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众美兼善"的表现手法
《左传》作者写人曲具体手法,可谓"众美兼善",限于篇幅,此举其荦荦大者论之。
首先是独特的人物心理活动描写。《左传》当然还不可能有如现代小说或外国小说那样细腻冗长主观评说式的心理描写。其独特之处,是将人物心理描写融化于叙事之中,用细微的动作和精妙的语言刻划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心理。襄公二十六年,公子围(即楚灵王)因郑俘皇颉与穿封戌争功,请伯州犁裁断。伯州犁"上其手曰:'夫子为王子围,寡君之贵介弟也。'下其手曰:'此子为穿封戌,城外之县尹也。谁获子?'"伯州犁对二人身份不同的介绍再加上妙的动作 ——"上下其手",微妙传递了他有意偏祖公子围的心理信息。
从性格与环境的冲突中去揭示人物特定心态,也是作者所用之常法。鲁庄公八年, 齐襄公"游于姑棼,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坠于车,伤足,丧履。"齐襄公指使彭生拉杀鲁桓公,为平息鲁人之怨又杀了彭生,因此潜意识中有一种犯罪者的心虚恐惧心理。朦胧之中将大豕当作彭生,虽凶相毕露地要射杀大豕,却仍遏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而吓得从车上跌落下来。突然出现的事件使人物处于一种始料不及的特殊环境之中,人物的复杂心理通过特定时空的行动表现出来。
其次是对比和映衬手法的运用。对比和映衬,是中国古典叙事文学中刻划人物的传统手法,溯其源,亦可见于《左传》。施氏妇,是《左传》中一个具有反抗性格的妇女形象。成公十一年,作者集中多年事总写其人。作者从郤犨倚势贪色而夺人之妻,声伯息事宁人而无视骨肉之情,施孝叔怯懦胆小又自私残忍的鲜明对比中,显示施氏妇不畏强暴敢于反抗的性格特征。写卫献公的出场, 则用衬托之法。成公十四年,卫定公卒,立衎为太子。丧礼中,众人哀悼,唯太子析 (卫献公)不哀不恸。作者从夫人姜氏悲叹,众大夫耸惧,孙文子置重器于戚等旁人一系列的言行之中,衬托太子衎的为人,透露出人物性格发展趋势的消息,暗示卫献公将败亡卫国的结局。再如襄公八年写子产的出场,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客观的叙事之中,写出众多人物的神态各异的言行,用对比映衬之法,突出中心人物的特异之处,《左传》之例甚多,不胜枚举。
再者是颇具个性的语言描写。传神的语言,揭示了人物内心世界。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章中,郑庄公发誓与武姜"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可是当他馈食颍考叔时,又哀叹:"尔有母遗,繄!我独无。"反映了郑庄公此时此刻复杂的心理活动与内心矛盾——既有儿子对母亲感情的真实流露,又有欲掩其弃母不孝恶名的企图和自悔无法挽回的惋惜。颍考叔心领神会,准确地把握住郑庄公 的心理内涵,不失时机地导演了一出母子大隧相见的闹剧。
《左传》以记事为主,精彩的人物语言 描写却比比皆是。实可谓"言事相兼",声情并茂。综观《左传》所记人物语言,具有三种不同的风格,即既有明显的训诰体遗制,又已开战国纵横之风,兼之大量的活泼泼的口语化语言。
章学诚曰:"左氏以传翼经,则合为一矣。其中辞命,即训诰之遗也。""训诰之遗",最见于讽谏之辞令之中。襄公四年魏绛论和戎,就是一例。晋悼公反对和诸戎,魏绛以其高瞻远瞩的政治眼光,谓"获戎失华"之不可为,魏绛在论和戎之中,以有穷后羿为题,历数后羿、寒浞和少康、辛甲等人事迹,以正反两方面的历史经验教训,劝导晋悼公不可沉溺于田猎,不可穷兵黩武,不能失去贤人,而应以哲王为则,昏君为戒,滔滔不绝,反复申说,最后归结到和戎的五大好处。这一段话,无论从内容到体式以及风格,均酷似《尚书·无逸》。其言直贯如注,气畅势盛,论证典雅古奥,繁富绵密,说服力很强。其他如邲之战申随武子论战、楚庄王论不为京观,鄢陵之战前申叔时预言楚师之败,师旷论卫人出其君。均有此风格。这一类人物语言的存在,一是本之于旧史之成文,二是这类语言吉朴典奥,博闻强志,雄辨有力,最合勉人君,最显人物睿智,收记其中,可为人物增色。
战国策士纵横辩难之风,如成公十三年 "吕相绝秦"书,已具规模,前人多已论 述。其他如"展喜犒齐师"(僖公二十六年)、 "郑烛之武退秦师"(僖公三十年),其言都具游说驳难的特点。这些使者,多奉命于危难之际,身负解忧排难的重任,论辩时能准确抓住对方的心理,乘势发挥,刚柔相济,或夹缝中求生,或步步进逼,谈锋则时而委婉曲折,时而针锋相对,铺陈夸肆,驰骋捭阖,蛊服人心,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口语化的人物语言,形象生动,最善于揭示特定场合下的人物性格,充满生活气息。如前所述华父督见孔父之妻曰"美而艳",脱口而出,贪婪女色之嘴 脸,如在目前。文公元年写江芈怒骂楚太子商臣,之言:"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杀女而立职也。" 用楚地方言俗语骂人,摹状江芈盛怒之态,声口毕肖。再如公三年写卢蒲嫳以己发之短作比,申明因庆封败亡,自己衰老不复能为害,哀鸣却是奸诈语,极合卢的性格。
《左传》记言的三种不同风格,代表了作者从三个不同角度塑造人物的手法,又为我们勾勒出先秦叙事散文记言风格的变化轨迹。《尚书》——《左传》——《战国策》——《史记》,即其变化轨迹和几个代表座标,其中《左传》有承前启后之功。《左传》 中三种风格并存,《战国策》则以纵横捭阖铺张扬厉为其主导,到了《史记》,生动形象的口语化语言,已是记言的主要方式。上述这一轨迹,显示出先秦叙事文学中人物语言向更加语体化、散体化发展的历史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