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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传席啊,你真没看懂启功

 泰荣林黑皮 2022-08-15 发布于上海

最近看到《中国美术报》刊发的陈传席《书坛点将录》中评论启功先生的一篇文章,颇感意外。陈先生高文常获得“潇洒泼辣”的赞誉,但这篇文章看了着实让人感到可惜:盛名之下,原来也不乏“胡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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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传席评论文章出处

原文看至第二段,便出现启功的字“不能算作艺术品”的陈式“警句”,且须由陈先生按“人民内部矛盾”,“宽大处理”后,启老才勉强及了值得评价的“格”,这实在是有些颠覆我的固有三观,且大大勾起了我继续品读下去的欲望。

哦,这里援引一下陈先生的一个判断,原文是:“余(陈传席)笑曰:'启老不敢学古碑,空负书坛一英豪。’你看,我还是称启功为英豪的”。一位写诗的朋友说:'启老不敢学古碑’ ,二四六字三仄声,看来陈教授不通音韵。”我说,从“空负书坛一英豪”这句,我可真没看出陈教授的意思是“还是称启功为(书坛)英豪的”。当然,通不通音韵和懂不懂艺术没有关系,咱们言归正传。

一、要明白启功的“话术”

启功先生是“幽默大师”。这就会导致一个问题:遇到没情商的人,启老说的玩笑话,容易被误解成“结论”“事实”。比如说,启老曾经把自己的字称为“大字报体”,关于这一点,启老在晚年曾说:“我不在乎别人称我什么'馆阁体’,也不惜自谑为'大字报体’……”关于这点,启先生有位学生的理解颇为客观,他说:“后来老师回首往事,称自己的字为'大字报体’,还说自己的胆量和气魄都是通过写大字报练出来的。这话中有老师的独特感悟,破墨秃笔劣纸,没有负担,可以挥洒自如,但也有半开玩笑的性质,并不能全当真,应理解为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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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在新加坡讲学

陈先生当然知道艺术鉴赏是一件在“孰好孰坏”问题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极具个人性的实践活动,所以最好能由启功先生自己递上一份“供状”,即,自呈其字是“大路货”“大字报体”甚至“应列为体育”等等,才更有利于证明“启功的字不能算作艺术品”这一论断的高妙。可是,但凡有点生活经验的人想必大致能够体察到,以启功当日之德隆望尊而自言所写乃是“大路货”,这大概率不是一份“自我检查”,而更像是谦卑自牧、调侃戏谑,或者甚至可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说,这是一种“凡尔赛”。不仅如此,严谨如陈文,甚至还将启功对自己诗的评价——“有人称这类诗为'启功体’或'元白体’,起码说明它写出了我的个性,对于这个称号我是非常愿意接受的”——设置为对照组,以使论证更为完整充分,且欲以“他(启功)也更不会说自己的学问差和鉴定水平差”一句作诛心之论(那启功自称“博不精,专不透”是怎么回事?),可谓思虑精微、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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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临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至于启老写诗自称“元白体”,明显是以自家字号恰合了唐人“元白体”的“玩梗”,纯为搞笑自嘲,岂可当真。启功绝不是在千载之下敢自称“当世白居易”的妄人,而着实是一位通人、解人。倘若看不懂启老的这些“京片儿”“俗白”,偏要把这字字句句都当真并要从中参出文字禅来,那就有如日日“将桃花作饭吃”,令人徒叹“欲换凡骨无金丹”了

二、要理解启功的理论

陈先生首先是从理论的“高度”批判启功书法的“问题是很严重的”,即所谓启功“在理论上认识不清”。那么在陈先生眼里,显然是存在一种清晰、准确且十分正确的理论可以用来充分地指导书法实践的。结合后文“启功的字,秀美端正有余,而古朴恣肆不足,更没有深沉雄大的气势,就是他不学碑的缘故”,则似乎可以认为陈先生所主张的“理论”是清以来的碑学理论或者今日仍十分流行的碑帖结合理论。但关键的问题在于,在书法艺术创作领域是否真的存在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能使人人信服的权威理论和普世价值呢,如果真的存在,那书法还能被称为艺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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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论书绝句》第十一首(局部)

个人认为,也许并不消细读什么高文大册,但凡涉猎过一些启功《论书绝句》《论书札记》的朋友都应该能体会到启功书学理论之清晰细腻,而且他的理论是与其创作实践充分自洽、高度统一的。所谓“理论”,由于受到时空限制及个体人生经历、认知差异的影响,总是会存在一定的适用边界与使用范围的。在书法艺术领域,能够有效指导实践以臻于一定艺术水平、且能够为部分专业人士所接受的理论,就具备其存在的合理性,也当是较为可贵的。“学术官司,有比无好”,理论方面的商榷毫无问题,但已预设我之理论“伟光正”,而径谓他人于此种“伟光正”之理论“认识不清”,这是生生将他人拖入自己的领域里挨打,不仅毫无公平性可言,而且颇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毋宁太过高自标置乎?譬如乡间一江湖郎中,逢人便说“汝有大病,唯我可医,不必三甲……”可信乎?恐与陈氏颇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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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临《张猛龙碑》碑额

陈先生具体批驳的是启功“平生师笔不师刀” (陈文原注:见《启功全集》卷九,页192。见网络上“完整版”陈文)“少谈汉魏怕徒劳”这两句诗中所透露出的学书观点。但也许是有点庸人自扰,我依着陈文所注文献出处遍检新旧两版《启功全集》,而不曾见“平生师笔不师刀”的字样,原来启功原文是“半生师笔不师刀”,这“平生”“半生”差距可太大了。当然,论据如此不实,则遑论什么精彩的论证与高明的结论呢?陈先生应该感谢《中国美术报》的编辑,因为在纸媒上刊发时,编辑将“平生”改回了“半生”。不过,启功在《论书绝句》中也曾说过“如今只爱《张神冏》”,《张神冏》即《张猛龙碑》,并自视为其“异代赏音”(我怕引用启老题跋原文陈教授看不懂,将译文放在这里:启先生感慨说,若是这本子的书家、刻工、裱工、藏家知道了他这么用心对待《张猛龙碑》明善拓,定会欣然大笑,因为他们又得到一位异代知己:启功启元伯也!)且启老就有《张猛龙碑》临本传世。不光如此,启先生还有临《瘗鹤铭》《龙门造像》……等等碑刻。而我在嘉德中心逛启功旧藏碑帖展时,又分明看到了启功写的隶书题签,印象中,还见过启功先生写隶书的照片,风格近似《史晨》《朝侯小子》一类。这才仅仅是我知道的一些材料,不知道陈教授是视而不见,还是未曾见到?那么陈文所谓启功“不学碑”,显然是脱离了客观实际的臆断——何况启先生还曾说“黑虎(即碑帖拓本)牵来大可”骑呢。“半生”被看作“平生”,“少谈”被当作“不谈”,倘启老泉下有知,怕也难免要喊一声“冤枉”。

启老在研究书法时,可以说是抱着一种“书写中心主义”。他注重探寻书写的原初状态——“尤好墨迹”“以其活耳”;即便面对刊刻精美、“殆无余憾”的《温泉铭》《大观帖》,也还是要慨叹“笔之干湿浓淡,仍不可见”,是在章法、字法、笔法外又重视墨法;在考察高昌砖时,希望通过墨迹学习古人写碑之法,而避免为刻工及自然因素所干扰。这都是对书法艺术的多重审美层次的深入体察与仔细挖掘,也是对书法艺术之人文性的追索与偏爱。这与我们惯称的追求“金石气”、也即追摹古代书迹中所呈现的自然、偶然因素的碑学一派显然是不同的理路与审美趣尚,并没有高下之别。陈文中说“学书不学汉魏,问题是很严重的”,这是要拿“学书必学汉魏碑版”作为最高纲领以评骘古今的架势,想必是有些不太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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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讲墨迹经过刀刻再经过锤拓出来的效果

启功说书丹的字经过刊刻后再拓出来往往失真,沙孟海认为这里面写刻俗手的影响很大,陈先生针对此却说:“好的碑文,书丹的人,都是当时书写高手,刻工也是当代的高手。好的刻工,可以完全反映书写者的精神,基本不变……名碑、高级官员和巨富们立的碑,绝不会请俗手书写和劣手雕刻”,并还专门举出唐代高官柳公权书碑的例子作佐证(那么请问陈教授:为什么不举汉魏时期的例子?举柳公权的例子可以佐证汉魏碑版高妙吗?),请问,这说的都是一回事儿吗,是不是有点鸡同鸭讲、风马牛不相及的意味?难不成我们所能见到的一切汉魏碑版都是当时一流写刻高手的产物,都是“名碑”?如果是这样,那我真要为陈先生对于中国书法史及书法史材料的理解程度打上一个问号;如果不是这样,那我就要对陈先生偷换概念、刻意改变讨论范围的行文方式表达一下不满。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陈教授强调说:“书法也一样,历经'风雨磨损’却更古拙、更浑朴,书家适当的借鉴,更能增加笔下的古意。当然,要会学,理解后的学,生搬硬套,邯郸学步,当然不行。”这话倘若出自一个普通的书法家之口,尚觉不俗,但出自这么享有盛名的陈教授之口,多少有点“陈词滥调”了。

陈教授故作高深地说,对“金石气”,“要会学,理解后的学”,生怕有人“生搬硬套,邯郸学步”。但,这种话,落实到实践,则是一句废话。关于如何理解金石气、如何理解碑学,丛文俊先生、黄惇先生等都已早有高论,对碑学之弊病、对“金石气”之问题也早有深刻反思。也有人提出,“在清代碑学已经过去将近两个世纪的当代,理应走出碑学时代,对碑学予以瞻顾回望与反思清理”,也就是说,碑学运动发生之后,一直走到今天,我们理应对书法的“本质”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很遗憾,从陈教授这里,我们居然发现,汉魏碑版的价值,也无非就是那点“金石气”。而启功先生的高妙之处,恰恰在于对“碑帖两分”的反思,看到了书法史更为本质的一组矛盾,在他看来,碑帖之争,实则是“刀刻体”、手写体之争。因而,书法的本质,自然是体现手写之美,是文化精英、艺术精英丰厚的文学修养、艺术修养的物化,更折射出他们的人生况味。这样的书写不必刻意追求“金石气”,因为它本身就拥有多层次的“妙趣”。事实上,启功先生有些作品(见启功全集)也有过“金石气”的表现,但是,于启功先生而言,这种“笔墨游戏”只是偶一流露,至于是刻意而为还是无意为之,我也不得而知。

三、要看懂启功的书法

陈先生具体批判的启功书法的不足之处是“不讲究线条的内在变化”,且这种内在变化主要是指提按:“启功的字,用笔很少有有意识的提按,甚至连一波三折,基本都没有。偶尔有提按的一点变化,也是无意识的。所以,他的字线条简单,缺少内蕴,没有内在的太多变化。”陈文的这个说法,带有一个先入为主的价值判断,即“有提按”才是好的、高的,“不提按”就是不那么高明的。但其实提按与否,本身并没有高明或者不高明的区别。判断高明与否,要看书家对提按有没有深入正确的思考以及灵活的运用。怀素、吴说、八大、弘一乃至日本良宽的字,提按都不显著,他们是有意地对线条进行了不同程度的纯化,以换取对卓绝的空间分配能力的凸显。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启功并非不会提按,而是在仿效前贤那样 “有意识地不作(过多)提按”呢?在书法艺术中,提按(粗细)、大小、浓淡、枯湿这些对比关系并不是越多越强就越好,成功的书家往往对此都有所取舍,正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少少许胜多多许”。而对这样平常的艺术理念视而不见,拿别人有意舍掉的东西,去抨击别人“没有这个意识”、未曾“拾起“过这个东西,就未免有些太不讲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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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临欧阳询的《九成宫》(局部)

陈文还说启功书法节奏变化不强,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彼觉得不强而我觉得甚强,终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至于说启功写字认真、性情温和也被当成了毛病,那将置古人“作字甚敬”的箴言于何地,又将置古人执着追求的“中和”于何地?张旭“脱帽露顶王公前”而为草圣,文徵明年九十能作小楷而执吴门牛耳,认不认真之类的说法显然不能用以有力地评价启功书法的好坏。

四、要正视启功的影响

陈传席先生的文章在最后探讨了启功书法流传甚广、影响甚大的原因,认为启功的字没有什么独到之处,基本就是书以人传、书以地位传。我生也晚,见闻不广,自知无力分辨启功究竟是以书名得高位,还是以高位益书名,但我确实听说过启功在特殊时期拜领了抄写大字报的“光荣任务”的事。这里面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启功当时的地位是扫厕所的“老右”,二是人民群众差不多都能看出启功写得好,所以予以拔擢。而这第二点尤当引起注意,因为我认为启功书法的独到之处就是雅俗共赏,即既能使专业人士看到其专业性,也能让一般观众看懂并叫好。我们最为常见的启功行楷书,铁画银钩,线条质量极高,这就是专业圈能读懂的艺术语言;而结字典雅秀丽,重心微高,中宫收紧,四面放开,这就是有着简单朴素的匀称、美丽、大方的审美趣尚的芸芸众生们心中“书法”的样子。艺术境界之高拔与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绝对不是截然对立的关系,白居易的诗老妪能诵,柳三变的词有井水处皆歌,本质上还是在于其艺术水平高超而又能举重若轻、平易近人。不知主张“身份地位决定论”的陈先生是否真的俯身去考察过寻常巷陌间黄发垂髫们欣赏、评价启功各种题字时的情况,究竟是说“这字不错,有劲、干净利落”的多,还是脱口就能说出“哦,启功,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的多呢?个人感觉大概率还是前者吧,毕竟认不得繁体“啓”字的人也不在少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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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临米芾诗文帖

其实,启功先生是反对别人抄袭他风格的,但是很多甚至与启老素不相识的人都在钻研他;启老虽然不主张有过多的书法理论学习,但是他很是希望年轻的爱好者们能够找到学书的正确路径,有正确的观念。启功先生的书法,展示出这个时代最缺乏的一种清气、静气,甚至是贵气——在他的书写中,既传达出传统书法史的丰厚滋养,又展现出他得自通识教育的学养,以及他对自己艺术品格的反复淬炼。加上启老人品等诸多因素,启先生其人其书,必当可传。

五、如何读启功《论书绝句百首》

如何读书,本是我辈须向陈教授请教的问题,但陈教授的这篇“点将启功”,让我着实不得不分享一下,有关如何读《论书绝句百首》的问题。坦白说,这一百首迄今我都没读完,理解地也浅薄,但方法、思路不妨请陈教授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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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论书绝句》封面

1. 要“动态”地读。启功先生的《论书绝句百首》,前20首为20多岁所写,后80首为50岁以后陆续所写,所以,呈现了启功先生于书法的“动态”的认知。所以,不可因前后抵牾、重复而诟病之。启先生说:“重复者为表叮咛”,“矛盾者以示周全”,“嘲嬉者为破岑寂”,当多从其中寻找启发,了解其认识变化的来源。

2.  要当成文学作品读,即重视其“文学化表达”。比如“一自楼兰神物见,人间不复重来禽”,这就是一种典型的文学表达,而非实打实的客观陈述。楼兰残纸出土后,难道人间真的就不再看重刻帖了吗?未必。但启先生只是想通过这样的表达,凸显楼兰墨迹的重要性和启发性。再比如,“少谈汉魏怕徒劳”,这只是一个说辞,事实情况是,启老谈汉魏,是连带文字学和书法史两方面,都有过细细探讨的。所以,读《论书绝句百首》很需要“情商”,毕竟文学手法不是榆木脑袋能看懂的。像这样的例子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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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注解《论书绝句》第四十一首的手迹草稿

3. 要结合“注”来读。比如,“半生师笔不师刀”,启先生强调的“不师刀”,他的原话说:“学笔跟学刀是两回事,要真正写活的字,还是应该学真正拿起笔来所写的那样的痕迹,不是刀刻出来的痕迹”。也就是说,碑刻大可学,而陈教授却据此得出判断“启功不学碑”,这也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当然,我确定陈教授跟我一样没有读完《论书绝句百首》,因为在另一首中,启先生更是明言“黑虎牵来大可骑”,除非陈教授不懂什么叫“黑老虎”,他更看不出启功先生学碑时有“大可骑”的丰采。这里仍要补充一点,早在第二届启功书学研讨会,就有专家指出启功先生不是碑帖“二元论”者,在启先生看来,他并不同意“碑帖二分”、乃至对立,他追求通过自然书写体现出的深刻细腻的美,文化的美、人的丰采,断非刻意造作、扭捏、幼稚、浮夸、污浊的东西,客观上讲,他是经典书风的继承者、传统审美的传播者、学书实践的集大成者,这都源于启老透彻的艺术眼光、宏阔的学术视野。

4.  要深刻地读。深刻不是方法,但我还是希望更多人深入读读启功先生的论书诗(若能读读他的相关论述,自然是极好的)。我们今天,受到碑学以来书法史观察视角的影响,实际上已经对“经典”的概念很模糊了。对于书法教材、读物中出现的图版,或者说文本,似乎全都当成了经典一样的存在,都敢去取法了。但是究竟应该怎样看、怎样学,从观念到实践,都可以读读启功先生的论书诗,没坏处。

5.  戴上老花镜(近视镜)看,可以防止把“半生”看成“平生”。

其实我也要检讨一下,我也不懂平仄,但是我也想模仿陈传席评启老那个,来个顺口溜:陈公四处“胡开炮”,空负“评坛”一“大炮”

嘿,还挺押韵!

【本文作者】

郑熵彝:书法爱好者,非著名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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