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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世界是一场嘉年华

 木蘭猫不睡 2022-07-31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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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家胡晓媛影/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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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入艺术家胡晓媛的微博主页,一张光头自拍映入眼帘:她坐在车窗边,眼神直盯镜头,倔强且平静,隐隐有侠意。这张使用已久的照片就如她的自白——在克制与感性间,为自己的艺术寻得栖息之地。此后,世界的纷乱与诱惑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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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走出青年的兵荒马乱 」

BAZAAR:你的微博头像是一张光头自拍,女生都很重视头发,以前很叛逆?

胡晓媛:我当时拿头发做作品应该是在05、06年左右。有一天,我对着一前一后两面镜子,就拿刀片把头发刮下来了。一点不剩非常那会儿爱折腾头发颜色经常换所以一根头发上有很多颜色的变化。剃掉后花了大半年每天攥着头发对着阳光辨别色度又用了一年拿它们绣出了送不出去的信。这个作品近期正好M+博物馆新馆开幕中展出。

BAZAAR这件作品也参加了卡塞尔文献展你似乎是第一位被邀请的中国女性艺术家,当时激动吗?

胡晓媛:还真不这中间有时间差我那会29可能是那届年纪最小的参展艺术家。当初知道要参加卡塞尔时,我只觉得它非常重要,再没什么更特别的想法,或许有过一丝理所当然。其实,我那时的状态交织着自我刻画与过度防御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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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送不出去的信物》(A Keepsake I Cannot Give Away),自己的头发、白绫、手绷,不规则尺寸(全部作品共10组,每组为两件,共计20件),2005-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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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木No.2》,木、墨、绡、漆、铁钉,37.5×33×2cm,2008年

BAZAAR现在似乎感受不到你描述自己曾经的那种状态,中间发生过什么

胡晓媛:过程其实挺惨烈的。自小擅长学习,但当你对世界最初的认知是建立在优绩逻辑上,一旦离开学校,你就会意识到曾经靠此获得的认同,与毕业后步入的错综社会对你的剥夺很难谋合,所以很多努力无的放矢。

再后来,你总觉得别人手中攥有利器,自己却满眼皆茫然。不过,人一旦真正成熟,有关这些事物可能会得到的一个最终判断是——旁人的制胜法宝从来不属于你,也不适合你。而你的“武器”其实一直攥在手中,只是从未被正视。当慢慢张开手,你会发现无论它多么微末或不足为奇,却是自己唯一的擅长

直到那刻,我的心态包括对世界与自己之间关系的认知才开始明晰;也是那刻起,我开始一点点如挖坑般,给自己凿下一个位置。

BAZAAR你曾经多次提到过原生经验的影响,这种无的放矢与你的童年时代有关系吗?

胡晓媛:我从很小就开始了完全“三点一线”的生活,很少玩,童年全在按父母的预期努力。我觉得这也是后来某一人生阶段中挫败感与失落感的最原始基点。所以我的孩子现在才四岁,但我希望他尽早达到精神与心理独立,建立对世界的认知和自由选择的意识。即便有风险,我也不愿他生存于我的固有经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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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蚁骨 四》(Ant Bone No.4),楸木、墨、绡、漆、铁钉,320×59.5×210cm,2015年


BAZAAR你刚才说的“惨烈的过程”大概在什么时候?如何惨烈?

胡晓媛:32岁前后吧不谈艺术拿日常细节看——现在的我平日里几乎从不化妆20岁的时候完全做不到,时候出门前我能搭上半天把曾经“自己”所厌弃的地方全部修正一遍我会比照刚刚所说“别人手里的”去描画自己。细想一下,这相当于自我认知与自我接纳还没有建立起来。


BAZAAR半天确实挺要命。并且你说的这个其实对当下很有借鉴意义现在容貌焦虑、身材焦虑现象很严重比如前段时间网络上的段子就称某红书为社交媒体七宗罪中的“嫉妒”之源

胡晓媛:如果对自我状态的否定愈演愈烈,就需等待一个节点。我的经验是:没到那个节点,人不会有改变的动力。惯性就像“臭被窝”一样,臭,但暖和只有当现实中所有惯性与原有系统全部被破坏、损害、无法维持基本运转时,新东西才会从中生长出来,否则一切都无法存活。

   友情、爱情与家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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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砰》(Bang),单频录像,02’09”,2015年


BAZAAR刚毕业时,你和央美的艺术家朋友组成了N12团体,当时很红,但最近有好多年没一起做过展览了。

胡晓媛:停了很多年了N12跟普遍的艺术小组不一样比如我们2002年计划做第一次展览时就特别尴尬,根本找不到一位愿意展览文章的评论家——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性,更没有“宣言”。甚至除了都毕业自美院外,我们没有任何共通的特殊之处,仅是毕业后每个人还在炙热地保持创作动能。今天看,N12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各自的独立性以及对此的坚定,没有任何影响彼此的余地

BAZAAR:现在彼此联系多吗?

胡晓媛:日常交集确实不算多,最后一次聚齐应该是六七年前了。

BAZAAR你先生仇晓飞也是其中一员你们是在央美附中就认识了吧算是“恋爱长跑”

胡晓媛:我们是附中同学,17岁在一起现在都快45岁


BAZAAR其实圈外的大众总觉得艺术家是最特立独行的一类人,两个艺术家生活在一起,会不会性格都很强?

胡晓媛:人是在认知过程中逐渐成熟起来的。最初,我们一直由着惯性把同学关系排在第一位,因此很难避免竞争意识和相互博弈,这也带来了更多的自我怀疑不确定,越害怕别人的质疑与驳斥,便越会让日常陷入到频繁的质疑与驳斥中个阶段我们对艺术的认知系统的理解人生的设定甚至美学的考量都会带来争执最糟糕的状况是两人的关系会把原本细微的不同进情绪里,甚至演变成人身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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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无题 六》(Untitled No.6),头发、干鸡蛋、干鸭蛋、塑料凳、纸,45×32×32cm,2015年

也是在32岁前后,我有勇气与动力确定自我认知后,才开始能试着接纳别人。我大致了解了自己是谁,才开始明白他是另一个样子,他有权利跟我完全不同,而我没权利修正,只有权利选择。所以,如今我会觉得他是作为近距离观众的最好人选,但他也只是一位观众

BAZAAR观众”这个说法好,一些争吵就是源于分寸感不够强。你刚说的状态是一种非艺术家伴侣所体会不到的“极端”,但事实上你们也应该有浪漫吧?

胡晓媛:哈哈我想起了在做《送不出去的信物》时,和晓当时在营附近租土别墅平层,生活起居兼工作室马泉营有一988公交车,因为是郊区车,两边终点的距离就很远。那会没车,我最大的乐趣就是从终点上车,两人坐在公交车靠窗一边的单独座椅,一前一后,不坐一起。

车上人来人往,给你一种安全和稳定感,但没有交集。我像是站在一堵玻璃后窥探着,不会被打扰在路途思考或风景,会拿一个小本记录思绪、随意画手稿,送不出去的信物》的雏形就在期间的某个傍晚诞生。在988车上,我勾画完大致的稿子后,已经泪流满面,但头扭向窗外,没人看见。

BAZAAR:动人,所谓的“穷浪漫”吧。刚刚你也提到了孩子,疫情期间你在网上发布了一条Vlog,视频里你俩一起画画、交流,他似乎对艺术也感兴趣。

胡晓媛:他这段时间还真不大喜欢画画了。你知道遗传学有一个概念叫均值回归吗?它讲的是以家族的脉络为线索,整条线索一旦有高点,后面的子嗣就会靠向平均值。我的小孩就有很多地方和我们不一样,譬如他对社交比我们有热情多了。

至于画画,前段时间他挺喜欢,在家里随便抓来材料就用,好像本能地对材质物料没有恐惧感和障碍。但这段时间,我就发现他又不感兴趣了。一方面可能是兴趣的阶段性游移;另一方面可能是他会发现自己怎么画都没有爸爸画得好,觉得有点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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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石疑》局部(Spheres of Doubt),废钢筋、绡、大理石、墨、碳化木、海水侵蚀的石灰块、玻璃杯、用过的香皂、旧铁秤砣、碎砖、鸟巢、水泥、干瘪的水果、头发、小木棍、线,尺寸可变,2019年,香港M+美术馆委托作品

BAZAAR:他知道你俩是艺术家吗?

胡晓媛:知道。而且他还经常会说“我将来也要当艺术家”。可能他误以为艺术家闲着没事,不用出门上班,所以小孩的感觉因为片面才会美妙我们曾经带他去其他艺术家工作室玩过几次,他觉得比去同学家好玩、花哨。“艺术家理想”对他最大的吸引力在于他觉得很有趣。

BAZAAR:你会向他介绍你的作品吗?他怎么看?

胡晓媛:不用我介绍,他经常会有一些自己的判断。今年以前,他一直都有阿姨带,有时候早上起来跟阿姨遛弯,他就在大马路上捡各种破破烂烂的“宝贝”回家。我那会儿在完成《石疑》系列的过程中,会用绡去包裹一些物体,他经常回来举着他的“宝贝”跟我说:“妈妈,你把这个做成作品”,“妈妈,你把这个包了吧”。他安排给我的“工作”,有些就在我的《石疑》系列中。所以他对艺术这件事是有判断的,那些他选择的一片凋落的树叶、一个塑料盒、一块石头,都夹带着他的理解。

  被误读与“请”误读 

BAZAAR:忽然想到我们之前发表过一篇文章,讨论的是艺术家是否愿意解释自己的作品”。你愿意向大众解释自己的艺术吗

胡晓媛:解释有很多程度上的差异,所谓“客观描述”也是一种解释,比起带感的论点论据可能就会带有少一点的主观成分。我自己比较倾向于简单描述。除此以外的解读我其实是不大认同的那种解读就像给观众画好路径,间接要求对方“必须这样”理解。这与我所坚持的自由误读、自由领悟,甚至自由“错过”,是相悖的。我坚信要把这个作品与观众间的余地留给自由,即便是被无视。这个世界一定是一个多向选择的系统,而非绝对化、指导性的选择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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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草刺》(Grass Thorn),北京公社展览场景,2017年

BAZAAR:你的作品相对而言还是晦涩的、有门槛的,学术界自有评判,但普通观众看了可能会难以理解,你不在乎

胡晓媛:坦白说,同样的问题你要是十年前问,我肯定还是会答“有点儿介意”。因为那个时候我迷恋回馈。现在有变化,我如今觉得艺术最有趣的部分,就是能允许被自由地误读所有信息

BAZAAR现在会如何看待像布尔乔亚那样作品,一只大蜘蛛故事几个关键词,就连最普通的观众都能理解,还能被震撼

胡晓媛:她作品里那种宏大的原始力量感,饱含异常清晰的母性本能。她坦然地接受这种源于“自我”的馈赠。我喜欢她强悍的特征,但我自知与她不同。就像我也觉得翠西·艾敏那样的剧烈人生极具吸引力与魅惑力,但同时我更清晰地知道,我不想选择,而且也不擅长那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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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静置世 一》(The Age of Stillness I),大理石、钢、钢丝、绡、墨、线,338×50×48cm,2021年

BAZAAR:流量时代,一些创作者会觉得不抓人眼球就会被很多观众错过。

胡晓媛:其实今天的世界像是一场巨大的嘉年华,在基础设施还相对完备的区域里,信息丰富到可以任由人们随意换取和选择想要的部分。从某种角度而言,艺术家已经极尽奢侈——我指那些坦诚思考和创作的艺术家——他们能比较自由地去完成自己的想法。

但当自顾自满足自由创作欲望的同时,艺术家也兼有社会属性的义务——作品一旦离开工作室就变为了独立存在的“个体”,它会有与周边人、事、物相关联的方式,这不该由任何人来控制

认清这件事后,我会在尽量满足自己思考、发声欲的同时,把其他不该附加的欲望降至最低程度。最后的权力在观者手中,如何观看、选择、接收都是观者的自由。我仅能够把工作部分控制在我认为的理想状态,这种自由、爽快已经足够奢侈和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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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胡晓媛(摄影/程文)

BAZAAR:你创作的装置雕塑市场更热衷于绘画你也清楚,如何考量这件事?

胡晓媛:这个系统并非一蹴而就,从始至终,艺术就和资本结合得非常紧密。今天如果单纯地谈论市场,我觉得未免有些狭隘。早些年的学术和商业系统互相影响,却殊途同归;但近几年,你会发现很多强势资本进入系统后,学术更显边缘。但事事不会恒定,变化才是常态。

至于迎合市场的需求,我最初就没能以这个方式理解艺术,所以也无法调控自己变为适应此类路径的人。并且,人不可能朝三暮四还竖牌坊,“学会放弃”才是“选择”的首要前提,否则人生会非常混乱。就像咱们刚刚所说,如果非常清楚手中握的是什么——哪怕是一块不起眼的橡皮,那也是你的利器。你若非想画五光十色的画面,也只能借助铅笔。


 原文刊载于《时尚芭莎》
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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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  齐超

人物摄影  程文
妆发  何蒙蒙
文字整理  于明祎
作品图  致谢艺术家和北京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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