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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君成:诗歌语言的现代性问题兼议李兴民诗歌

 诗歌garden 2022-08-02 发布于宁夏
触动心灵的柔软
——诗歌语言的现代性问题兼议李兴民诗歌

马君成

环顾当代中国诗坛,李兴民既不崇尚口语诗,也不盲目跟风,他的诗观与我不谋而合。我们都喜欢有思想、有情怀、讲究整体意境的作品。比如我们都喜欢吉狄马加、雷平阳、刘年、张二棍、王单单、徐俊国、田禾、牛庆国、黑枣、郭晓琦等诗人作品,喜欢他们材要严选,意有所指,景有所合,情有所托。我们都喜欢饱满有料的作品,反对虚无缥缈的诗歌作品,反对好高骛远,只尚空谈,不重实践的诗人。我们认为诗人的笔墨必须要有道义的担当,必须给读者以心灵的触动,深刻反映时代的风云变幻,针砭时弊,抒写底层生活,应该引人思考和认识,而不要自己迷误,又引人迷误。
有了这样的主张,从诗歌谱系来讲,李兴民的诗歌明显深受王怀凌的诗风影响。尽管在李兴民的成长之路上,圈内的各种风格的诗人朋友较多,但在个人性格、气质牲征、精神向度、审美追求和价值取向上,他都非常接近王怀凌的风格。这在他的很多诗篇当中,都能看出这种心慕手追,心驰神往的痕迹。白居易晚年后悔自己曾创作《琵琶行》《长恨歌》等文采斐然的杰作,认为只有《卖炭翁》《折臂翁》等深刻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才是他的代表作。这足以给当代诗人以启示。
但是,文风总会受社会潮流影响。当下诗歌风向标诡异,他们玩文字魔方和迷宫,越玩越走火入魔,与“文以载道”的初衷背道而驰,把诗歌的教育和影响心灵的功能几乎取消,单纯追求所谓的艺术价值。这是时代审美观的扭曲和变态,诗歌本来是很高雅的艺术,现在却在迎合商业利益、迎合那些不懂装懂者的心理,迎合低俗的大众心理,更有甚至走向无比抽象和艰涩的象牙塔,也不承载什么道义,只为艺术而艺术,好似在用魔鬼的思想、语言、价值观在确定好诗标准。他们时尚,他们热闹。让他们时尚、热闹他们的,他们的艺术与我们无关。真正的艺术之路,除了艺术家和评论家,能够深知其味的又有多少呢?真正的诗歌之路应该是一条寂寞之路。公鸡每天黎明报晓,人们都明白其意义;青蛙终日叫嚣,只不过增加了一些自然声响而已。
雷武铃指出:“现代主义诗歌美学的历史性意义。它是一种反传统的创新美学,一种持续的革命运动,革各种文学传统的命,就是和原来的文学观念反着来,语言必须是扭曲的,费解的,破碎的,非正常逻辑的,断裂、跳跃、混乱的,梦呓一般潜意识的,充满幽暗神秘的象征。没有具体所指的,想象性,比喻性的语言,脱离现实世界的物质规定性的约束,不为一般世人所接受。”这些年来,我们的诗歌生态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李白早就说过:“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米沃什说:“当魔鬼在我身上跳舞/我觉得自己是个天使”他甚至更直白地界定“现代性诗人”是“被关在地狱的人说/地狱并不存在”读了大量的现代主义作品后,觉得这些见解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晶。吉狄马加在诗中写道:
那些没有通过心脏和肺叶的所谓纯诗
还在评论家的诗中被误会拔高,他们披着
乐师的外袍,正以不朽者的面目穿过厅堂
他们没有竖琴,没有动人的嘴唇
只想通过语言的游戏而获得廉价的荣耀
毕飞宇说“想象力的背后是才华,理解力的背后是情怀。”才华固然重要,诗歌中,我更看重情怀。电影《木马屠城记》中有一个情节。普里阿摩斯王冒着生命危险深夜闯入阿喀琉斯的营房,跪在他面前,流着泪亲吻他的双手,对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深夜来到贵处,亲吻这双沾满我儿子鲜血的双手,就是有一件请求——请求你把我的儿子赫克托耳的尸体还给我。让我按王子的礼仪给他举行一场得体的葬礼。”他的眼神无比真诚。阿喀琉斯说:“要是我想杀你,易如反掌。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不愿意,即使把尸体交给你,你也不能带走。即使你把尸体带走,明天到了战场,你我还是敌人。”普里阿摩斯王说:“不是明天,就是现在,你我还是敌人。但是,即使是敌人之间,也应该相互尊重。”看到这里,我无比感叹,难怪《荷马史诗》是千古传诵的经典,就在于诗人有这种大情怀,当代中国诗人无论把花样技巧玩到何种程度,如果没有这种人类情怀,写再多的诗篇也是浪费才华、浪费生命、浪费精力。李兴民深悟这个道理,所以他看守好自己的笔,不做无病呻吟。一笔一画,一字一句,皆奔人类情怀而来,总是把令人抨然一动的心里话捧出来。
大多立足于西海固的诗人都有西海固情结,这种情结倔强而自尊,李兴民便是其中最执著无悔的一个。在他的眼里,西海固是诗意的。这里每一座山都有灵性,每一条河都有仙气,每一场风都刮起思考,每一场雨雪都是诗意的狂欢。诗,是人们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不可想象,活在西海固,一个不读诗书的人,多么地与这片土地不协调,不相称。在诗人眼里,西海固是神奇的。不仅风物皆可入诗入画,诗人们也会“以诗歌的名义相聚”,甘于“在生活的低处谋生/而在精神的高地吟唱”,这是李兴民《在西海固写诗的人》中所描绘的诗人群体形象。他们相互切蹉,相互关照,相互激励,为了艺术的超越和共同的进步,更为了给人民提供优秀的精神食粮。这正是西海固诗人的创作和生活状态,以及他们之间相互联络的高度写真。在全民皆商、物欲横流、人浮于事的时代里,诗人是真正的精神田园守望者,他们甘守物质生活清贫,与“官”和“富”两不沾边,却把心灵贴着地面,聆听大地的诗音,他们是一个个独立冷静思考的个体,又是叩问天地世道,社会良知的多彩群体。
单永珍称赞李兴民的诗是“一册穷人的宗教皈依于心灵/一座语言的宫殿供奉在大地”( 单永珍《修为十四行》)。刘国龙认为“李兴民的乡村世界唯美、清新、恬静,所有的生存都在生长,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一种温暖的力量,穿行在时空中,风景、人物、意象。准确地说,李兴民是一位颇具典型意义的西海固诗人,你在他的诗行里能读到独属于西海固的风物景致。”(刘国龙《青春之弦划过生命纹隙》)为自己的母亲吟唱是诗人的良知。很难想象一个从来不爱自己的故土、不爱自己的民族、不爱自己亲人和乡村的作家诗人有什么人类情怀。写诗、读诗不动情,毫无波澜的诗人应该休亦。劝这些人别写诗了,他们的心坚硬到这个程度了,还写什么诗?好好做人比写诗更重要。“有时候,我觉得世界正在变成石头,不同地方、不同的人都缓慢地石头化,程度可能不同,但毫不例外地在石头化,仿佛谁都没能躲开美杜莎那残酷的目光。”世人的石化,从心开始。“以后,你们的心变硬了,变得像石头一样,或比石头还硬。有些石头,河水从其中涌出;有些石头,自己破裂,而水泉从其中流出。”每当读到这些经典话话时,世人足以警醒。因此,李兴民说:“写诗让我们被世俗日渐侵染的心灵得以净化,也让某种情感或者情绪得以慰藉和释放。”
为什么要读诗?就是要软化坚硬的心。在我看来,李兴民的诗触动我们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读他的诗唤醒了我们曾经的苦难岁月和正在经受的严峻考验,他把那些鲜红的伤口一再地裸露在外,让我们看到,难以治愈的伤口,撕扯着我们的心、我们的肝,让我们抱着伤痛工作、生活、赶路。
刘国龙认为李兴民是一位仗剑走天涯的侠客诗人,我却认为他更是一位满怀大济苍生情怀又颇感无奈,以笔为旗、用诗鼓与呼的现实主义诗人。他把眼光重重地投在农民和土地上,投在进城的打工族的肩膀上,且歌且行,干旱让他的眼睛通红,秋风使他的眼睛常常湿润。在《一群羊啃食着城市的青草》中写道“逐水草而居。农民工兄弟羊群般涌进城市/额头上密集的汗水,成了这个大旱年份里/唯一的一场倾盆大雨/庄稼已经颗粒无收。在人声鼎沸的建筑工地/抱一摞砖扛一根钢筋就能给乡下捎回一袋粮食”干旱之年,农民的命运和封山禁牧之后羊的命运相似而又令人心灵震颤。到了秋天,诗人在《秋风里的大哥》里写道:“秋风把大哥从老远的乡下/一大早就吹到了城市”“在乡下,大哥的茅屋为秋风所破……幸亏麻袋压在肩上,重啊/不然风会把大哥吹倒”大哥身体的单薄、沉重的体力活让他日益消瘦、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这都缘于生活的逼迫,“给大哥生了六个子女的嫂子/不久前随着秋风去了/远离了缠身的疾病和难怅的日子/回到了一辈子艰辛劳作的旱塬土地上/秋风有意和四十多岁的大哥/比较谁更苍凉——”,这场秋风吹走了大哥的幸福,大哥用命在寻找他的幸福。而扫街的女人,命运更是悲苦“她不是没有计算过,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买一件高档裙衫要扫三个月街/买一辆小车要扫三十年街/买一套100余平方的楼房要扫一百年街”,他有瘫痪在床的丈夫,在农民工子弟学校上学的儿子,扫着扫着“突然一阵晕眩,手脚一阵发软/她赶紧拄了柱扫帚。”(《扫街的女人》)让我们担心这个女人扛不过去了,要倒下,但诗人接着写道“待好一阵缓过神后/佝偻着身子,继续扫街。”生命的坚韧,就像卑微的小草一样。我们知道,扫街的女人也是人,她也渴望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但这又是多么奢侈的妄想啊!诗人对底层人民的深厚感情和无限同情,流露在字里行间。有一段时间,李兴民在城管局工作。可能城管的形象令老百姓畏惧,但他不同于那些人。他用心观察、心怀怜悯地写作,再现的是一个不一样的城管,人民的公仆形象,人民生活的忠实记录者形象。在《邻家大嫂上岗记》中写道:“邻家大嫂逢人便讲:我快上岗了/直把自己讲成祥林嫂,直把自己的辛酸讲完/后来,邻家大嫂上岗了。再后来/邻家大嫂用一把扫帚扫尽了身上仅存的一点风韵。”两首诗似乎刻画的是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命运,令人深思。
揭露社会的阴暗面,批判丑恶的社会现象历来就是诗人的使命。作为体制内诗人,要写作这样的诗篇还需要勇气和铮铮铁骨。李兴民曾在乡镇担任过第一书记,深入体察过民情,了解人民生活,创作了一些带着泥土气息的诗篇。《春节,我回不了家》《东山里》等都是这类优秀之作。特别是《东山里》,写比偏避落后的山区生活,这里古风犹存,尚有一些古朴的东西,令人神往。“东山里,可以种几亩菜蔬不打农药/可以养一群土鸡不喂激素/可以盖一座宽宽展展的四合院不被强制拆除依山而建,甚至可以有一坡花园梁/映照农人黝黑的健康之美”;但同时,这里也在发生着一些新鲜的变化,汇入时代前进的大潮中。诗人把这种时代变迁电影镜头般展示出来,非常难能可贵。“东山里,支书偷了妇女主任免成平头百姓/村主任吃了低保又吐了出来/会计不送礼不盖公章的毛病被刚考到医学院的大学生治了/几只嗡嗡嗡的苍蝇/再不雕飞雁咋”。
生活的艰辛不易,让许多想象的美丽发生变异,当诗人看到自己的情书被她当做草稿纸的那个瞬间,他写下《情殇》:“你在无奈之下/让数学考试成绩下滑的女儿/在信纸背面,反复演算着练习题”,我们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碰撞和伤害。是的,“世界让我们遍体鳞伤”(阿多尼斯语)。
时下的教育体制和竞争机制,让人心怀焦虑,谁也无法更轻松地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畸形的社会竞争漩涡已无可避免地把儿童卷入其中,现在的少年儿童已经生活在失去童年的成人社会里,他们在这个失乐园里整天忙碌得焦头烂额。诗人在《孩子,我给你讲一些乡村以及童年旧事》中写道:“孩子,当你中午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饭已经凉了,离上课时间只有十分钟了/我只能给你书包里塞上一个面包/我要领你过马路,还要奔到书店/购回老师要求带到学校的课外资料/我的童年的中午,五谷杂粮填饱肚子之后/还能做一个掏雀窝的美梦”诗人在历数孩子的忙碌,完成繁重的大量练习,没有空余时间玩耍,还要发展兴趣特长,又羡慕地想到欧美教育中孩子的轻松愉快之后,又无奈地回到现实中,仍用一名教师和中国式家长的口吻训导孩子“孩子,我为什么只能是一名环卫工人/而我希望你长大后成为国家栋梁/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孩子,你还是好好学习吧”这个没有新鲜意味的无奈教导,这些正确的废话,我们每天都在重复,我们在重复一种人生。
一个现实的诗人,并不是笔下没有浪漫情怀。诗人来到彭阳的杏林下,放眼姹紫嫣红的杏林,既想到了红杏出墙的典故,又想到了光彩照人、风情万种、顾盼生姿、倩兮盼兮、明眸善睐、如诗如画的窈窕淑女,诗兴大发,写下了《漫山杏花》“一枝红杏羞涩出墙/十万佳丽绚烂山岗”,又联想到秀色可餐的民间女子开花结果的浪漫生活,笔锋一荡,回溯到历史上的朝那城,想象盛开的杏花对阳光和雨露的渴望和期盼,诗人忽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便发出感慨,十万佳丽中,自己又在等待谁,自己又该和谁在这漫山遍野的杏花下谈情说爱、相依相偎,留下美丽的永恒瞬间。这种情怀,在李兴民的诗中多有流露。诗人笔下,不再是佳丽三千,而是十万仙女。“塞上的天空十万仙女舞蹈”(《雪落塞上》)对于自己钟情的女子,诗人低声呼唤“艾依莎,我把塞上一片江南全部都给你/你可愿意成为我守望的新娘”(《爱伊河之恋》)。
在他缤纷多彩的诗章里,我们看到诗人深厚的文化积淀,西北“花儿”对诗人创作具有酵母作用,本土当下作家诗人群体对他的创作也有重要影响。在他的诗集里,我们读到有关“花儿”和深受“花儿”影响的大量篇章,有些诗作直接写“花儿”,如《干咂“花儿”》《在西海固,遭遇一段“花儿”》《尕妹妹哟》等,诗句如“双扇扇大门虚掩着/为了谁单扇扇开着”(《民谣风行》)意味深长,令人回味无穷,正是西北“花儿”的常用手法和笔意。在《从月亮山到南华山》里,诗人写道:“男人稼穑/女人把生米煮成熟饭/而孩子吞食着豆粒般的汉字”“再也听不到索菲娅黑夜苦焦的低吟/一个叫曼苏尔的歌手/登上了林木茂盛的高山/干咂了一句:阿哥的肉吆   面片子/稠稠地舀上。”
同样写爱情的目光,李兴民诗中有多重意象。有写目送的“既然沧浪之水横流/那我就化成远处的一片白帆/在你的目光的尽头荡着,若有若无”(《在你的目光里远航》);有写深情注视的企盼“亲爱的,我多么想变成你捕获的/一尾鱼。游遍你所有的目光/把瞬间变为永恒”;也有渴望相逢的无限惆怅“无法掩饰/在阡陌田垅中捧掬阳光的忧伤/今夜  我走遍所有孤独的街头/在这座城市里  我一定不会逢着/我曾经爱过的姑娘”(《夜幕下  情歌里的城市亢奋抑或忧伤》);也有为情所殉的牺牲之美“蝴蝶还在赶来的路上/千山万水。最先到达的一只/已在花香里静静地死亡/仍然睁着被美击伤的眼睛……只有秋风知道这个秘密——/美总会奋不顾身地追求爱/美总会爱上能摧毁美的力量/既然爱上,注定就要受伤”(《野菊花在霜的怀抱里慢慢枯萎》)。
在《第一次领奖回家的女儿》一诗中,诗人写尽了女儿获奖之后兴奋、庄重及情绪的艰难传递、表达,立志想做一个听话、获得更多奖励的乖孩子,她摆出一副从此以后刻苦用功的架势,但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忽然童心复现,冲着她的老爸喊“臭小子,你把我的布娃娃又藏哪了?”诗歌这种欧·亨利式的结尾韵味无穷,“车到山前没有路了/你就要开始披荆斩棘”(《组章:瞬间或者永恒》)这种萨迪式的哲理令人叹服。
作为一名回族诗人,李兴民深爱着本民族的文化和人民,并进行了一系列持久的深度观察与写作,我想在宁夏文坛的后起之秀中,如果说马金莲是在用小说抒写如烟农事、乡土精神、心灵变迁,那么李兴民是在用诗歌探寻精神家园、轻扣大地、考量人生。

注释:

   谢默斯.希尼:《区线与环线》[M]雷武玲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7《译后记》91页.

   米沃什:《着魔的古乔》[M]林洪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7(2018.10重印)第210页.

   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蓝星诗库)295页.

   卡尔维诺:《美国讲稿》[M],萧天佑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4(2018.2重印)第3页。

   李兴民:《守望与吟唱》,转引自《六盘山》[J]2017.2

【作者简介】马君成,回族。宁夏作协会员,宁夏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回族文学》《重庆文学》《散文百家》《朔方》等文学期刊,有作品入选《宁夏诗歌选》《中国百年诗人新诗精选》等多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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