

关于李贽,我用三万字的文章来阐述他,在这里,我想说说李贽的泉州。

六年前的一天,中国海上丝绸之路文化节举办之际,我有幸走进了李贽的泉州,走近了泉州的李贽,就在他朴素的故居里,我深刻地理解了李贽,懂得了他的汪洋恣意、桀骜不驯,他的正气凛然、义无反顾。

今天的中国,北京和上海是世界闻名的国际化大都市,但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宋元时期,当北京和上海还籍籍无名的时候,泉州已经是中国乃至世界名列前矛的商贸中心了。究竟是什么造就了泉州的辉煌?又是什么造就了李贽,这个不拘一格、不为其时代所容的先锋或者说叛逆?

五代时,一种产自马来西亚的热带植物的种子被带到了闽越国。这种植物,叫做刺桐,它美丽、独特,花朵独立枝梢,如栖鹤振翅,远远望去,如簇簇红霞。在元代,泉州开始广泛种植这种植物。从此,刺桐在这里放肆地生根、开花,泉州因此而被称为“刺桐城”,而今,泉州漫城遍野都有刺桐怒放的身影。在这个古老又现代的城市里,泉州城展现它独特的魅力——低调沉稳却葆有锐气,古老沧桑又活力四射,含蓄内敛更开放包容。

北方陆上丝绸之路的中断,给予泉州作为港口兴起的时代机遇。北宋王朝的疆域最西也只到达今天河湟谷地附近。当时因为河西走廊政权复杂,所以宋代的疆域范围始终没有占据乌鞘岭以西的土地,从而也失去了对河西走廊的控制。北宋王朝对丝绸之路控制力已经日渐失落,加之宋代都城从长安、洛阳迁到汴梁,政治中心的东移必然导致陆上丝路的衰落。与此同时,两宋时期,中国经济重心开始逐渐完成了南移,南方经济从安史之乱开始就逐渐超越北方,直到南宋将都城迁往临安,南方彻底完成了对北方的超越。同时,南亚与中亚的商人们,为了追求高额的利润,不畏海浪凶险从海上穿越马六甲海峡抵达中国。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泉州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

在马可·波罗的记述下,泉州有来自当时大食、三佛齐、真腊、占城等很多国家的商贾往来。意大利的犹太商人雅各·德安科纳曾写作《光明之城》,书的封面上写道:“在马可·波罗之前,一位意大利犹太商人冒险远航东方,他的目的地是一座中国都市,称作光明之城。”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界人士,携带着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最时尚的艺术、最美味的食物、最多元的文化、最包容的信仰在此汇聚。大儒朱熹曾对泉州有过这样的评价: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弘一法师自感将不久于人世,选择泉州托付余生。正是在这里,他提前将自己的死期写信告知几位如夏丐尊一样的知交,然后写下绝笔——“悲欣交集”。

李贽,就生活在这里。

李舫

李舫,学者、作家、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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