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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孟夫子

 错的多美丽 2022-08-04 发布于河北

这些天讲《孟子》,当然是教书匠式讲法,可是讲着讲着讲出一点滋味。

一   关于“人和”的光环

第一选章的天时地利人和,是一道没有最强只有更强的辩论题。攻守双方厮杀并不汹汹,因为天时自然有偏爱,地利早就成竹在胸,而最后赢家人和忍住,不到最后关头,不暴露自己的终极大佬面目。这位大佬凭的是手下小弟众而又众,去跟那孤家寡人的地利抢地盘,不抢是厚道,抢就没有抢不到的。

民间有语,叫作“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讲pk就要真本事,不能只凭口舌炫耀;《孙子兵法·谋攻篇》也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宝贵的是“震慑力”。警匪片里那些好人警察总是要被人打到鼻青脸肿才爆发出绝地反击的神力,似乎不大合乎孟夫子的理想,虽然可扭转乾坤,终究前面铺垫太久太惨,孟夫子的理想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等一方已经势力潜滋暗长到无穷大,另一方则众叛亲离,人单势孤,双方再有对垒,胜负不战已判矣。

孟夫子强调所谓“君子”,皆有“人和”的优越,这“君子”应该是身居高位的统治者,不是孔夫子的理想人格彰显者,只是有一点让人费解,孔夫子名下的“君子们”虽汲汲于入世行义,但终究有些不合于世,怎么能有那么雄厚的“人和”?孟夫子名下的“君子”,身居高位,纵有礼贤下士,但毕竟都藏着称雄诸侯的私心,又如何能让天下人都心悦诚服?

可见,孔孟之道中的“仁”确实是个神奇的境界,一旦达成,便可变身“移魂大法”,令天下众人身不由己,纷纷归附,于是可成“人和”圆满。

二  关于孟子的“精神胜利法”

孟子推崇“仁与礼”的伟大意义,并称“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这实在是人人想往的人际关系,——互敬互爱,将心换心,以德报德。然而,人性到底复杂,民间世俗小人看得最清,于是早有“升米恩斗米仇”的警世谚语,时代发展到文明社会,却也提升了人性中某些“恶”的智商,才有许多善良纯粹的人们屡屡受骗上当,这似乎有些背离孔孟人性为善之道。

不过,别担心,这两位老先生绝非任人拿捏的迂腐纯善之辈。《论语》里曾有记载,那个懒惰刁钻的宰我有一回就设想了一个从井救“仁”的场景,可能心存促狭,想看看老夫子怎么自圆其说:如何救人不违仁,如何求仁而避险?没想到,孔老夫子没上他的当,直接驳斥:何为其然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总而言之,真正的君子绝不是迂腐不知变通的傻帽儿,他们有自己的理性判断和清醒自知,才不会为莫须有的虚名置身险地,更不会轻易受人教唆,而上当受骗。

孔夫子讲究温良恭俭让,即使宰我小子故意为难,老先生也只是温和地告诉那小子,君子会怎样做不会怎样做,始终彬彬有礼。

孟夫子就不同了,恭敬谨慎是初心为仁礼,我敬你你敬我当然和谐一片,若是遇见无礼横逆,也会先保持高姿态,反躬自省: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不仁吗?我不礼吗?我不忠吗?如果自省后,发现:啊,我如此完美,无可挑剔!而对方横逆由是,好吧,你狂妄的样子与禽兽无异,我就不跟禽兽一般见识了,就此爱谁谁,也算一别两宽。

这一段,讲着讲着,讲台下的娃们就都乐了,因为这千年前老夫子的真实可爱,还有那么一点跟你挤眼睛的狡黠。

如此这般,好像一种高配的“精神胜利法”。而孟夫子的这种“胜利法”绝不同于后来那个文盲阿Q的“胜利法”,后者是逃避,他老先生是教人如何从狭窄走向豁然开朗的阔大,正是超脱小我的上乘境界。因为他说:

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所谓“终身之忧”,是每个人人生的终极向往,目光一旦投向远方,眼前蝇营狗苟也就可以忽略不计,譬如做一个像舜那样的人,譬如让自己成为另一个“马云”,这绝非异想天开信口开河,孟夫子想法确凿:

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

所以,同样生而为人,别人可以做成惊天伟业,我为什么不能?那么我要怎样做呢?向伟大的榜样看齐!这样激情洋溢的心灵鸡汤,简直让听众禁不住要撸起袖子加油干起来了!

由此发现,孟夫子秉承孔子薪火,但是,战国的风起云涌,已然赋予他新的时代性格,不做愤青,要做“真的猛士”,将“奋然而前行”。

放到今天,作为一个社会个体,“行有不得,则反求诸己”,依然具有新鲜意义,而更有效的意义,还在于如何践行那反省后的“精神胜利法”。

三  关于孟夫子的不屑

读孟夫子的文笔,能想见老先生的器宇,当然有儒家君子的温良如玉,但属于老先生独有的该是一种刻骨的锋芒,这锋芒不似投枪匕首般尖薄锐利,是包裹在温和平淡里的不屑。

看他笔下那齐人,妻妾共处,和美安乐,原可以略作营生安享“齐人之福”,偏做出那般寡廉鲜耻的“乞祭祀之余”的勾当,如果只是因为懒惰,也就罢了,可又要满口势利谎言,以结交皆富贵来骄其妻妾,尤其在真相败露后,“施施然从外来”丑态百出,难怪妻妾讪骂之后,旋即抱头痛哭:如此良人,何以托付终身?

孟夫子以齐人喻那些求富贵利达不择手段的人,颊上添毫,形神毕肖,所有不屑全在细节刻画里,而对富贵的态度,孟子也承继了孔子:“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这个真理迄今仍是真理。

孟夫子初见梁襄王,果然是个不肖子,全不如其祖父文侯武侯风采,浅薄,浮躁,粗鲁,却又妄自尊大野心勃勃,孟夫子不吝厌恶之辞,出来就跟人吐槽: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要论君王威仪,如果时光可以穿越,孟夫子应该去见见汉武大帝,唐太宗,康熙帝等气场无极的帝王,可能君臣相见恨晚,洽谈甚欢。

可见,即使身为君臣,人们也渴望一种知己关系,只可惜,彼此共契,高下相倾,世间总是难得。

孟子对于自己见不上的对方,无论富贵与否,总是极尽夫子雄辩之势,且善以譬喻给对方反讽警诫,像听统治者代言人大夫戴盈之在减税问题上含糊其辞,羊头狗肉,索性就给对方一顶“偷鸡贼”的帽子戴,你想耍手段伎俩糊弄百姓,不过是自作聪明,那点肮脏与贪婪早就昭然若揭。

再如,当他听人大赞公孙衍与张仪是大丈夫,先是直怼一句:是焉得为大丈夫乎?这俩人怎么能算大丈夫呢?接着以父子母女的代际传承之礼为喻,得出“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一味顺从逢迎,不过是小太太们的处世之道,虽然不免有歧视女性之嫌,但在当时时代认知背景下,以此来讽刺朝秦暮楚,为一己之私可翻云覆雨的张仪之流,其实再恰当不过了,只是,这位孟夫子,真是毒舌。

四  关于浩然之气和大丈夫

苏轼的《水调歌头》结句很苏轼: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读起来就那么痛快淋漓,仿佛轻舟已过万重山。而在发出这畅快感叹之前,苏先生还揶揄了一下兰台公子宋玉,说他“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这对阿谀之风的厌恶倒与孟夫子如出一辙。

老子记述世界起源说: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总之所有事物起源不过“无中生有”。阿谀之风,也算无中生有的一大典型用例。因为凡有阿谀处,必须挖空心思顺水推舟无中生有,不然,总是实打实,哪有那么多值得高声赞美?传统相声有讽刺“抬轿子”现象的题材,可能许多老听众都对那句拿腔作调的“领导冒号~”记忆犹新又忍俊不禁,其实,真正学会阿谀逢迎而不露斧凿,才是高手,否则,高唱赞歌的必须还得锻炼一下脸皮,因为众目睽睽,群众眼睛总是超乎想象的雪亮。

孟夫子所谓“浩然之气”,是一种盛大流行的气体,塞于天地间,似有还无,据说“至大至刚”,还要“以直养而无害”,简直需要呵护备至,却脆弱无比,但凡“行有不慊于心”,就馁成了泡影。读到如此描述,我几乎怀疑孟夫子在忽悠,这是“养气”,还是“养娇滴滴的宠物”?然而,夫子正色,不但教导人们须“集义”,不能“义袭而取之”,而且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提出几点“养气”的注意事项:必先有事焉,勿正,心勿忘,勿助长。白话就是,需要养气之人天天做好事,时刻有坚持,不能有刻意企图,不能揠苗助长,违背自然规律。

我又怀疑孟夫子是不是继承儒家衣钵,因为老子也说过:

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这番话说法不同,精神却与孟夫子的精神一以贯之。孟夫子虽然钟爱浩然之气,并有些为自己的“善养浩然之气”小得意,但他也说,天下不揠苗助长的人太少了。照他老人家的理想,世间为人处事,只管为人民服务,不必让人民知道,这就有些落伍,因为与时俱进的话,应该传递弘扬正能量,做一件好事,写一封表扬信,做许多好事,就得上个节目渲染下,如此如此,才能口耳相传,天下尽知,平常教学生写作文,都是奔这个思路去的。

所以,我想孟先生的浩然之气的不假刻意,也并非一直保持沉默,该宣传还得宣传,只要有份内心的坚守。这坚守需要居心为仁,立身为礼,行事合义,需要穷达不论,自有一定之规,需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夫子最后挑出大拇哥,赞了一声:

此之谓大丈夫。

我相信,如此丈夫气,即为正大浩然气,光明磊落,坦荡无私,见义勇为,当仁不让,从来不会居功自傲,“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哎呀,我爱上了孟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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