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场上攻城掠地、占领征服，是武士的价值所在。谈判桌上斗智斗勇、巧取豪夺，是政客的价值所在。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在日本政客心里，侵华日军的“乒乒乓乓”基本上可以划归蛮夫蛮力范畴，实在是不值得恭维和推崇。 日本政府要谈判，侵华日军要打仗。日本政府在日本本土，鞭长莫及；侵华日军在中国疆域，随手施为。想法不同自然行动不同，行动不同自然沟通不畅。侵华日军被“枪一举就能抢过来”“抢过来就是自己的”低成本发家致富现实刺激得血脉贲张，根本不听日本政府瞎叨叨，跟日本政府拧着劲儿地往两股道上跑。 南京国民政府被侵华日军打丢了面子，打急了眼，坚决要抗战到底，坚决不跟日本政府废话，坚决不干吃了大亏还出卖国家利益的傻事儿，把日本政府直接给晾在半空里上不去、下不来。中国战场打到南京沦陷以后，日本政府和侵华日军的矛盾积怨已经达到顶点。 南京国民政府不跟日本政府谈判，日本政府的话就没人听，侵华日军就要继续执行打通津浦铁路大动脉的作战方案。打通津浦铁路大动脉的最佳地点，非徐州莫属。攻克徐州，成为侵华日军下一个重大军事行动目标。具体执行这个作战方案的，是矶谷廉介第十师团和坂垣征四郎第五师团。矶谷廉介第十师团准备兵发滕县，坂垣征四郎第五师团准备兵发沂州。滕县是津浦铁路线上的要点，沂州是胶济铁路线上的要点，都是台儿庄的外围屏障，而台儿庄，则是徐州的北大门。欲取徐州，必取台儿庄，一场大仗就要在鲁西拉开帷幕。 桃花，你得抓紧时间做出决定了。官渡王家，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贵生的灵柩，你准备什么时候安葬？桃花，我不忍心催促你。我担心贵生的灵柩匆匆入土，你的心也跟着一起埋葬。我会尽最大可能为你争取最长时间修复心态，只盼望你能够快一点儿平静下来。 桃花，生命还在延续，生活就得继续。活着其实挺难的，得随时随地跟外人较劲，跟自己较劲。有的时候付出所有也未必取胜，却不能因为未必取胜而放弃较劲。桃花，咱们都咬紧牙关坚持吧。肩头的担子无人接替，咱们也就不能放下。 桃花发现一夜之间前院就空寂下来，除了顺子，周丛的手下都不见了。顺子告诉桃花，大家去了敌占区，在敌占区想方设法延迟日军发动新的军事行动。桃花与顺子相处久了，听得懂顺子的专业术语，知道日军新的军事行动就是像占领青岛、占领济南、占领泰安一样占领新的城池。以此类推，日本鬼子也会来占领滕县。周丛他们会在滕县抵抗日本鬼子，也会像放弃青岛、放弃济南、放弃泰安一样放弃滕县。这都不要紧，熟读兵法的人都知道避敌锋芒也是制胜的战术之一。只是滕县一失，官渡和台儿庄随之也会落入日本鬼子之手。父老乡亲，家族亲人，都要在日本鬼子手里经受煎熬。好在日本鬼子人数不够用，不会在乡下布置太多兵力。台儿庄人祖祖辈辈见多识广，官渡王氏族人更是经过大风大浪，只要躲过日本鬼子兵锋横扫，自会随机应变对付驻扎下来的鬼子兵。就像八路军在山西创建敌后根据地那样，台儿庄也会成为日本鬼子的梦魇之地。日本鬼子会来占领滕县，贵生和燕儿的后事就要早做打算。如今已经进了腊月门儿，实在是不方便扶棺返回官渡。不如等到过完正月初五再回去，让二叔二婶、大槐槐嫂好歹过完这个年。贵生啊，你这一走，俺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啊…… 桃花默默地流过眼泪，已经是傍晚时分。桃花不愿意由着心意不吃不喝，让周丛和顺子心急如焚，便洗去泪痕匀面整妆主动走到前院吃晚饭，顺便告知周丛准备正月初五以后扶棺返乡。周丛听到桃花的决定满脸欣慰之色，顺便告诉了桃花一个大笑话——滕县县长跑了，死活不回来啦。原本你争我抢的滕县县长官职成了烫手山芋，给谁谁不要，派谁谁不来，谁都怕县长的位子还没有坐热乎，就让日本鬼子给抓住杀了。 桃花知道官府之人消息灵通，滕县县长都“跑鬼子”了，说明日本鬼子真就要来了。来就来吧，守在眼前方便收拾这帮畜牲。畜牲们要是不来，还得劳师远征出去找他们。但愿畜牲们过了正月初五再来，让俺体体面面地送走贵生和燕儿。 桃花头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听周丛说没有人愿意当滕县县长；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突然听周丛说滕县民政科长愿意当滕县县长。桃花记得那个戴着白边玳瑁眼镜的民政科长，那个人也姓周，第一眼看上去文质彬彬，第二眼看上去风雷性情，很精明、很能干、很有本事，比黏黏糊糊的滕县县长强多了。 周丛对愿意当县长的民政科长大加赞叹，桃花觉得周丛没有言过其实。民政科长也是官府的人，县长知道的消息民政科长也会知道。县长怕死跑了，民政科长要是怕死也会跑。这年月当滕县县长要被日本鬼子抓、要被日本鬼子打、要被日本鬼子杀，滕县县长就成了高危职业，不但没有民脂民膏可供搜刮，还要搭上性命一了百了。这个时候临危受命担任滕县县长的人，实在是了不起。报纸上经常说“抱定必死之决心坚决抗战到底”的仁人志士，就是指民政科长这样了不起的男儿吧？ 自从滕县民政科长成了滕县县长，周丛就忙碌起来，天天吃罢早饭出门公干，有时候中午能够赶回家来吃午饭，有时候只能把顺子打发回来陪着桃花。桃花很快便知道周丛为什么这样忙忙碌碌，也知道滕县民政科长为什么急三火四地接任滕县县长——抗日的川军队伍下来了！ 抗日的川军队伍是在山西第二战区打完“太原保卫战”以后，奉南京国民政府军政部命令赶到鲁西，归属第五战区战斗序列，抵御日军沿津浦铁路北上南下，袭击徐州。桃花早就听说过四川有一个“袍哥会”，上到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下到文弱书生、贩夫走卒，都有“袍哥会”会众。“袍哥会”远在西南一隅，却与青帮、洪门并列为赫赫威名的三大团队，实在是令人好奇。只是不知道川军之中，有没有“袍哥会”会众？ 桃花第一次见到四川人，也就留心观察。这些人很守规矩，目不斜视，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俚语在滕县城里采买蔬菜、鱼肉和粮食，一车一车地拉出城外，基本上不做逗留。这些人的军装不甚合身，大多数打着新旧不一的补丁，一眼就看得出来手头不宽裕。无论军官还是士兵，个子普遍不高，身材普遍不胖，却精神饱满声音洪亮，透露出一股经过大阵仗的镇定豪爽。一见之下，感觉到比当年王营长的东北军队伍底气充足。 桃花把心里的感觉对周丛说了，周丛笑道：“弟妹，你不在部队，对部队的事情有点儿隔行如隔山的意思。一支部队的精气神是靠官兵支撑起来的，官兵的精气神是靠胜利支撑起来的。你见到东北军官兵的时候，他们刚刚丢了东北三省跑到关内，思乡念亲背负骂名，根本立不起心气儿挺不直腰板儿，哪里谈得上什么气势啊？川军不一样！川军各部既是乡党，又是'袍哥会'兄弟，精诚团结，形同虎狼，对日作战以来从头到尾都是迎头而上，凶狠博弈，毫不留情，从不畏惧日寇的子弹、炮弹和炸弹。自'卢沟桥事变'以来，抗日战场上流传着一句话——无川不成军。” 桃花第一次听到周丛对一支部队不吝赞美之词，第一次听到“无川不成军”之说，不由地好奇心起，问道：“周大哥，您是说川军早就离开四川老家，到东边来了吗？” “是啊，”周丛说道，“川军去年誓师出川抗日，先后打了淞沪会战、太原保卫战和南京保卫战，仗仗冲在前面，把日军绊倒了好几次。这次开过来的是川军第二十二集团军，下辖第四十一军和第四十五军。他们当初沿着陆路北上出川，刚刚走到宝鸡就听闻晋北忻口和晋东娘子关遭受日军围攻，战况危急。西安行营转达委员长命令，要求第二十二集团军立即由宝鸡乘火车开赴潼关渡河，归属第二战区战斗序列，驰援晋东。军政部原本答应为川军将士在宝鸡整训换装，此时军情如火不能耽搁。第二十二集团军官兵立刻登上火车疾驰潼关，从风陵渡过黄河进入山西，直插晋东。弟妹，川军的装备太落后了，在晋东战场简直就是抡着枪托和大刀跟日军拼命。他们打了四十多天，伤亡惨重，却从来没有畏战退缩。一切行动服从命令，人在阵地在。太原保卫战结束，他们奉命撤出山西赶来鲁西，准备在滕县至台儿庄一线与日军再搏一次。弟妹，晋东战场数次激战，这支部队已经不到两万人了。” 周丛话语中发自内心的敬佩和惋惜，让桃花闻之心动：四川是诸葛亮的蜀国，地处长江上游，位于西南腹地，历史悠久，物产丰富，素有“天府之国”盛名，实乃人间天堂。四川有李太白的蜀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四川是川军的家乡，川军守护四川从未有失。日本鬼子在华北、华东杀人放火，与天遥地远的川人何干？但是，川人胸中有热血，担责天下兴亡事，他们告别家乡奋勇出川，在陌生的地方为陌生的百姓拼命，只因为陌生的土地属于中国，陌生的百姓是中国人。川军的大仁大义，令人动容。晋东对日一战，川军数千英魂乡关西望。如今奉命赶来鲁西御敌，一战下去又会倒下多少热血儿郎？列队出川，征程万里，天人永隔，再不相见，岂不疼煞爹娘亲人？俺能给这些了不起的人干点什么事儿呢？俺寓居在外，够不上毁家纡难，俺就把箱子里面的金的银的拿出来送给川军将士买吃买喝吧。 周丛一听桃花要拿出压箱子底的东西劳军，直接吓了一跳：好我的少奶奶啊，你可真是舍得啊。你的那些东西都是有来头、有年月的，哪里能够估得出价值几何？你有这个心思就行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办。我不能仗势欺人给你抢来金贵东西也就罢了，还能让你跟着我破费得两手空空吗？从个人手里拿到的财物终归有限，上级拨款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关键。川军弟兄们在第二战区是否勒着裤腰带打仗，我现在干预已经晚了。川军弟兄们既然来到第五战区，我就决不能让他们流血再流泪。 周丛决心已定，对桃花郑重说道：“弟妹，你的东西先拿好，以备应对不时之需。川军弟兄们虽然剩下不到两万人，也不是民间家财能够供给周到的。我叫上周同一起跟上面要钱，一定要让川军弟兄们吃好穿好，替天下人给川军弟兄们尽一份心力，向川军弟兄们表一份谢意。” 桃花有点儿糊涂了：周丛说的上面，是军政部还是委员长呢？周丛那么大的本事都没有底气跟上面要到钱，周同上哪里去要钱呢？周同这个县长是别人不愿意干硬甩给他的，让他顶着雷去尽守土抗战之责。守得坚决抗得好，日本鬼子会杀他；守不坚决抗不好，南京国民政府会杀他。周丛喊着苦哈哈的周同一起去跟上面要钱，能有几成要到的把握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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