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罗婆婆（小说）

      罗婆婆今年六十五了。她的专职任务就是接送孙子，连同管待孙子的吃喝。

      这个任务听起来简单，好像时间上比较宽松。但是实际上叫她很有压力：时间点儿要掐准，迟了早了都不行；小家伙的吃喝更是难把握，稀了稠了味道轻了重了更难计较。现在的年轻人，自己没时间没精力看管自己的孩子，叫老人看管，还要事事都能做到他们的心上。罗婆婆常常为此发愁作难——一个六十岁上的老人，要去适应别人按照别人的要求做这些活儿，不是一般的难。再说，终究是年岁大了，身体还有点扛不住。小家伙放了学，欢实得小个骡驹子，满路上跑，把她给撵得，每次都要虚脱了一样。

      难得有点闲暇的时间，罗婆婆常常坐在那里发呆，回忆自己的一生。

      罗婆婆嫁过来的时候，家里正可怜。丈夫老大，后面还跟了三个光杆杆儿一个长马尾辫。老小比老大差了快十岁，很多时候还得像父亲一样操心这个老小。

      那个时候，家里婆婆很严厉，明显是受了多年老式传统的影响。她平常有两句口头禅：第一句是——“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这是给儿子叮咛的。她希望儿子在管教自己的媳妇方面，有一定的拿法，要让她懂自家的规矩。难怪那时候女子出嫁前，母亲要千叮咛万嘱咐，进新家，要长眼色，要学规矩。仿佛自己在娘家这些年白长了一样，啥都不懂。第二句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这是给她说的。要想像她一样当家做主，就得像她当初一样受新家的煎熬。所以，在家里，婆婆的话就是命令，就是规矩，也就是家法。

      婆婆家虽然是个家境不太富裕的农村家庭，但是烂规矩穷讲究多的很。比如，媳妇早上要早早起来打扫卫生，然后做饭。做好了饭，叫大家起来洗漱吃饭。但是，吃饭的时候媳妇不能上饭桌，只能坐在灶下吃饭。待全家人吃完饭，还得洗锅刷碗，然后下地干活儿。

      即便是下地干活儿，中午回来了全家人可以歇息一下，媳妇还得赶快洗手做饭。晚饭照例，吃饭也照例，不能上饭桌。什么时候媳妇可以坐饭桌跟大家一块儿吃饭呢？自己孩子大了，能替母亲说话了。婆婆就是在公公提出让自己母亲坐饭桌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婆婆的婆婆才放了话允许的。

      在自家孩子读初中的时候，娃向婆婆公公提出了让自己母亲一块儿吃饭的请求：“我妈做饭，还要给大家盛饭，咋就不能一块儿坐饭桌上吃饭呢？”

      儿子这话说的叫公公和婆婆很觉得突兀，但是罗婆婆很感激很欣慰地瞄了一眼儿子，心里荡起了喜悦的涟漪：自家儿子已经长大啦懂事啦知道体己她啦！

      婆婆和公公显然有点不快，脸像结了冰的水塘，不作声。但是，儿子站在那里很坚持，并且搬过了一把凳子，放在他旁边。公公婆婆明显给孙子拿住了，好像也没啥办法了，算是默认了。其他人都没再说啥，继续吃饭。从此，罗婆婆慢慢地在家里稳固了自己的地位。

      儿子长大后，婆婆去世了。按说该着她来当婆婆行使权利了，可是社会已经完全不一样啦。

      儿子谈的对象是大学同学，而且毕业后工作单位也不太远。结婚，买房，他们没少出钱劳神，就这还怕人家女方不满意呢。

      罗婆婆想的多，咱娃上班忙上班累，人家女娃也上班啊。能不忙么？能不累么？所以，当儿子儿媳妇提出要他们进城帮忙照顾孩子的时候，罗婆婆二话没说，就来了。

      现在的生活节奏快，年轻人压力大。听起来工资不少，但是不敢请假：一天扣二百，而且只要请一次假，全月五百块钱的全勤奖就没有一分钱了。房子还按揭着呢，钱得下力气挣，到处省着才成。所以，得着空儿的时候，罗婆婆就在家里拾掇拾掇卫生，好让他们一下班回来，可以多点儿时间，吃饭，歇息。

      对于儿媳妇，罗婆婆很满意。对儿子好，又那么勤快的上班。咱们自己还要怎么样呢？但是，终究还是有点隔磨的，儿媳妇不太爱说话，性子有点平淡，很多事情要人猜似的。所以，罗婆婆要小心翼翼地估摸儿媳妇的心思，尽量不叫她产生不快。这样，倒也鱼安水安了怎么好几年。

      那一次，是在孙子快一岁的时候，罗婆婆要做饭，让儿子在跟前操心孙子。小家伙放在床中央那里，儿子转身三四步去桌子上取奶瓶的功夫，小孙子不知道咋弄的就从床上给掉下来了。“噗嗵”一声，很响的。吓得他们老两口赶忙进房间来看咋回事儿，儿子也给懵了，抱起哇哇大哭的小家伙不停哄着。

      儿媳妇三两步赶过来，急火火地接过孩子，看了一下，刚才明显是头先着地了，那么响的。一家四个大人，他们三个都不作声。

      儿媳妇一把把孩子递回儿子怀里，让他抱着，“妈，爸，你们俩人先出去，没事儿。”

      罗婆婆俩人给吓得，脸色傻白，心里噗噗腾腾地跳。

      只见儿媳妇急急火火出来，从挂在门口的包里取出手机，急急忙忙地扒拉。然后，又折返进房间，把孩子摆弄了一会儿，这才笑眯眯地出来了。

      “爸，妈，真没事儿。小孩儿哪有不摔的呢？”儿媳妇的表情和语气，让罗婆婆俩人长出一口气，“我刚才是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小孩儿从床上摔了怎么办。人家让给娃个小玩具，看他抓不抓，抓的动作灵巧不灵巧。一般真摔严重的娃是没有反应的，或者有反应但是不很灵巧，那就要赶快去医院检查。我刚才查了，啥都好着呢，我给他抹点红汞，怕肿胀。”

      那一次以后，罗婆婆还跟自己老伴儿说，操心娃叫人有操不尽的心呢。但是，她俩人的心里轻松了一些，儿媳妇人家究竟是念了大学出来的，娃摔了也没闹也没发脾气，而是那样处理了。搁在一般农村没念过书的儿媳妇，自己懒得跟啥一样的，一天啥啥儿不干，光打麻将，还要怪老人把娃没给操心好。就像这次娃从床上摔下来这事情，肯定是大吵大闹打一架，然后回娘家的。

      这么着一想，罗婆婆觉得这个儿媳妇实在是个难得的儿媳妇了，自己不好好待人家，心里都过意不去。

      如今，罗婆婆在小区遇到旁人闲谈的时候，老是一句话：“咱能行（关中方言人都发言heng）能动的，就尽量给娃们帮一把，他们一天上班忙得啥一样的累得啥一样的。”

      罗婆婆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婆要有当婆的样子，因为人家儿媳妇已经有自己当儿媳妇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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