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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树彪|二 姑

 二少爷收藏馆 2022-08-10 发布于广东

二  姑

/杜树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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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事实上在她的同父同母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但是我们一直叫着二姑。慢慢的我们长大了,便有了疑问,她是二姑,那谁是大姑呢?我打记事起就一直未见过大姑,所以在脑子里也就没有“大姑”这个称谓词。后来问了老人才知道爷爷找过两个女人,第一个奶奶生下一女就病逝了,这个女孩就是我的大姑。老时候,女孩子十三、四岁就出嫁了,听说大姑嫁到了内蒙地,离娘家远,隔山隔水,加上爷爷又续娶了第二个奶奶,对大姑来说就是继母了。也许是这个原因,渐渐地就不走动了,以后就杳无音信,失去了联系。二姑出生在民国初年,当时满清政府刚刚解体,北京城变幻着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有实力的人拉队伍、抢地盘,打打杀杀,乱哄哄的。而我们靠蒙人地界的老家,偏安一隅,相对安稳一点。老百姓们租垦蒙地,过着小富即安,多子多福的日月。爷爷奶奶相继生了五男二女七个孩子,二姑是老大,便担当了老大的职责,帮助大人当家,这一当竟从娘家当到了婆家,一直到寿终。


(一)当家

说来也怪,二姑在娘家有五个弟弟,嫁到离我们十来里地的刘家,姑父是老大,也是弟兄五人。这样多的男丁,算是大户人家了。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即使是很落后的蒙界地,大人们也会想办法挤出点钱来,让男孩子读几年冬书,能够识几个字、断几句文。这样她的几个弟弟都读过几年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学课程,达到了粗通文墨的水平。而我的二姑却一天学堂也未进过,是实实在在的文盲。后来听几个父辈经常给我们唠叨二姑在娘家帮大人务作庄稼、饲养牲畜、挑水劈柴、烧水做饭、勤勤恳恳的小故事,从小在我的脑子里就种下二姑靠着一双小脚整日不歇闲的形象。其中二姑在娘家做的一件事在我们周围的老人们口中广为传颂。有一年临近年关,靠内蒙地畔的土匪过不了年了,萌生了掠财的歹念,趁月黑风高三人结伙窜至离我家五里地的一个孤村子。村子只住着我五爷爷一家,二姑不知因什么事到了五爷爷家并在那里过夜。家里只有五爷爷老夫妻俩和二姑三人。临鸡叫时,土匪欲破门而入,恰遇五爷爷是个刚烈汉子,大声喝叱,意图逼贼退走,不料土匪狗急跳墙,扔了颗土制手榴弹将门轰开,五爷爷当场殒命,二姑将五奶奶拉到躺柜角里,装作昏死过去。土匪进家后翻箱倒柜,抢了些东西,便扬长而去。二姑能躲过一劫,全凭她急中生智、临危不惊的胆量。另一件事,是在临解放的时候,我父亲已念完高中,爷爷坚持让他在家劳动,成家立业过日子,但父亲受新思想的影响,执意要去共产党在神谷县办的干部培训学校就读。那时候老人的话就是圣旨,一出口,九头牛也难拉回来。可偏偏我父亲也是一个执拗不驯的犟性子,非要去不可。针尖对麦芒,父子俩僵持对峙了好几天,谁也不依谁。最后还是二姑出面,和风细雨的劝说老父亲:“男人家你把他拴在裤腰带上,走不出一镢把长,一辈子能做个甚?”。终于说服了爷爷,同意儿子出去闯荡。后来,我父亲二十四岁任团县委书记,独挡一面。以后又相继任乡镇书记、学校校长、工厂厂长、农工部的领导。工作中任劳任怨,将自己的汗水洒在了家乡的热土。

神谷是闹红的老区,当然也是国民党重点剿杀的地区。老人们将此种地区称为“拉锯地带”,所谓拉锯就像木匠师傅一拉一掣拉大锯一样,有时共产党搞共产,有时又被国民党占据。左右摇摆,使得年轻人有的参加共产党,有的跟随国民党。我的两个伯父和二姑夫家的一个兄弟就是给国民党当差的。大伯父还任过联保主任,整日吆五喝六、催粮要款。二伯父和二姑父家的一个兄弟参加了自卫队,在与解放军对峙中阵亡。遭受如此大的家庭变故,对我们和刘家来说,可想而知 ,真乃晴天霹雳。面对两家留下的孤儿寡妇,怎样善后,急得两家人遍地打转。最后还是二姑出来说:“女人不能留在家,寡妇在家不能留’’。孩子留下我拉扯。后来两个遗孀改了嫁。两家留下的三个孩子二姑一直拉扯长大成人。二姑一介女流,既管婆家的事又管娘家的家。给两个家庭撑起了天,渐渐的我们俩家成为了闻名远近的好人家。


(二)助邻

二姑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我考证过连神谷县城也没出过,见的最大的世面就是我们乡上一年一度的九月二十六物资交流大会。二姑喜欢在集市上与周打临近的同龄妇女啦家常,交流邻村邻里的三长两短。就是靠这样的交流获得我们现在人说的“信息量”。拿不识字的人来说正是靠着家长里短,以小见大,明晰是非曲直的标准,得到解决矛盾,化解纠纷的智慧。二姑一辈子不生气,很和善,但也不是个窝囊人,说话干脆利落,巧用比方,往往采用“打骡惊马”警醒开导别人,化解纠纷。邻居有一家女子嫁到夫家后,夫妻不和,整日吵得昏天黑地,不想过日子了,闹得要离婚,赌气回了娘家,婆家人不想离婚,急红了眼,动了户门十余人到女子家找事,两家谈不拢,吵闹到了剑拔弩张、大打出手的地步。于是,急忙将二姑请到家里给协调说事。二姑听了婆家闹事的人说,他家给媳妇娘家吃过财礼(“财礼”指旧时的聘金、聘礼),给过几十块银元,还给过手工纳的布鞋,要不过也可以,立马将所有财礼退来,否则没完。二姑听此话是带有逼迫、挑衅的口吻,便不慌不忙地说:“过不成应该退财礼,但也不能逼着今天就要,丈二长的豆芽也有个钩头(意思是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源头根梢的),今天让和尚给做鞋也赶不上(此句“鞋”指和尚给死人做的纸鞋)”。两句话说的婆家想闹事的人无言以对,悻悻的走了,制止了一场干戈。还有二姑不知道从哪里学的针灸手艺,针对孩子抽风、大人感冒、发烧、肚子疼很是管用。那时候,农村缺医少药,找一个大夫很难,一遇上孩子抽风,大人急得六神无主,往往都是赶紧请二姑过去,只见她用一根两寸长的银针,将烧酒倒在碗里用火点燃,将银针在蓝火焰上烧红,又稳又准地扎在头上或嘴上的某个穴位上,患者立马见效,那时候的农村孩子身上总是留有针灸的疤痕(我头顶有一处不长头发,也是小时候二姑给针灸留下的)。过去讨吃要饭的人多,只要讨在她门下,至少要给施舍一升米。二姑家住的村子有好几姓人家,是个大村子,但乡里乡亲很和气,村风好,这全是集体维护的功劳,二姑便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一员。


(三)过日子

老百姓活一辈子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升官发财”,“升官”从古至今那是很少的人才能实现的,而“发财”是通过辛勤劳动可以达到的。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二姑已年过七旬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但也闲不住,给一大家人做三顿饭,曾孙子无人看管,就用绳子将孩子背在身上(当地人称“卧蛋”)继续劳作,自己闲不住,也督促着亲戚好好劳动过日子。前面说到我的大伯父当保长,年轻时候没有好好受苦,解放后又给戴上了“帽子”(专政对象),二姑经常苦口婆心的劝说伯父要学一门手艺,并在生活上给以周济,使得伯父终于“狠下决心”学了木匠手艺,后来做的木活在周围住地很是出名。现在我们方打四周的庙宇、戏台还是我伯父领人盖的。七十年代二姑村子里的人在打坝,修梯田时发现了土龙骨、土龙牙,一开始老辈人说不吉利,不敢往家里拿,后来药材公司收购,一斤龙骨几分钱,一斤龙牙几毛钱。当时在没有相关法律的限制下,二姑就经常鼓励子侄们不要偷懒,多挖多挣钱。她们村的年轻人见到利后真能下苦,白天生产队劳动,晚上点上煤油灯钻洞子,挖着挖着,后来挖出了完整的马鹿、犀牛还有恐龙化石,受到了省城和京城古生化研究所的重视,专家教授不时地住进村里研究。慢慢村民们也懂得了古生化的相关知识,并学会了修复化石。当初挖出一具完整化石研究机构会给上万元的钱,这在当时就是一笔巨款。近年来国家实施了古生物化石保护,村民们建立了民间古生物化石保护馆,一具具修复好的古生物化石栩栩如生,蔚为壮观,是我目前见过较好、较完整的古生物馆。二姑家的人勤劳吃苦,有了挖土龙骨的积蓄,正好又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浪潮,他们便组建施工队、开办煤矿发了大财,有几位也成为了县里挂上名的大老板。

除此之外,二姑还做的一手好茶饭,酿酱、酿醋都是一把好手。亲戚们吃的酱醋都是她送的。冬天到她家用油糕豆面招待亲戚,豆面切的又匀又细,油糕都是她用石臼捣出来蒸好,再用胡麻油一炸,黄澄澄!香喷喷!豆面加上很考究的羊肉臊子,再用放在红油漆盘里的醋酱一点缀说不尽的好吃。多少年来,我走了全国好多地方,有的说山西清徐老陈醋好,有的说江苏镇江的醋香,但在我的味觉记忆中最好的醋就是二姑做的醋。


(四)家风

由于父母在外地工作,小时候我在二姑家住的时间长,与他们刘家的孩子玩的也多。每到夜幕降临点上油灯时,一群孩子常常围在二姑身边,一边看她纳鞋底,一边听她给我们说谜谜(指讲故事)。二姑也只会讲狐狸精、七颗鹅蛋、狼吃羊、三颗麻子倒江山等民间故事,讲的内容也都是教人孝顺老人、不作恶事、不说谎话、勤于发动自身的智慧,善于在困境中找到出路。二姑只会讲这些,倒是她的侄子特别爱看《三国演义》,常听他讲刘关张分别骑的“的卢”、“赤兔”和“乌云踏雪”,使用的“鸳鸯剑”、“青龙偃月刀”和“丈八蛇矛”,还有就是桃园三结义的过命结拜、关羽的义薄云天过五关斩六将,张飞单枪匹马当阳桥上喝退曹兵百万,这些故事让我也明白了只有讲义气才能干大事的道理。虽然后来我没做了英雄,但对我做人做事是受益匪浅的。

七十年代,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二姑婆家侄子给女儿订了亲,收了男方家的财礼,好像说是一百来个银元,不知被谁告到公社,被民兵小分队严加审问,又罚又站,急得老婆嚎哇哭叫找二姑,二姑听了后坚定地说:“自己做下了就要自己顶当,公家不让吃财礼,就给人家缴去”。并主动劝导侄媳将银元交给民兵小分队。

八十年代,我已参加政法工作。晚年的二姑常问我给公家做什么事。我说是执法,她似懂似不懂,只是对我亲昵地说:“老命”(当地老人对孩子的昵称),人抬人高,人就是一个瓷盆子,放在柜子上就能盛肉盛饭,放在脚底下就是个尿盆子。吃公家饭的人就像秤坨坨一定要干干净净,不要蒙上灰尘,蒙上了就不准了。二姑的话经常令我回味,她的“盆子秤砣”理论,不就是讲做人做事要像秤一样公平、公义的原则吗?

古人说“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晦涩难懂,但用二姑的理论不是给以最好的诠释吗?

二姑是一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脚女人,已离世多年,她似乎给我们一点也没有留下,似乎又留给了我们很多很多。

作者简介


杜树彪,陕西府谷人,榆林市交警支队原纪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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