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老付铁道部大院回忆录65- 去看大字报

 北京老付 2022-08-16 发布于北京

文革停课期间,我们这些小孩子闲着没事,到处东游西逛,我们当年经常玩的那些东西,现在的孩子肯定是经历不到了,比如说,约上一帮小伙伴去看大字报。

啥叫“大字报”?如今的年轻人大多没见过大字报,所以在这里我必须再次“政治科普”了:

大字报,就是张贴于墙壁上的用毛笔大字书写的墙报。文革时曾盛行所谓的“四大”,即“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其余那“三大”咱暂且放下不表,今儿个就说说其中的大字报。

大字报可了不得!在我印象中,文革的爆发点就是北京大学的聂元梓等人贴出了所谓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从那以后,大字报的狂飙就席卷了中国。

196685日,毛主席发表了他写的一张大字报,题目是《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全文如下: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这一篇大字报和这篇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的吗?

关于主席的这张大字报我至今有些不解,主席是当时中国的最高领导人,这些话为什么不能在中央的会议上说,而是通过“大字报”这样一种特殊的形式向全社会发布呢?可能是有着特殊的原因吧?我对文革历史只有肤浅的儿时记忆,没有深入的研究,所以真的是有点搞不懂。

我只是记得,从那以后,北京的大字报就满天飞了。

大字报都是写在那种薄薄的大张白纸上,我们称之为“大字报纸”,也有浅绿色、浅黄色和浅粉色的,但用的不多。还是“白纸黑字”的大字报更加醒目。曾经有人为了省钱,用旧报纸写大字报,但是那时候的报纸上都有“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的照片,在上边写大字报一不留神会给伟大领袖“抹黑”,很容易犯严重的政治错误,所以后来一般人就不敢用旧报纸写大字报了。

为了让广大革命群众都能看清楚自己的大字报都写了些啥,作者一般都会把字写成拳头大小,站在几米之外就能看得真切。在那个时代,不少人的毛笔字都写得挺棒的,特别是我家附近的铁道部和北京铁路局机关里,大多是高级知识分子,很多人的毛笔字都是“童子功”,所以有时候看大字报也成了书法大观。我就曾见过一个老爷子,整天捻着胡子饶有兴致地到处转着看大字报,走马观花,不看内容,只是看到毛笔字写得好的,就停下脚步欣赏一番,点点头说:“嗯,好字!”

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大人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要写在大字报上,我们的周围几乎到处都是大字报,单位、街道、住宅区的墙上都贴满了,而且经常是这张刚刚贴上,不一会儿就会被新的大字报覆盖上了。

那时候,我们经常会看到几个造反派拿着一大卷子写好的大字报,提着一个很大的装着浆糊的铁桶从街上走过,铁桶里还要有一把破扫帚。可能有朋友问了:“为什么一定是破扫帚?好扫帚就不行吗?”呵呵,新买的那种大扫帚还真不行,因为只有那种很小的破扫帚刷浆糊才好使劲,而且只有小扫帚头才可以放到浆糊桶里啊。

贴大字报的时候,先用破扫帚在墙上刷上浆糊,为了节约浆糊,不能满墙都刷,只在大字报纸的四周刷一下,然后在中间再斜着交叉刷两下就可以了,然后把大字报的上端贴好,再用一把干净的扫帚往下一刷,大字报就平平整整地贴在墙上了。

说那时候的大字报是“铺天盖地”真是一点也不夸张。我记得经常和小伙伴到离我家不远的铁路总医院(现在改名叫世纪坛医院)看大字报。医院的挂号大厅很大,大字报从二楼的扶栏挂下来,一直拖到地上,这还不够,还在中间拉了几根铁丝,铁丝上也挂满了大字报,一进医院的大厅,就像是进了一个迷宫,我们这些没心没肺的小屁孩儿就在这个“迷宫”里钻来钻去地捉迷藏,觉得特别好玩。

大字报上都写了些什么?人们为什么要热心地写大字报?这些我们从不关心,因为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就是觉得花花绿绿的挺热闹,有时候大字报上还有漫画,看着挺好玩的。到了后来,我们才慢慢知道大字报的凶残,知道大字报是可以整垮一个人,甚至杀掉一个人的。

有一天我们在铁路医院“大字报迷宫阵”里玩,突然惊讶地看到了一个小伙伴父亲的名字,他父亲是铁路医院的大夫,好像有什么“政治历史问题”,所以就有人写了大字报,要他“老实交代”。

六十年代初,医院里中年以上的大夫,不少人都是解放前医学院毕业的,而解放前能上大学的家庭都是有钱的,有钱人就是资产阶级。按照当年革命群众的这个逻辑,几乎所有年纪大些的医生都是“有问题”的。

我记得那张大字报的用词很恶毒,什么“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啊、“必须向人民低头认罪”啊等等。我的那个小伙伴看了脸色都变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我们也都目瞪口呆,无心再玩,就赶紧陪着他回家了。那个小伙伴的父亲本来是个非常和蔼乐观的人,夏天乘凉时经常给我们讲故事,自从被人家贴了大字报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精神上似乎是被击垮了一样,见到我们就毫无表情的低头匆匆走过。

我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女的,长得挺漂亮,但不知因为什么,四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好容易找了一个对象,到公园里约会了几次,就被人盯上了,写大字报,说她“作风不正派”,“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等等。写大字报的人显然是她的熟人,因为大字报还揭露了她的一些隐私,她受不了,觉得没脸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晚上,她独自跑到楼顶上呆坐了一夜,清晨从楼上跳下来自杀身亡了。大字报真的是可以杀人的。

那时候的大字报几乎都有一个固定的格式,先是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开篇,当然所选择的主席语录一定要跟自己大字报的内容相关。比如说,大字报是揭发一个人“很反动”的,就要用主席的这一段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接下来,一定要写“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等等,然后笔锋一转,抓住被批判者的只言片语,或断章取义,或张冠李戴,或无中生有,或牵强附会,狠批一番,满篇都是“砸烂”、“横扫”“批倒批臭”等革命语言,随意上纲上线,任意口诛笔伐,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用当时的时髦语言说就是“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等等。看得让人有些心惊肉跳,直冒虚汗。

大字报的内容相当杂乱,称得上五花八门。从思想问题到政治观念,从道德评判到揭露隐私,从家庭出身到社会关系,从历史问题到现实表现,从言谈话语到灵魂深处,真是包罗万象。最早的大字报多是政治性的,主要是针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就是单位的一把手。后来就扩大到了针对有“历史问题”的人群,谁谁家是地主、谁谁加入过国民党或三青团、谁谁有亲戚朋友在台湾等,一旦上了大字报,你就会被列为“有历史问题的人”,其政治前途也就完结了,组织上不会再信任你了。

再后来,大字报攻击的对象扩大到一般人群,揭发一些人的隐私,批判一些人的所谓“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如爱打扮、讲吃穿、用香水、留大背头……等等。

最可怕的是揭发朋友私下里的带有政治色彩的谈话,比如说几个朋友一起吃饭,酒过三巡,有人随口说一句:“我爷爷说解放前我家也是有钱人,吃香的喝辣的,现在可不行了。”事后被在座的某个“朋友”揭发出来,写在大字报上,就成了“仇恨新社会,妄想复辟资本主义”的大罪!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人在吃饭时用手机偷偷给你录像,没有影像罪证,但那时也没有人在意你是否真的说过或是没有说过,反正大字报写了这事,那你就完了!

大字报表面上看好像人人都可以写,但事实并非如此,且不说那些已被划出人民队伍之外的所谓“牛鬼蛇神”没有资格写大字报,就算你是“红五类”出身,历史上没任何问题,只要你的言论与革命造反派不一致,你就会倒霉。

当年我们看大字报玩的时候,就经常看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喜欢站在自己写的大字报前跟别人激烈辩论。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头发蓬乱,敞着怀,趿拉着一双破布鞋,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但精神抖擞,言语激烈,而且口才极好,引经据典,义正言辞,滔滔不绝。一般跟他辩论的人基本上都不是他的对手,根本说不过他。但有一次他遇到比他厉害的了,他的一张大字报好像是对当时“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是陈伯达,康生是顾问,江青是副组长)的一些做法表示质疑,开始的时候,几个造反派还跟他你一句我一句的辩论,到后来造反派可能觉得跟他辩论太累了,于是乎二话不说,按住他的脑袋大喊:“谁反对中央文革就砸烂谁的狗头!”然后几个人扭住那人的胳膊,押走了,估计等待他的是一顿臭揍。

那年月,不仅被人家写大字报会倒霉,有时候看大字报也会倒霉的。大字报有风险,观者需谨慎。当年我老爸就给我讲过一个事:他的一个朋友经常去看大字报,有一天他正在聚精会神看着,突然身边围上来几个大汉,厉声问他:“你是支持兵团啊还是支持革联啊?”原来他看的是铁路局造反派贴的大字报,那时候北京铁路系统有两派革命组织,一个叫“兵团”,一个叫“革联”,他们之间打得厉害,当时刚刚发生了所谓“4.30打人事件”,互相剑拔弩张,气氛很紧张。这位老兄一下子就懵了,因为他不知道面前这几位大爷是哪派的,回答错了就得挨揍啊。好在那人挺机灵,说:“同志,我是外地来北京串联的,对这边的革命形势还不大了解,我坚决支持革命造反派。”这才得以脱身。

大字报运动害人不浅,但也不是“百害而无一利”,有人就可喜欢大字报了,恨不得人人写,天天写才好呢。什么人啊?捡破烂的呗。那时候大字报太多了,旧的还没看完,新的就贴上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加上已经干透了的浆糊,沉得很,从墙上铲下来,卷成一大卷,到废品收购站卖废纸,一天也挣不少钱呢。当然了,这些大字报让多少人倒了霉,捡破烂的是不知道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文化大革命”反思的深化,大字报的弊端也逐渐为人们所认识。在19802月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上,中共中央正式做出决定: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建议,取消公民“有运用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权利”的规定,从此以后大字报基本上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希望它永远不会死灰复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付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金融文学》杂志副主编。主要作品:长篇小说《影子行长》、《父与子的战争》,长篇报告文学《金融大潮冲浪人》、《舞动的K线图》、《重塑的丰碑》,中篇小说《我爸是行长》、短篇小说《贷款》、《假币》、《收债日记》、《一根筋》、《邻居》等。2012年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联、全国总工会、文化部等四部委评为“全国优秀文艺工作者”。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