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试图分析《柳毅传》、《任氏传》、《桃花源记》行文脉络与古代星空图的关系，以重现宇宙影响作家、作家反映宇宙、中国古代文人“天人合一”的生花妙笔。现将研究所得书之如下，以求教于方家学者。 《柳毅传》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哪里，常常众说纷纭。笔者认为洞庭龙宫作为故事演绎的最关键场所，是揭开《柳毅传》故事发生地点之谜的关键。 《柳毅传》中的龙宫常常被想象成海底宫阙，但在钱塘君的口中“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1]可知，此龙宫不在海底而在“云霄”。 笔者考索中国古代天文，发现《柳毅传》中的钱塘龙君原型乃四象之一的东方苍龙，洞庭龙君乃南方朱雀之轩辕星官，《柳毅传》中的“狐神”即《任氏传》中的狐仙任氏，乃东方苍龙中的尾宿。《柳毅传》和《任氏传》故事发生地点皆在云霄之上。 《柳毅传》中开始写到儒生柳毅“将还湘滨”，且龙女家乡在洞庭。洞庭、湘的分野是“翼、轸”[2]。洞庭龙君应为翼宿上方之轩辕星官。 《史记·天官书》：“轩辕，黄龙体。”《集解》：“孟康曰：'形如腾龙。’”。《索隐》：“《援神契》曰：'轩辕十二星，后宫所居。’”。[3] 龙女自述其家：“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翼宿上有柳宿，应为此大橘树之原型。《石氏星经》：“柳八星，在鬼东南，曲垂似柳。”[4] 柳毅初到洞庭龙府，询问洞庭龙君所在。武夫回答：“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翼宿在黄道南，黄道为太阳运行轨迹，翼宿属于四象之一的南方朱雀天区，五行属火。所以这里武夫的回答是洞庭龙君与太阳道士讲《火经》。柳毅初遇龙女在“泾阳”。 《泾阳县志》载：“泾阳县，本秦旧县。汉属安定郡，惠帝改置池阳县，属左冯翊，故城在今县西北二里，以其地在池水之阳，故曰池阳。后魏废，于今县置咸阳郡，苻秦又置泾阳县。隋文帝罢郡，移泾阳县于咸阳郡，属雍州，即今县是也。”[5]“雍州”，其分野在“井、鬼”[6]。 龙女彼时在牧羊。后文柳毅曾发问：“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 “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在井宿、鬼宿附近有毕宿。古人认为毕宿主雨。《诗经·渐渐之石》：“月离于毕，俾滂沱矣”[7]。且毕宿的形状很像羊的犄角。 龙女将书信交给柳毅之时：“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井宿、鬼宿在翼宿西，所以龙女“东望”哭泣，符合天区方位。 《柳毅传》中多次提到宴饮，此虽待客之必然，但细考，其与洞庭龙君下翼宿之占星之义相合。 《史记·天官书》：“翼为羽翮，主远客。”[8]《史记·正义》：“翼二十二星，轸四星，长沙一星，辖二星，合轸七星皆为鹑尾，于辰在巳，楚之分野。翼二十二星为天乐府，又主夷狄，亦主远客。”[9] 柳毅远道而来，符合“远客”之义。宴会之中“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 “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正符合翼宿“天之乐府”之义。且《任氏传》中“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的宠奴形象亦取自“翼宿”。 翼宿形状类似于“双鬟垂耳”。另一女子张十五娘为鬻衣之妇，其是取张宿之姓，取星宿之占星含义。《史记·正义》：“七星为颈，一名天都，主衣裳文绣，主急事。”[10]因为星宿主“急事”，所以张十五娘得宠不久即被弃。 钱塘君的人物原型应该是东方苍龙，其“因酒作色，踞谓毅曰”此一坐姿即“箕踞”，取自箕宿。《史记·天官书》：“箕为敖客，曰口舌。”[11]此处钱塘君的坐姿显示，其后必有争执口舌之事发生，果然因为钱塘君为龙女向柳毅求婚配而与柳毅冲突，符合箕宿的占星含义。 考索至此，可以确定钱塘龙君的形象来源于与箕宿有关的东方苍龙，洞庭龙府乃轩辕龙星官附近天区，龙女牧羊之地在南方朱雀之井宿、鬼宿，所牧之羊乃西方白虎之毕宿。 洞庭君在宴会中的歌唱：“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此处的狐神即是《任氏传》中的狐仙任氏，其是东方苍龙之尾宿。 狐九尾是其最重要特征。中国九尾狐的传说由来已久。《山海经·大荒东经》：“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12]《山海经·南山经》：“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䨼。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13]。位于东方苍龙的尾宿，正有九星。 《史记·天官书》：“尾为九子，曰君臣；”《索隐》：“宋均云：'属后宫场，故得兼子，子必九者，取尾有九星也。’《元命包》云：'尾九星，箕四星，为后宫之场也。’”[14] 由此可知，尾宿的占星意义乃与“后宫”且与帝王子嗣有关，所以才会被幻想为妖冶动人的狐仙形象。 班固《白虎通德论·封禅》：“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鸟下。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15] 屈原在《九章・哀郢》中写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16]尾宿的尾部尾宿八、尾宿九双星正好指向尾宿头部尾宿一。此是“狐死首丘”传说的由来。《任氏传》一开始就揭开了任氏这只女妖的真面目：“有韦使君者，名崟，第九。”此处“韦”取“尾”谐音，且排行第九，尾宿正是九星。 韦使君是信安王祎之外孙。《说文解字注》： 袆：蔽厀也。从衣韦声。《周礼》曰：“王后之服袆衣。谓画袍。”[17] 前文已经论证，尾宿的占星意义乃与“后宫”有关。男主角韦使君妹婿曰郑六。郑的分野是“角、亢”[18]。“角：共二星 又名辰角。”[19]“亢：共四星。”[20]由此可见郑六的命名正来自四象之一东方苍龙中的角宿、亢宿，从而也左证了任氏女妖的尾宿身份。任氏自述：“某兄弟名系教坊，职属南衙。”此处利用“坊”与“房”的谐音，且房宿“近心，为明堂”、 “为天府”与南衙为帝庭外南方办公场所的情况正符合： 《史记·天官书》：“房为府，曰天驷。”《索隐》：“房为天府，曰天驷。”《诗记历枢》云：'房为天马，主车架。’宋均云：'房既近心，为明堂，又别为天府及天驷也。’[21] 《尔雅·释天》：“天驷，房也。”郭璞注：“龙为天马，故房四星，谓之天驷。”[22]此外，任氏女最后死于骑白马死于猎犬之口亦可左证此狐为东方苍龙的尾宿。尾宿上方的房宿的占星意义正为天马。 此天马是“龙马精神”成语之来源，亦为《西游记》中白龙马的原型。郑六第一次从任氏宅邸离开时“既行，乃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房宿中有“钩钤、键闭”两星官，象征天之锁钥，应为《任氏传》中的“门扃未发”： 《史记·天官书》：“房旁有两星曰衿”。《晋书·天文志》：“房北二小星曰钩钤，房之钤键，天之管钥，主闭键天心也。”[23] 房宿上方为天市垣。《史记·正义》：“天市二十三星，在房、心东北，主国市聚交易之所，一曰天旗，明则市吏急，商人无利；忽然不明，反是。”[24]所以当郑六走出房宿，才会遇到“胡人鬻饼之舍”。 韦崟有内妹，“吴王之女有第六者……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吴国按照十二次分野属于“星纪”[25]之次，且星纪之次包含吴、越二国。越国的星宿分野为“斗、牛”[26]。因为地缘接近，将斗宿幻化成吴国之女，可以理解。南斗恰有六星，可应“吴王之女有第六者”之语。 《石氏星经》：“斗六星赤，状如北斗，在天市垣南，半在河中。”[27]《史记·天官书》：“南斗为庙。”《正义》：“南斗六星，在南也。”[28] 任氏曾教郑六“鬻马于市者，马之股有疵，可买入居之。”且知道此马奇货可居，乃是“御马疵股”。经考索，笔者发现在北方玄武天区有羽林军四十五星，此马应是出于此处的御马，且其“股有疵”的“疵”正是“诹訾”之次的谐音。 “诹訾”，《左传·襄公三十年》：“及其亡也，岁在娵訾之口。”[29]《尔雅·释天》：“娵觜之口，营室东壁也。”[30]羽林军星官正归属于室宿之内。任氏曾请托韦崟买新衣。韦崟请张大代办新衣。 此张大与《柳毅传》中的张十五娘不同，作者在文中反复强调：“愿得成制者”、 “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此应女宿之象，《说文解字注》：“婺：不繇也。从女敄声。亡遇切”即“成衣”、不需要缝制之义。 女：共四星。女又名须女、婺女。《史记·天官书》：“婺女，其北织女。”《索隐》：“务女，《广雅》云，'须女谓之务女’是也。一作'婺’。”《正义》：“须女四星，亦婺女，天少府也。……须女贱妾之称，妇职之卑者，主布帛裁制嫁娶。”[31] 任氏狐仙乃尾宿，尾宿已属东方苍龙之末，其靠近北方白虎之斗宿。斗宿中有狗星官，《晋书·天文志》：“狗二星在南斗魁前，主吠守”[32]，想来任氏应该是死于此猎犬之口。且狗星官在尾宿北方，所以“郑子见任氏歘然坠于地，复本形而南驰。” 郑六发现任氏被猎犬所获：“衔涕出囊中钱，赎以瘗之，削木为记。”四象之一的北方玄武之危宿下有坟墓星官[33]和天钱星官[34]。此处天区正是任氏葬身之所。与危宿相邻的虚宿主死丧哭泣事，且有“哭、泣”[35]二星官，即郑六“衔涕”事。 此处天区充满了死丧、悲伤的氛围，正应任氏被野狗咬死、郑六为其悲伤建坟冢之故事情节。“鼠圣”来自于紧挨着虚宿的危宿取象。危宿、室宿相连，危宿形状像老鼠头，危宿内有“杵”[36]、“臼”[37]二星官象征粮食。室宿占星含义乃为房屋。 此片天区古人想象为老鼠偷食房间内的粮食。玄枵之次为齐国分野[38]，且齐国星分“虚、危”[39]。十二生肖以鼠为首，地支配子，民间传说老鼠聪明，骑在牛背上，一跃而过成为第一，乃是因为危宿西南为牛宿。  与天文学发达背景相关，又受到巫术传统影响的阴阳五行理论在春秋战国时期即已有雏形，《墨子·贵义》： 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 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围心而虚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40] 墨子回答日者不可以北行的问题，其中天干甲乙木-东方-青，丙丁火-南方-赤，庚辛金-西方-白，壬癸水-北方-黑，皆是以天干配五行、五色，可见战国时代阴阳五行理论已经成熟。 随后这种阴阳五行理论为道教所吸收，且形成星斗崇拜。笔者以为道教的星斗崇拜可能被采用作为譬喻性表达。 笔者之研究立足于道教之星斗崇拜，试图分析星斗崇拜对唐传奇的影响。此即以道教的星斗崇拜、天文譬喻思维去理解唐传奇的故事情节。文章分析了《柳毅传》、《任氏传》行文脉络与古代星空图的关系。唐传奇这种倚靠星斗崇拜建构故事情节的方法，或者可以理解为一种独特的神话思维。 [1] 《柳毅传》、《任氏传》引文均来自袁闾琨：《唐宋传奇总集･唐五代（上）》（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页202-208。 [2] 丁绵孙：《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基础知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年），页214。 [3] 丁绵孙，页136。 [4] 丁绵孙，页135。 [5] 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 1983年)，页27。 [6] 丁绵孙，页214。 [7] 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页361。 [8] 丁绵孙，页138。 [9] 丁绵孙，页138。 [10] 丁绵孙，页135。 [11] 丁绵孙，页79。 [12]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页6。 [13] 袁珂：《山海经校注》，页347。 [14] 丁绵孙，页76。 [15]清·陈立：《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94年），页284。 [16]汤炳正、李大明、李诚、熊良志：《楚辞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页141。 [17]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页390。 [18] 丁绵孙，页214。 [19] 丁绵孙，页58。 [20] 丁绵孙，页60。 [21] 丁绵孙，页71。 [22]丁绵孙，页71。 [23] 丁绵孙，页71。 [24] 丁绵孙，页196。 [25] 丁绵孙，页215。 [26] 丁绵孙，页214。 [27] 丁绵孙，页82。 [28] 丁绵孙，页82。 [2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台北：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5年），页1178。 [30] 丁绵孙，页204。 [31] 丁绵孙：《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基础知识》，页96。 [32] 丁绵孙，页85。 [33] 丁绵孙，页102。 [34] 丁绵孙，页104。 [35] 丁绵孙，页101。 [36] 丁绵孙，页102。 [37] 丁绵孙，页102。 [38] 丁绵孙，页215。 [39] 丁绵孙，页214。 [40]清·孙诒让：《定本墨子闲诂》（台北：世界书局，2018年4月13版3刷），页270-2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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