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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09. 竹林七贤之嵇康(下):广陵散从此绝响矣!

 衣赐履读通鉴 2022-08-05 发布于北京

【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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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赐履按:一日,向问天带着令狐冲拜访西湖边上的梅庄。梅庄有四位庄主,大庄主黄钟公,二庄主黑白子,三庄主秃笔翁,四庄主丹青生,他们各有所爱,分别是琴、棋、书、画。向问天出手极为豪阔,给四位庄主都送上贵礼,送给大庄主黄钟公的,是一部古旧琴谱。老黄解开包装带,打开外包装,拂去陈年老灰,定睛看去,当场就差点晕厥过去,原来,那曲谱封面赫然三个大字——广陵散。
黄钟公一时舌头打结,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向问天淡淡道:
世人都知,嵇康没后,广陵散绝响。区区思忖,嵇康之后或许果真失传,但嵇康之前,却未必没人知晓。于是,区区一连盗挖了一十九座古墓,果然找到了这部广陵散。
这一段出自金庸的《笑傲江湖》,金大侠开的这个脑洞真的够大,但我真的希望这个脑洞是真的,呵呵。



【黄钟公:这,这,这是真的吗!】

这一回,我们讲嵇康之死。

竹林七贤,我们已经讲了四回,但相信大家和我一样,一直没搞清楚,这七个人,究竟是什么时间同游于竹林的?

从史料记录来看,嵇康、阮籍是七贤的核心,而嵇康更是七贤的精神领袖,因此,七人同游,大概率应该在嵇康的居所附近。嵇康的主要居住地有两处,一处在洛阳,一处在山阳(河南省焦作市东北)。那么,七人同游,究竟是在洛阳,还是山阳?

我的答案是,可能都有。

《晋书·嵇康传》载,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七贤中的王戎,说与嵇康在山阳呆了二十年,没有见过嵇康有喜怒之色。这句话透露出“两虚一实”:一虚是二十年为虚指,因为两人相识不到二十年,嵇康就死了;再一虚是在山阳的时间没有那么长;一实则是指山阳的确是七贤相聚的一个主要地点。

山阳距洛阳并不远,也就一百来里地。但阮籍、山涛等人都在朝里做官,如果大家凑个假期,结伴到山阳开Party,以彼时的交通条件,这一来一回就得好几天,总不能为了喝场酒,大家集体翘班吧?因此,我推测,同游竹林,只有在他们都没有官职在身的时候,才有可能。

那么,这哥儿七个是什么时候凑到一起的呢?

先看一下山涛。

山涛,字巨源,河内怀县(河南省武陟县西南)人。山涛四十岁那年,开始在郡里做官,做过主簿、功曹、上计掾。山涛是七贤中年龄最大的,生于公元205年,也就是说,山涛是从公元244年开始做官的。

竹林之游,会不会在他做官之前就开始了呢?

不会。

因为,公元244年,七贤中年龄最小的王戎才十一岁,一个小屁孩儿,没人带他玩儿。

后来,山涛被举为孝廉,又到州里当干部。有一天晚上,山涛和一个叫石鉴的同事共宿,睡到半夜,山涛踹了石鉴一脚,把石鉴踹醒了。

石鉴揉了揉眼睛,说,你不睡觉搞什么?

山涛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得着觉!

石鉴看了看手表,说,半夜十二点了!

山涛说,半夜你个茄子!太傅(指司马懿)突然称病卧床,究竟有什么深意?

石鉴打了个哈欠,说,宰相三次不上朝,一道诏令就免了他的职,老山啊,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山涛说,我了个去!兄弟啊,你可得小心了,别稀里糊涂成了别人的炮灰!

山涛辞官回家,不到两年,发生了高平陵事变,山涛于是归隐不问世事。

【山涛】

衣赐履说: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公元247年,五月,司马懿表示自己年老有病,不再参与政事。应该在此后不久,山涛就感觉到司马家和曹家的对决快要到了,于是辞职。公元249年,正月,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变,诛杀了大将军曹爽及其党羽。司马懿称病,山涛立即嗅到了变天的味道,其政治敏感性之强,不得不让人叹服。

无独有偶,《晋书·阮籍传》载:

曹爽辅政之后,征召阮籍为参军。阮籍称病辞职,“屏于田里(屏读如丙)”,过了一年左右,司马懿诛杀曹爽。司马懿主政后,任命阮籍为从事中郎。司马懿死后,阮籍又做了司马师的大司马从事中郎。公元254年,高贵乡公曹髦即皇帝位,阮籍任散骑常侍,封关内侯。

也就是说,阮籍辞职,大约在公元247年末到248年初之间,与山涛辞职的时间大致相同。可见,这哥儿俩对政治氛围的判断是一致的。高平陵事变后不久,阮籍就做了司马懿的官,此后就再也没有辞过职,这样,我们可以确定,山涛和阮籍在司马懿主政之前,有年把空闲时间。

再看一下王戎。

王戎的老爹叫王浑,阮籍和王浑关系不错。王戎十五岁时,跟着王浑住在机关干部公寓(郎舍)。王戎比阮籍小二十来岁,阮籍跟他一见如故。阮籍有时候去找王浑,打个照面儿,说几句片儿汤话就走了。去哪?去找王戎,一聊就是大半天儿。王浑表示你放着我不理,整天跟我儿子叽叽咕咕聊什么呢!阮籍说,老王啊,跟你聊天儿忒没劲,还是跟阿戎聊天儿有意思。

王戎十五岁,是公元248年,正好在阮籍、山涛辞职赋闲期间,十五岁的王戎,已经有资格打入这个圈子了,而阮咸、刘伶、向秀在此一时期,大略是没做官的,因此,这七个人组织一场山阳数月游,是完全有可能的。

山阳这个地方,风景秀丽、交通方便、消息灵通,而且,嵇家在那里有一处庄园。《水经注·清水》引《述征记》载,嵇氏庄园位于白鹿山东南二十五里处,竹林修茂,清泉环绕,幽雅静谧,最适合这帮家伙喝酒吃肉,弹琴长啸,高谈阔论。

那么,所谓的竹林之游,是不是只发生在山阳呢?

我认为不是。

《晋书·王戎传》载,王戎常与阮籍等人搞竹林之游(戎每与籍为竹林之游),有一次,王戎来晚了。阮籍说,这个俗物又来败人兴致。王戎则笑说,你们这帮人的兴致,哪儿就那么容易被人败掉!

从这段话看,竹林之游,既不一定非要有竹林,也不一定非在山阳。如果在山阳,则阮籍、王戎等人都应该住在嵇康家的庄园里,不存在王戎迟到、阮籍出言奚落的情况,对吧?

因此,《王戎传》里的竹林之游,应该就在洛阳,大家都跟朝里当官,节假日凑一块儿喝个酒,吹个牛,解释得通。

好,下面我们看一下嵇康的名声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大约有三种途径:一是写文章;二是搞辩论;三是混太学。

据孙绰《嵇中散传》载,应该是在正始年间(公元240年—公元249年),嵇康作《养生论》来到洛阳,京师谓之为神人。一篇文章就树立了嵇康在洛阳的江湖地位,可以想见,二十来岁的嵇帅哥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灿烂夺目!此一时期,嵇康可能还创作了《声无哀乐论》《答难养生论》《明胆论》等辩论性文章,在洛阳学术界掀起一波高潮。嵇康在洛阳的活动,当然会引起阮籍、山涛等人的注意,一经相见,引为知己,然后,到了公元248年,眼见政治氛围越来越诡异,嵇康邀请哥儿几个到山阳庄园小住,喝喝酒,弹弹琴,吹吹牛,更重要的是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也就顺理成章了。另外,嵇康大约是与一些名士进行过辩论的,不少辩论都被他以两方答难的形式记录下来了,比如,他与阮侃之间关于住宅与命运问题的辩论,就形成了《宅无吉凶摄生论》等四篇文章。大约在公元256年,嵇康再次来到京师。在洛阳期间,除了喝酒、清谈之外,嵇康大约是经常到太学活动的。年轻学子们天天跟着一帮老夫子“子曰诗云”,何曾听到过嵇康这样灵光四射的高妙之论?于是,嵇康在太学赢得大批死忠粉儿。

【竹林七贤】

应该是在公元257年到公元258年期间,钟会带了一帮人造访嵇康,嵇康正在打铁,钟会默默地看了一阵子,打算离去。嵇康朗声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随口回答,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然后扬长而去。

钟会为什么来找嵇康呢?很可能是司马昭派他来招安嵇康的。据《魏氏春秋》载,大将军(司马昭)尝欲辟嵇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河东(山西省夏县西北),或云避世。

意思是说,司马昭想征召嵇康做官,但嵇康本人一再表示自己不愿入世,再加上有个侄子可能出了什么事儿,牵连到他,所以,嵇康决定避世于山林。

嵇康在外游荡了两三年,结交了两个神仙级别的人物。

一位叫孙登,跟孙权的第一个太子同名。嵇康和孙登一起喝酒,采药,长啸,养生,甚为相得,嵇康要离去时,孙登说,你虽然很有才能,但不谙世事又性如烈火,恐怕很难免祸啊。

另一位叫王烈,邯郸人,隐居太行山中,采药服食,与嵇康交往时三百三十八岁,却是年轻人的相貌,应该算得上是大仙了吧?呵呵。

总之,嵇康与这两位大仙在一块儿时,精神上是相对自由的。

公元259年,嵇康又回到洛阳太学。约在这一时期,嵇康对《春秋左传》作了研究,撰写了《春秋左氏传音》三卷,现已佚失。此外,太学里有刻在石碑上的儒家经典,抄写石经成为嵇康这一时期的主要兴趣之一。

衣赐履说:抄写石经,嵇康究竟是老庄一派,还是儒家信徒呢?

公元260年,嵇康因母亲去世,返回山阳家中。

公元261年,嵇康写下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巨源是山涛的字,山巨源就是山涛。高平陵事变后,司马家取得朝政。直到司马师上台,山涛大约看到政治生态趋于平稳,于是出来做官。山涛和司马家沾点儿亲,山家与司马懿夫人张春华家攀得上亲戚,所以见得着司马师。司马师见到山涛,幽了一默,说,姜太公想要出来做官了吗?于是,让司隶举山涛为秀才,做了一个郎官。后来,又先后做了骠骑将军王昶的从事中郎,赵国宰相,尚书吏部郎。

山涛推荐嵇康做官,嵇康不干,写了绝交书。

【这个嵇康,少了一点棱角】

关于绝交书究竟写于哪一年,颇有不同说法。我们先摆几条史料。

《三国志·王粲传》裴松之注说,山涛为选官,欲举康自代,康书告绝,事之明审者也。案《涛行状》,涛始以景元二年除吏部郎耳。

《世说新语·栖逸》说,山涛将去选曹,欲举嵇康,康与书告绝。

《晋书·嵇康传》载,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

景元二年,就是公元261年。这几条史料略有矛盾。按裴老爷子的说法,公元261年,山涛做了吏部郎,于是“欲举康自代”,打算举荐嵇康来代替自己的职务。这里就容易出现误解,山涛想让嵇康代替自己的哪个职务呢?两种可能:一是山涛不当吏部郎,而让嵇康来当;二是山涛前一个职务是赵国宰相,他做了吏部郎,由嵇康补赵国宰相的缺。

吏部郎负责选拔、推荐官员,十分重要,非当权者的亲信,断不可能坐这个位子。嵇康显然不是司马昭的亲信,山涛想让嵇康当吏部郎,我个人认为可能性不大,因此,我倾向于认为,山涛是想让嵇康当赵国宰相。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嵇康接受山涛的建议,就相当于受了招安,不必再为人身安全提心吊胆了;二是担任赵国宰相,自当去赵国上班,远离洛阳这个政治中心,就不容易惹祸上身,对嵇康而言,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我的理解,与上引《世说新语》和《嵇康传》矛盾。按这两条资料来看,山涛将去选官,或者说将去选曹,意思是不做吏部郎了,任新职了。结合《晋书·文帝纪》,可知,公元263年,山涛到大将军府任从事中郎。那么,也就是在公元263年,山涛离任吏部郎时,打算推荐由嵇康代替自己任吏部郎,于是嵇康写了绝交书。

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基本上为,因为:第一,嵇康不但不是司马昭的心腹,而且属于民间意见领袖,老是跟朝廷对着干,山涛即使想推荐他当吏部郎,老实说,怎么向司马昭开口呢?第二,嵇康刚惹上一个官司,而且性质相当严重,一会儿我们会讲到,此时推荐他当吏部郎,真的有点无厘头。第三,当然也有可能,山涛举荐嵇康,是司马昭授意的,目的是拉拢嵇康,所以给个好岗位干干。但是,好的工作岗位多得是,司马昭没必要让嵇康到干部口儿这么关键的部位工作。

因此,我倾向于认为,裴老爷子的意见,更接近历史的真实,《世说新语》大约出现了笔误,而《晋书》则是抄了《世说新语》。山涛并非“将去选官”,而是“将为选官”或“将任选官”,这样,就合逻辑了。

此外,山涛打算举荐嵇康代替自己,可能源于嵇康的绝交书,其中有这么几句:

……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云云。

意思是说,前年,我从河东回来,显宗(公孙崇)和阿都(吕安)告诉我,你想让我接替你的职务……最近,我听说足下又升官了,心中不喜,担心你又要拉着我一道做官。

嵇康从河东还,大约在公元259年,彼时,山涛任赵国宰相(山涛上一个职务是骠骑将军王昶的从事中郎,王昶死于公元259年,故山涛任赵国宰相不会迟于这一年),公元261年,担任吏部郎。

那么,与其他史料综合来看,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山涛在任赵国宰相的时候,就有意想把位子让给嵇康,而且两人沟通过,但嵇康拒绝了,此番,山涛要任吏部郎了,可能再次与嵇康沟通,于是,嵇康写绝交书断然拒绝。

但绝交书给人的感觉,似乎嵇康与山涛并不熟,这些事情都是公孙崇和吕安转述给他的,甚至还说山涛你对我根本不了解,云云。嵇康为什么要么说呢?

因为,他要为山涛打马虎眼;因为,他和山涛是过命的交情

嵇康死时,儿子嵇绍才十岁,嵇康临刑前对嵇绍说:

巨源在,汝不孤矣。

孤,指幼年丧父,汝不孤矣,意思至为明显,你要把山涛当成父亲,他也会把你当成儿子的,所以,才可能“汝不孤矣”。

《与山臣源绝交书》挺长的,我们就不详细解释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百度。大概意思是我这个人受不了当官的各种束缚,自在散漫惯了,喜欢喝大酒,玩儿音乐,睡懒觉,不到尿憋不住了就不起床,十天半拉月不洗脸,最喜欢坐那儿一边挠痒痒,一边抓虱子,你还是让我跟家里呆着带娃吧,从此咱俩谁也甭搭理谁,云云。但关键是文中还表达了对商汤和周武王的非难,对周公和孔子的蔑视,这问题就严重了。

鲁迅先生有一篇文章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非常有意思,文中说:

司马懿()因这篇文章,就将嵇康杀了。非薄汤武周孔……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鲁老师总是入木三分】

鲁迅先生仅就绝交书发起议论,实际上,嵇康的各种出格言论多了去了,我们稍微摆几条:

在《难自然好学论》中,嵇康说,仁义道德产生虚伪……争名夺利带来清廉谦让。他甚至发出“把六经当作芜秽,把仁义当作腐臭”的疾呼。

这实际上是嵇康对司马氏执政时期利用儒家礼教维护统治,以儒学、名教作为其虚伪行径的遮羞布的痛斥。

《管蔡论》中讲,周公的弟弟管叔与蔡叔发动叛乱,周公率军征伐,用叛逆罪名诛杀二人(实际诛杀管、流放蔡)。但嵇康认为,管、蔡二人实际上是忠于周王朝的,他们是对辅佐周成王的周公产生怀疑,才发动的叛乱。

这篇文章的观点继续引申,我们就会发现,嵇康实际上是讽喻司马氏专政,为毌丘俭、文钦等人的叛乱鸣不平诶!

衣赐履说:这里插一句,有史料说,毌丘俭反叛的时候,嵇康非常激动,打算跟毌丘俭一块儿干。后来,山涛劝他别参与,嵇康才放弃。这件事儿,似乎也成了后来司马昭诛杀他的一个理由。实际上,对这个事儿,史料记录得不明不白,恐怕不真。且不论嵇康会不会参与叛乱,即使会,以他的尿性,跨上电单车就去了,哪里需要向山涛讨主意?此事大概率是史官为司马昭诛杀嵇康寻求正当性而编造的理由。

类似这种与当局声音不一致的言论,嵇康说了颇不少,我们就不再列举了。

这样,嵇康作为一个名满天下的大知识分子,太学生的精神偶像,动不动发出与官宣不同声音的民间意见领袖,而且还是曹魏王室的女婿,并坚决不做司马昭的官,那么,他想要活下去,就相当困难了。

以什么理由死,什么时候死,怎么死,全看司马昭的安排。

大约在公元262年或稍后,嵇康陷入一个案子。

嵇康有个挚友叫吕安,绝对的铁磁,据说吕安只要想嵇康了,哪怕千里之外,立即出发,跑到嵇康家来相见,吕安与山涛也很熟,绝交书中提到的阿都,就是吕安的小名。吕安有个哥哥叫吕巽,大约人品不太好,奸污了吕安的妻子,吕安极为愤怒,就要告发吕巽的兽行。吕安与嵇康商量此事,嵇康与吕巽也很熟,并且是通过吕巽认识的吕安,他虽然对吕巽做的腌臜事儿也很不耻,但考虑到这个事儿实在太丢人,说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还是在哥儿俩间加以调停,吕安答应不再上告,吕巽也答应了某些条件,算是言和了。但是,吕巽突然向朝廷举告吕安不孝。吕巽本来就是司马昭的亲信,又大义灭亲告弟弟不孝,司马昭当然袒护吕巽,以不孝的罪名将吕安流放。嵇康对此极为愤怒,写下了《与吕长悌绝交书》(长悌是吕巽的字),并公之于世。之后,嵇康又到有关部门为吕安申冤。

吕安在流放途中给嵇康写了一封信,有这样的话:

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厉。龙啸大野,虎睇六合。猛志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难,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斯吾之鄙愿也。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

这段儿不用看得太懂也能感觉到,这是对司马家不服啊,这是打算要匡复天下推翻司马家的统治啊!一介书生,能不能杀只鸡都不好说,偏偏写出这样的东西,搞得就跟要闹革命似的,这不是给朝廷递刀子嘛。这封信很快落到司马昭手里,正愁收拾不了你呢,你送证据材料来了,于是,司马昭把嵇康抓起来,又把吕安召回一同治罪。

嵇康入狱定罪的消息在洛阳传播开来,社会各界震动,在太学生中和社会豪俊之间反响尤其强烈。数千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求赦免嵇康,并建议让嵇康到太学来当老师,给大家上课。而一些豪俊之士,甚至自愿陪同嵇康一同蹲大狱。

衣赐履说:本来,如果没这些事儿,司马昭或许还会再给嵇康一个机会,但没想到这家伙的影响竟然这么大,太学生们居然嚷嚷着要让这个反动分子当老师!太学生是国家的预备干部,以后都是要做官的,这不是要覆我朝廷、乱我礼教吗!于是,嵇康没了活路。

另外,有史料显示,嵇康被诛杀,钟会没少使坏。但嵇康死时,钟会正在攻打蜀国,我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使得坏。《三国志·钟会传》上有这么一句话:嵇康等见诛,皆会谋也。给我一种感觉,似乎也是在给司马昭洗地。

行刑之日,到达东市,嵇康向人群中的哥哥嵇喜索取了自己心爱的古琴,席地坐于刑台之上,调音试琴,然后,神色自若地最后一次弹起《广陵散》。

一曲弹罢,嵇康望向残阳,淡淡道,广陵散从此绝响矣

【广陵散从此绝响矣!】

然后,欣然赴死。

那天,应该是公元263年冬天的某个黄昏。

嵇康死后,向秀到郡里上班了,后来到洛阳上报郡里的有关情况,拜见司马昭。司马昭笑着问,听说向先生有意做一个隐士,却如何到了京城?向秀说,巢父、许由孤高傲世,不值得称赞、羡慕。司马昭听了,十分欣慰。

七贤中的其他几位,也基本上做司马家的官一直做到死。

从此,再没有人对司马家叫板了,不但这一代没有,下一代也没有了

嵇康在狱中时,给儿子嵇绍写了一份《家诫》,对儿子今后人生的方方面面都给予忠告,怎么跟领导打交道,怎么跟同事打交道,怎么避免惹祸上身,等等等等,都写得极为细致,其核心思想是,阿绍啊,我的一生就是这样了,你今后千万不能重蹈我的覆辙啊!这又与阮籍教导儿子阮浑何其相似啊!阮籍对儿子说,虽然官场中人就是裤裆里的一群虱子,但阿浑啊,你得加入他们啊!

史载,嵇绍后来做到了侍中,公元304年,朝廷讨伐成都王司马颖,王师大败,百官奔逃,只有嵇绍拼死保卫晋惠帝司马衷,最终遇害。嵇绍后来被晋朝追赠为太尉,谥为忠穆公。

嵇康为司马昭所杀,嵇康的儿子嵇绍为保护司马昭的孙子司马衷而死,有时候,历史就像是个段子手。

衣赐履说:我们用了五回的篇幅,讲了嵇康及竹林七贤的一些事情,谈三点感受:

第一,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生存不易。在晋初这种已成大势的政治环境下,坚持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基本上没有出路,因为,思想无法抗衡权力,屈服,是唯一的选择。即使自己不屈服,也要教导儿孙屈服。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啊!

第二,崇尚礼教的实际上在毁坏礼教,反对礼教的反而执着于礼教。这一点,我请鲁迅先生加以说明:

魏晋时代,崇尚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代所谓崇尚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昭)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

广陵散之绝响,宣告了真正的知识分子的绝迹。剩下的,都是打着礼教旗号的伪道学。

第三,竹林七贤虽崇尚老、庄,但骨子里依然是儒家,将他们归为道家,恐怕有些草率。实际上,越读嵇康、阮籍,越感受到他们对老庄的追求和效仿,并没有改变他们内心深处所受的儒家思想的影响。老庄,老是以退为进,庄是逍遥避世,嵇康是吗?

竹林七贤,我们讲了阮籍、嵇康、阮咸、向秀、刘伶,至此告一段落。关于山涛和王戎,我们此处不作介绍了,因为这哥儿俩官做得实在太大,简直大到我感觉没资格加入竹林七贤的地步,呵呵。这是玩笑话,实际上,他俩官做得大,事迹也多,以后我们另行讲述。

【去了嵇中散,竹林七贤散】

:本文参阅了宝鸡文理学院副教授张波的《嵇康》一书,特此感谢!此书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对嵇康的介绍比较详细,特别是对嵇康思想的解读颇有深度,想进一步了解嵇康的读者,可以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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