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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雪村 | 陈忠实和他的朱先生

 明日大雪飘 2022-07-31 发布于上海

陈忠实和他的朱先生

文、图 | 罗雪村

陈忠实先生写了《白鹿原》,白鹿原里写了朱先生。

朱先生,清末举人,谢绝奉官,书院兴学,能先知天象人事,救济乡民离苦得乐,一身布衣青衫,乃原上一智者、大儒。朱先生做的最了不起的事,是他领衔几位品行端正的乡贤聚于白鹿书院,为后世留下一部卷帙浩繁的《滋水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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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先生像 (毛笔、墨 2008年)

说到这部县志,作者在小说第十二章道出一个故事。1926年,正是王旗变幻、民生多艰的年代,一天,正在围困西安城的镇嵩军刘军长来到白鹿书院,问县志里头都编些啥,朱先生答:上自三皇五帝,下至当今时下,凡本县里发生的大事统都容纳,“你的士兵在白鹿射鸡(击)征粮及粮台失火将记入本志,你的团长进驻本县吓跑县长,这在本县史迹中绝无仅有,本志肯定录记”。军长闻之,并未动粗,更没有把朱先生投进监狱。而《滋水县志》“民国纪事”一栏果真记载:“镇嵩军残部东逃过白鹿原烧毁民房五十七间,枪杀三人,奸淫妇姑十三人,抢掠财物无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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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里的白鹿村 (铅笔 2021年)

滋水,即今灞河 (铅笔 2022年)

《白鹿原》里的许多故事就发生在这条河边

朱先生离世,白嘉轩感叹:“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朱先生,《白鹿原》的魂!

据闻朱先生确有其人,本姓牛,祖居今仍在白鹿原。当年,他面对掌握生杀之权的刘军长说的那句“不避官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至今声犹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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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先生藏书票之一(毛笔 墨  2021年)

读《白鹿原》,每读到朱先生,总会出现陈忠实先生的幻象。

曾见过陈忠实先生两回,是在其写了《白鹿原》并获得茅盾文学奖以后。一回是2003年在北太平庄总政招待所,同事徐怀谦叫我同去看来京的陈忠实。那天上午,在他住的客房里,我们一直待到中午,他留我们到一层饭堂吃了便饭,又聊了些闲话。现在回想那天都聊了些什么,已经无记。

另一回是2010年中国作协在重庆索菲亚酒店开全委会,午餐时作家委员们围成一桌一桌热络说笑。一瞥,见陈忠实一个人坐在边角一个小桌旁,点上一支又粗又黑的雪茄,一口接一口吸着……这时的他与四周的热闹浮华之间似乎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隔膜。我不忍打扰他,但还是走过去请他题字,尽管他说口腔疼,还是写下“白鹿原头信马行”,说这是白居易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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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祖居藏书票(铅笔、水彩 2020年)

西安灞桥西蒋村陈忠实祖居。他说自己有几处写作环境,最好的一处就是白鹿原下这座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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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2月20日与陈忠实先生 徐怀谦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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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先生题句 (钢笔 2003年)

只可惜,两回见到陈忠实先生时,我还没读过他的书,因为无知,自然没有与他交谈的话题。

2016年闻他离世,心里一惊,但也没有太多感触。直至6年后读了《白鹿原》,我对他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特别想问他:你写朱先生,是不是在写自己?但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80年代,为写《白鹿原》,他到长安、蓝田等县查阅县志,搜集到很多有价值的史料。我想,假若没有当年朱先生们的“不避官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白鹿原》里那些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和事件该会逊色多少!

如今,想了解中国从清末到民国到1949年这一段历史的流变,乡村城市、兵灾匪患、县府宗族翻云覆雨的兴衰争斗,以及其间各色人等的人兽面目……假若没有这部大书,认知会是残缺的。

文学也是记录,他写小说,也是在治史。读《白鹿原》,他笔下的一个个人物、事件,既不溢美,也不隐恶。印象深的像黑娃、鹿兆鹏等,大革命时,他们在白鹿原掀起一场场风搅雪!一群生冷不计、死活不顾的革命弟兄端着酒碗起誓结义,便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威慑的气氛。他们挥动铁锤砸碎“仁义白鹿村”石碑,捆乡绅游街示众,纸糊的帽子扣在这些人头上,把稀粪劈头盖脑浇下去……白鹿原祠堂前爆发出的狂风暴雨般“抬铡刀来!”的呼叫令人惊惧,更惊悚的还有后来的贺老大被蹾死,白兴儿、田小娥被吊上半空……他就是这样把一个个一桩桩“嘴上念佛哩,心里咥活(干坏事)哩”的好人坏人、好事鬼事统统写进了书里,让后人看,让后人想,让后人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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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先生写《白鹿原》时用过的圆桌、木凳(铅笔 2022年)

有人说《白鹿原》是一部意蕴厚重、丰湛的史志;有人说陈忠实乃“一个民族最优秀的书记员”;还有人说他的离世“带走一个民族的秘史”;我倒觉得他恰恰留住了一个民族的秘史——昨天、今天,过去、现在,不断地往而复来。

我感念陈忠实先生,他让我知道了很多,明白了很多。今天,人们怀念他,生发的也是那句感叹: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

这天,朋友圈见一公号“笔墨志”,是一名叫村言的作者用笔墨辅之文字,将刚刚发生过的事件、人物,几乎桩桩件件逐一记之。一位画画的朋友,疫情近三年,画了许多如大白、小蓝和排队核酸的速写……等疫情翻篇儿,这些图文记忆就是留给后人的历史。较之官修正史的宏大叙事,平民记忆是真实细节,更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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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先生藏书票之二(圆珠笔 2022年)

人终有一死,生的过程,或积德行善,提炼人生精华,或行恶施暴,种下仇恨恶果,所作所为无外乎留下或美名或骂名。

古往今来,总有像朱先生、陈忠实先生那样做事的人,将所经所历、所见所闻,将那些积德或施恶之人,将他们做过的好事或荒诞、龌龊、诡异之事一并载记。

对于行恶之人,勿以为事了拂衣去。人生有尺,做人有度,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记得朱先生墓室砖头上刻的字:“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而陈忠实先生记下的朱先生那句“不避官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至今仍是声犹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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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编辑何启治先生速写(钢笔 2016年)

陈忠实写《白鹿原》与他有关。1973年,他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到陕西组稿,看到陈忠实写的短篇小说《接班以后》,便赶到西安郊区小寨,拦住刚开完会推着自行车出来的陈忠实,就站在街头,真诚约请他写一部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自此,他们开始长达40多年的友谊。1992年,陈忠实写完《白鹿原》,即写信第一个向他报告完稿的消息。次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出版《白鹿原》,他是责任编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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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东方老年公寓,陈忠实先生曾在这里住过三个月写《白鹿原》(钢笔 2014年)

(写于2022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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