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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李晋成:太阳花(23)

 砚城文苑 2022-08-04 发布于山西

第 23 章
霜降未至霜已降,晋西北的节气像古怪的老头儿,立春时节春未到,还未立秋秋已至,该热时不热,不该冷时偏冷,冷热极不均匀。老支书一大早起来,看着院里豆蔓和草皮上的白霜,心沉甸甸的,不知有谋割完谷子没。
刘有谋今年一下包了50亩地,由于去年谷子一斤卖到二块八,他就种了50亩谷子,心想着一亩收入一千五,去了投资,也能收入一千元,这样50000元的年收入肯定能脱贫,能找老支书领大红大红的“脱贫光荣证”了。不然对不住两个孩子,三女儿承娇还小,在县直实验学校念五年级,看到公示栏里“住宿生生活补助发放公示表”,也不觉得啥,并不影响她上课回答问题下课跳绳捉迷藏。但二女儿承凤就不一样了,每次回来都没好脸色,初二的孩子,自尊心正强,脸皮薄得纸一般,只要听到关于贫困户的话题,就像被针扎了的气球,邦——的一声让周围为之一惊。如果家里时常放着这么两只充足了气的气球,他能安静吗?可怕的是媳妇儿杏花这根针永远在家里立着,她可不管女儿什么心情,只要听到谁家领钱了或享受什么政策了,就念叨:人家还有低保了,你有甚了?人家退耕还林又领了500,你有吗?人家的女儿还享受啥“雨露计划”,你就不能给申请个?念叨得他都快成了杏花了,看什么都烦,只有在地里劳动时,心最静最踏实。看如今这样子,脱贫有指望了,脱了贫万事都解决了,女儿的气消了,媳妇也失去想望。他慢条斯理地打扫着院子,抬头看见老支书进来,“大伯,您咋来了,今天不上梁了?”“蛮小的已掰完,剩下两家分散的七八亩,不用我去了。我来问问你,谷子割完没?”“割完了,”有谋见老支书来关照自己,特高兴,急忙给老支书搬来一把椅子。老支书坐下来接着问:“今年咋这么快?你们两个人,也没个帮手。”“大伯,杨家沟买回一台收割机,可快了,平地,一天能收割五六十亩,我那两块地人家抽了两个半天就给收完了。”“两半天,一天?”老支书不相信地反问。“嗯,”有谋想起收割的情景就激动,眉飞色舞地给老支书介绍,“您没见那场面,一台大机器只管往进耧谷穗,到了地头吐出来的全是谷子,根本不用人,你只管装谷子就行。”“真的?”老支书瞪大两只浑浊的老眼问。“真的,我哪天带您去看看。”“还哪天,我今天就没事,你也没事哇?”“本打算垒玉米,不垒也能了,这事不忙。听说,今儿在陈家沟,正好不远,我带您去瞭瞭,”说着去推摩托。老支书拦着说:“骑摩托,你就不怕把大伯冻坏。你给王书记打电话,咱们让他开车去,小车快,不误你垒玉米。”“你给打哇,我能指挥书记了!”“行,你拨通,我说。”电话通了,有谋递给老支书,话筒里传来文彬的声音,“有谋,有事吗?”“小王——”文彬听出是老支书的声音,改口道:“老支书,你去有谋家了,他谷子收完没?”“收完了,你现在开车来他家,我们去趟陈家沟。”“陈家沟?”文彬不清楚老支书忽然去陈家沟干什么,老支书不大出门,用他的车更少,他一时惊诧,不由地反问了一句。“怎么,不愿意?”“不是,老支书您别多心,您老坐车,求之不得,我这就过去,五分种!”老支书知道小王连两分钟不用就会到,他一定小跑着去开车,加大油门能扬起一卷黄尘。这小子肯定手头有事,又不能推辞我。快去快回,不能耽误他工作。
老支书想的工夫,文彬的车已停在坡下。他俩走到车前,刚才带起的一卷黄尘才散去。老支书坐进副驾,又嘱咐,“以后不论多忙,开车都慢些,尤其在村里,谁知哪个巷子往出钻人呢?”文彬点头说着是,车一启动,油门不由自主地大了。老支书生气地警告:“你再快,我下车呀!”“好,我慢点儿,”文彬稳住油门。刚拐进陈家沟,听见柴油机呜隆隆的响声,循着声音看过去,沟底一块相对平坦的地里,一辆蓝色的大拖拉机正冒着滚滚黑烟。文彬将车停在地边上,三人走下来,仰头看着这个大家伙,正如有谋所说,前边转动的几个轮子像老牛的大舌头,不停地将谷穗卷进去,谷粒留在了肚子里,打碎的谷秆渣从屁股后喷出来平铺在地上。文彬知道这是收割机,但第一次亲眼目睹,还是感到丝丝震撼,那庞大的身躯、震耳欲聋的轰叫像擎天柱站在他身前,威武、刚猛,展示着工业化的巨大力量。老支书则被彻底震傻了,木呆呆地站在那儿,像见了巨灵神,不相信地揉揉眼睛,这家伙能赛过一百个后生,怪不得一天能收五六十亩,若地是连片的平地,还不收百十亩。他望着驶远的铁牛,坐下来,等它返回时再仔细看看。他见地头上落着许多谷粒,抓起来瞅瞅,对地主人说:“你看,没早收,冻了哇。”“是啊,大爷,一冻地上就撒一层,不知得糟蹋多少,再加上机器糟蹋的,一亩真收不下多少。”“机器还有糟蹋?”老支书关切地问。“糟蹋还不少了,”地主人边说边拉着老支书走到地里,指着地上落的谷粒,“这有一半儿是机器糟蹋的。”“糟蹋得这么厉害?”“大爷,没办法,还比雇人便宜,雇人一天一百也没人愿意割谷子,宁愿一天八十掰玉米。这收一亩四十,有十块管够糟蹋了。”老支书哦了一声,见收割机过来了,退后几步。地主人将农用车停在收割机的长臂下,只见黄澄澄的谷子簌簌地流出来,老支书抓起一把摊在手心里。对于农民来说,这不仅仅谷子,还有甜蜜、幸福与对生活的希望,可以说,农民一切的美好都建立在颗粒满仓的基础上。
返回的路上,老支书一改往日的沉稳,激动地问文彬:“小王,咋样,有啥想法?”小王转头看着老支书,那双浑浊的老眼今天出奇地清明,放着异样的光彩,他明白老支书,想给村里弄一台,可一台二十几万啊!他又不想扫老支书的兴,接着说:“好机器,有这么一台待省多少劳力。”“是啊,还用人们起早摸黑,累死累活吗。有谋,这机器能收玉米吗?”“不能。”“不能?”老支书有点儿失望。“有专门收玉米的收割机。”老支书拧后头盯了有谋一眼,“你不能一次把话说完。”“收玉米的多少钱?”“我没见过,不清楚,只是听说,”有谋这次尽量说完整。“小王,你哪天专门去问问。”“手机上就能查到,回去我查查。”“手机上那不准,你有空还是专门去农机局问问。”“好的,”文彬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为什么老年人对手机总有这么深的成见呢,只要通过手机成交的东西就觉得心里发虚,不如眼对眼、手对手踏实,应该是多年形成的习惯吧,时代使然。
停稳车,文彬着急忙火地向工作室走去,连老支书都没送,刚才填的表只填了一半,要求上午下班前必须上报。一进工作站,见韩少波正收拾办公室,秦露则坐在长椅上玩手机,他们本应昨天来,临行时韩少波突然头疼,去了趟医院输了两部液推到今天。文彬进门,他们也是刚到,这从韩少波扫了一半的地,可以看出来。秦露本想赶上午去刘大爷家,跟他解释“出列”的事,一看表,11点半,也就罢了,索性玩起手机,她对“消消乐”有百玩不厌的热情。从今年九月开始,刘映雪成了一名正式的国家干部,吃上财政,有能力赡养老人了,以现在刘映雪的工资核算,三口之家的平均收入已超过贫困标准,必须很快出列。上次召开村委会,承青已经提出来,老支书当时未表态,私下里流露,如果一半年映雪找对象结了婚,怎么办,那时还能重新将刘大爷识别入列吗?文彬也有此顾虑,但一切都得按政策办事,不能因为刘大爷跟自己关系近,感情好就破坏规矩,只是他不好开口,所以想到了秦露。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王文彬相信秦露老师的工作能力。
韩老师扫完地,开始收拾办公桌,收拾好办公桌,又去擦制度牌,有韩老师,这项工作,王文彬特别放心,韩老师会把“制度墙”擦得纤尘不染,犹如擦拭自己的荣誉奖章一般。韩老师书房里有一面墙,专门张贴自己获得的各种荣誉奖状及证书,取名曰“荣誉墙”,文彬参观过一次,什么模范教师、教改能手、质量检测第一、教育标兵等,应有尽有,指着任意一张,韩老师都能讲一整天。所以,韩老师第二次邀请他,他托故没去,不怕参观“荣誉墙”,只怕韩老师讲故事。韩老师跟玉姝一样,也是历史老师,最擅长讲故事,王文彬也有意发挥他的特长,只要有上级来检查就请韩老师讲解演说,韩老师起初推辞,后来竟乐此不疲了。文彬有时纳闷,明明一件事,韩老师并没有参与却讲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即使张冠李戴也没有一丝违和感。文彬觉得有点儿过头儿,本想拔正,领导却带头鼓掌,他也就随着鼓起来。或许正因为此,韩老师有些恃汇报而骄宠,对本职工作反倒不用心,负责的贫困户,填写的《扶贫手册》,就有两户的出现了错误。文彬指出来,他满不在乎地说:“工作就是个这,哪能不出错,出错改正就是了,不必较真。如果较真,历史都得重写。”文彬很不理解这句话,问他为什么较真,历史就得重写,他嘿嘿一笑拍了拍文彬的肩膀说:“瞧,较真了不是?”,而后诡秘在坐在办公桌前看他永远看不厌的《易中天品三国》。秦露看不惯了,道:“王书记,甭听他放屁,历史不较真,那日本侵略就能叫大东亚共荣,美国插手南海就能叫维护航行自由,这是历史老师吗,比卖国贼还可耻!”韩少波从电脑后探出头正想回一句“你才可耻”,看见秦露逼人的眼神拉开了吵嘴的架势,乖乖地缩回去。无论他多会讲故事,都架不住秦露的一句反问,她好像是他的天然尅星。学校领导真是慧眼独具,王文彬感叹。
饭后,老支书来了,显然还搁记买收割机的事,这老头儿看准的事,若商量不出结果,睡都睡不好。他上了年纪,少睡几小时没感觉,可苦了文彬,被他生生地摇醒,揉着眼睛还得给他倒水。韩少波依然鼾声雷动,吵得老支书都想捶他一拳。文彬将老支书拉到台阶上,老支书气乎乎地问:“这样,你还能睡着?”“要不是头一次,习惯了,反正半个月他才来住三五天,忍忍吧!”“我也扰你休息了哇?”“没有,”文彬笑着打着哈欠,他是真累了。“不说了,你还是休息哇!”老支书想往起站,文彬拉住他,“我还能睡着吗?”老支书笑了笑说:“小王,咱们先将合作社成立起来,以合作社的名义可以申请一部分贷款。如果还不够呢——”老支书停下来狡黠地望着文彬,文彬接道:“我再回学校申请些支助。老支书,申请支助倒没什么,只是这贷款得靠合作社还,合作社哪来的钱,还得每家每户集资,谁愿意为集体出钱呢?关键是谁当这个社的法人代表,你不能,我不能,村里谁还有这个觉悟?我是愁这。”是啊,老支书吸了一口旱烟陷入了沉思,他也愁这个问题。自儿子没了,老支书又开始抽旱烟,听刘大爷说以前老支书戒过几年,主要是咳嗽得厉害,早晨起来吐的都是绿痰,老伴儿管得紧。儿子没了,老伴儿也没了管他的心情,他也借抽烟解解心烦解解愁。
“小王,不管怎样,总得试试。难道刘家沟没有你我,工作就不开展了吗?我觉得还有能人,有能人用不起来,就是咱俩的责任了。”话虽如此,可大半年里,王文彬真没发现哪个人站在集体的角度考虑问题,他其实对成立合作社满怀希冀,只是一想到慰问时,贫困户与非贫困户因为一小袋米争得面红耳赤,就怎么也乐观不起来。他异常佩服老支书,三十年了,还能保持这样积极奋进的心态,真像村前那棵老榆树,风吹雨打虽加重了他的老迈与沧桑,但同时也增添了他的稳重与坚毅。他立在那儿,刘家沟永远有一片绿色,一根支柱。



李晋成,网名松竹,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06年开始陆续发表作品,中篇小说《心尘》荣获忻州市2017年“重点文艺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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