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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孔多的文明与失眠症——读《百年孤独》(3)

 错的多美丽 2022-08-04 发布于河北

第三章(33-51页)

年轻的何塞跟吉卜赛女郎走了,那个制造他出走的儿子出生了,并且成功认祖归宗,成为与自己的小姑姑阿玛兰妲一起成长的小阿尔卡蒂奥,这些拗口的异族姓名,逐渐成为我阅读的新乐趣之一。

因为鬼魂的哀怨追随而开辟的马孔多,被乌尔苏拉误打误撞带入新的文明世界,昔日蛮荒不再,代之以繁华城镇,马孔多村民开始为挣钱忙碌了。

这似乎是人类进化发展的必然,与自然亲近时,不觉自然慷慨,只觉愚昧闭塞,加上生存的困窘,到了耳目渐开,新的文明迅疾涌来,生存似乎舒展优裕了,却又开始与自然的疏离,而在最初接触物质文明的人们看来,那自然微不足道,或者无暇顾及,人们只要欢呼着奔向貌似富足的新生活,比如新的马孔多批准了一项自由:

“释放从建村伊始就以歌声欢快报时的群鸟,代之以家家户户各备一台音乐钟。”

“每隔半小时镇上便响起同一乐曲的欢快和弦,一到正午更是蔚为壮观,所有时钟分秒不差地同时奏响整曲华尔兹。”

这样的场景惹人想象,最初的文明,有点像懵懂的乡下人进城,簇新的衣装,却掩不住内心的惶恐与疑惑,或许有一点建设新世界的昂扬,但也可能是大张旗鼓下的卑微。

那个曾经听哥哥何塞倾诉爱情的奥雷里亚诺也开始长大了,并恢复了“呱呱坠地时流露出的执著眼神”,他成为这一章的主角。

他先是预言了一个小姑娘的到来。小姑娘叫丽贝卡,带着父母咯吱作响的骨殖,和一封郑重其事的信。信里声情并茂地介绍了小姑娘的身世及托付养育的理由,然而,依然是个莫名其妙的陌生小姑娘。

丽贝卡被何塞家族无可奈何地接纳了。这是何塞夫妇的善良,从此何塞家里开始有四个孩子:奥雷里亚诺,阿玛兰妲,阿尔卡蒂奥,还有丽贝卡。两个男孩,两个女孩。血缘与辈分关系含糊不清。

我怀疑这丽贝卡是大哥何塞与吉卜赛女郎的女儿,但我没有证据,那两个流浪天涯的年轻情侣,应该不会这么早死去吧,而且丽贝卡好像与印第安人有渊源,她能听懂印第安人的语言,她能发表印第安语言中最污秽的辱骂,暂且存谜。

丽贝卡很快被发现患有异食症:她不吃任何正常的人类食物,只喜欢吃院子里的湿土和用指甲刮下的石灰墙皮。在乌尔苏拉主导的野蛮治疗下,丽贝卡开始康复,并且表现出一个小姑娘的聪明伶俐的天份,她学习新东西很快,无论是说话,游戏,礼仪还是干活,还有歌唱。丽贝卡成为名正言顺的丽贝卡·布恩迪亚,这里马尔克斯郑重写了一笔:

“那也是她一生用过的唯一姓名,直到去世从未玷污。”

大概,丽贝卡后来还有很多故事。

丽贝卡的异食症被治愈了,却给家人乃至整个马孔多带来了新的麻烦:失眠症。

这个有关失眠症的故事,读着读着就成了一个寓言。

且听印第安女人对失眠症的解释:

“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

这一段病症说明有些触目惊心,虽然它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笑得喘不过气来”,何塞分明觉得印第安女人在危言耸听。

似曾相识吧?《1984》《华氏451度》《使女的故事》,还有昆德拉那个儿童岛的寓言?几乎都在讲有关铭记与遗忘的主题:有的在思考极权,有的在思考自由,有的在思考荒诞的真实,有的在思考浑然无觉的失去。

记忆与历史,无论对一个生命个体还是对一个民族来说,都是不该被遗忘,篡改,或淡漠的事实存在,因为它们是人类的童年,是真实的来处。忘了来处,或许一时能轻装上阵昂首阔步,但也可能因此失去敬畏,忘乎所以,成为没有自我的白痴。不怕天生白痴的一派混沌,就怕渐成白痴的无知无觉,从而无耻。

马孔多的失眠症如疫病般蔓延开来。乌尔苏拉一家最初的症状,是他们“整天醒着做梦”,梦见自己,梦见别人,最离奇的是还能梦见别人的梦境,“一时间家里仿佛满是访客”,想象那种人影幢幢,却面目模糊的拥挤,有梦幻的身不由己,还有一点莫名的惶恐。

然而,被传染失眠症的马孔多人开始都“因不用睡觉而兴高采烈”,因为可以快马加鞭日以继夜地干活了,这份大干快干建设新生活的狂热席卷了人心,人们在终于无所事事又无法入睡的时刻,只好以机械循环的白痴笑话来消磨精力。

奥雷里亚诺是聪明的小伙子,他创造了文字标签来教人们抵抗失忆,马孔多陷入一种现实的荒诞:成年人生存在满是标签说明的世界里,大多是以往不值一提的名词,仿佛人类开始退化到牙牙学语的婴儿期。原本是为了抗拒失忆,却进入了另一个不得已的恶性循环,人们在满是标签的世界里逐渐迟钝,笨拙,最后变成软弱的机械,行尸走肉。

光怪陆离的寓言意味,往往因为它能触动现实的某根神经。卡夫卡曾经以那个甲虫的变异故事来呼吁人类生存的某种困窘,马尔克斯用了失眠症。

现实世界里,日新月异,眼花缭乱,层出不穷,让人们都恨不能再生出两条腿,好跑得再快些,再快些,却很少去想,当每个人都成为快跑的优秀选手,生命的快乐与趣味到底在哪里?当然也不在那些只顾吟唱“从前慢”的酸文假醋里,不在每天赞叹人间富贵岁月静好的自鸣得意里,不在偶尔涉足田园便标榜远方的自我陶醉里,到底在哪里呢?可能,谁也顾不上理会,谁也不敢理会,怕一旦认真理会,只好去哭。

何塞是马孔多的大家长,他开始为马孔多焦虑了忧心了,直到死而复生的老吉卜赛梅尔基亚德斯的到来。

梅尔,是故事里一个超现实的人物,他确实一度死过,而且死的理由蹊跷:

“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由于逾越了人类知识的界限,已从大地上被抹去。”

呵呵,这被抹去的理由真是堂皇,原来人类知识是有界限的,不容逾越,这话怎么听怎么让人忍俊不禁。只可惜,竟然是真相。

无知常常被崇拜,而求知无止却可能成为一种需要被打击甚至摧毁的僭越,这是人类独有的一种创举,好让人类能够保持队形,按部就班,至少不乱。

梅尔基亚德斯复活了,拯救了濒临绝境的马孔多,却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继续他的求知或研究。他仿佛先知,总给何塞带来新鲜发明的震撼,他也让何塞感到敬畏,就像梅尔最初带来磁铁时宣告的那样:

“万物皆有灵。”

人类,是万物之一,只是之一而已,因为一个幸运的生存席位,却常误以为只有自己有灵,这是多么狭隘的自知。有人活得够久长,大概就能懂得,与春秋代序,花木萌发与凋零相比,最缺乏耐性与毅力的物种好像还是人类。

保持人类应有的谦卑,自觉遵守自然的规则,不夸大其词,不妄自菲薄,仿佛有时候你爱一个人,不幸的可能是对方不够爱你,或者对方不够资格被你爱,但幸运也在这里,幸好他不爱。人类便是那个不够爱自然的对方,由此自然才能继续自然,与人类保持恰当疏离的和谐。

马孔多有两个闯入者。

一个是好汉弗朗西斯科。故事里说他“回来了”,他是在失眠症肆虐期间消失的。“他是个将近两百岁的江湖艺人”,以自编歌谣来讲述旅途见闻,既像一位神秘的先知,在告知人们过往与未来的实有其事,又因为歌唱的方式,让人们不必太当真。最有意思的,是“如果有人要捎带口信或发布消息,就付两个生太伏请他加到曲目中”,他像个古老的邮差,又是一位倍受推崇的游吟诗人。这样的人物,往往无名无姓,或假托姓名,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留下许多漫不经心的神来之笔,虽然可能最终也不为人知。

另一位闯入者,是突如其来要接管马孔多小镇的一位“里正”。他带来被任命的文件,然而何塞镇定自若地告诉他:

“在这个镇上我们不用纸片发布命令。我们不需要里正,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可纠正的。”

这庄严的宣告,像《权力的游戏》里那位自由民的首领,面对死亡的胁迫,也泰然处之,大概也说货,哪怕我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也要维护我做错误决定的自由。

虽然,后来这位里正还是留在了马孔多,但他带来的士兵被遣返了,他成为马孔多暂时接纳的临时新居民。

人类有个天性,喜欢划分地盘,明确归属,不是天生的权力欲,就是喜欢对别人的自由指手画脚,而且通常还会冠冕堂皇,振振有词,仿佛不断进化的只有物质,没有对精神自由的认知,或者总觉得自己有责任掌管别人的自由,好不致闹出什么乱子,这是一种权力的迷之自信,同时也是无数与何塞不同的奴仆的逢迎。

试想,如果何塞面对这位拿着文件理直气壮的里正,摆出谦卑顺从的姿态:来吧,请来管理我们吧!我们需要一位大人高高在上……

奥雷里亚诺继续在线成长,却遭遇了一个男人成长的耻辱,他付出加倍的生太伏(应该是一种货币),想要证明自己,却依旧换来毫无声响的绝望,他甚至想要花费巨资去为一个疲惫的姑娘赎身,却没来得及。

因此,他决定终生沉浸工作,逃避那让自己不堪的羞耻,然而事情总有神秘的转机,有个小姑娘到镇上来了,好像要从此改变奥雷里亚诺的生命,那种感觉,“就像鞋里进了一粒小石子。”

第三章结束。

读书小结:

这个故事开始光怪陆离,是真好看了。

物质文明的发达确实会让精神一度萎靡,因为欲望的狂热偶尔会遮掩理性的成长。

乌尔苏拉,是一个母亲,她抚育众多孩子,无论是莫名出走的长子留下的孙子,是陌生人远程快递的小女孩,还是那捉摸不透的有神奇预言能力的小儿子,以及马上就要长成少女的小女儿,故事并未渲染母亲的辛劳,但这些孩子都将逐一长大,母亲是他们长大的背景。

何塞到目前为止,都是胜任马孔多带头人的角色,文明前后的马孔多,他都是当之无愧的领袖,这样的人物,在任何时代,都将脱颖而出。

奥雷里亚诺在成长的青春期很孤独,他保持沉默,他沉浸于各种尝试与创造,他仿佛生活在另一时空里,然而,他不傻,他清楚记得自己成长遭遇灵感与挫败的时刻。

老吉卜赛梅尔基亚德斯的复活是神迹,这再次证明这个故事是超现实的体例。

失眠症的隐喻意味深长,至少让人读来惊悚警惕。一个永远清醒的小镇却即将遗忘一切。

丽贝卡是个神秘的小孩,最后刚刚出现的九岁的蕾梅黛丝,也出场不凡,她“肤色如百合,眼睛碧绿”,想起来,郝思嘉好像也是绿色的眼睛。

读书摘抄:

    1.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在学会卡斯蒂利亚语之前先学会了瓜希拉语,还学会了喝蜥蜴汤吃蜘蛛卵,乌尔苏拉则忙于大有前途的糖果小动物生意,对此一无所知。

    2.“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乌尔苏拉对丈夫说,“有发疯的父母就有发疯的儿女。”

    3.隔离卓有成效,后来人们就将紧急情况视为常态。生活恢复秩序,工作照常进行,没人再为睡眠这一无用的习惯担忧。

    4.他属于第一批病人,已是老练的失眠者,并借此掌握了高超的金银器工艺。

    5.他意识到终会有那么一天,人们即使能通过标签认出每样事物,仍会记不起它的功用。于是他又逐一详加解释。人们继续在捉摸不定的现实中生活,只是一旦标签文字的意义也被遗忘,这般靠词语暂时维系的现实终将一去不返。

    6.各家各户都已写好用来记住物品和情感的简要说明。这套做法需要高度的警醒和坚强的毅力,因而很多人选择了向虚拟现实的魅力屈服,寄情于自我幻想,这纵然不切实际却更能与人安慰。

    7.失眠者开始生活在由纸牌萌生的模棱两可的世界中。

    8.每天清晨将一生获得的知识从头至尾复习一遍。

    9.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人们可以安睡并拥有记忆的世界。

    10.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分外殷勤地向他打了个招呼,担心他是曾经相识而现在已不记得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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