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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县有个尤葫芦，开了肉店，亏了本，停业半年了。有一天，他上皋桥大姨家去，大姨请他吃了两壶酒，又借给他十五贯铜钱做本钱，再把肉店开起来。  尤葫芦先到买猪的秦老爹家，说他借到十五贯铜钱，约他明早一起买猪去，等他回到家里，天已黑尽。女儿成娟等得好着急。女儿本姓苏，父亲死了，母亲改嫁给尤葫芦；如今母亲又死了，家里只有继父和她二人过日子。 尤葫芦这个人爱开玩笑，他一高兴，跟女儿开起玩笑来：“你问十五贯是从哪来的？唉，事到如今，不好瞒你。今早出门，遇到张媒婆，她说员外家小姐出嫁，少个陪嫁丫头。我就收了这十五贯，把你卖了，明天一早人就要过去。”说罢，他摇摇晃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苏成娟听了，哭得死去活来，拿起砧板上斩肉的刀子，正要自杀，忽然想起皋桥的大姨妈，就连夜奔皋桥去了。当地有个娄阿鼠，是个又骗又偷的赌棍。他走过尤葫芦家，见门未关，灯未熄，偷偷进去，先看到那把刀子，心想，好！偷了去能换好几钱；又见尤葫芦在呼呼大睡，枕头边亮闪闪的十五贯铜钱，不由得喜出望外。他一伸手，把尤葫芦惊醒了：“娄阿鼠，原来是你这个贼骨头！”娄阿鼠一看不好，举起刀子，咔嚓一下，把尤葫芦砍死了。他拿了十五贯正要出门，听见打更的过来，忙躲在床背后，等打更的过去，才慌慌张张逃走；他手忙脚乱，在床背后掉了几个铜钱，也来不及拾，掉了赌钱用的骰子，也不知道。 第二天，这桩凶杀案轰动了街坊，更奇怪的是尤葫芦的女儿不见了。有的到县衙门去报案，有的去寻找苏成娟。  再说苏成娟出走，黑灯瞎火的，弄不清东南西北，走到三岔路口，看见一个男人，就问了路。那人正好要到皋桥去，苏成娟就跟着他一起同行，走到天亮，被街坊赶到拦住了。苏成娟听说继父被人杀死，哭得泪流满面。街坊说：“你还哭哩！你勾搭了这男人，偷了钱，又杀了你父亲，真是丧尽天良啊！”当下夺了那男人的包裹，解开来一看，正好是十五贯。 那个男人说：“岂有此理！我叫熊友兰，主人叫我带这十五贯到常州去买木梳篦子。这姑娘我素不相识，怎么把我说成凶犯？我主人住在苏州玄妙观前悦来客店，列位不信，去了一问便知。”  这时，县衙门的差役来了，说：“管他是不是，到了衙门就明白。”就把熊友兰、苏成娟一起带走了。 无锡知县姓过名于执，是个自作聪明的人。他听街坊一说就有了主意，先审苏成娟，说：“你既与熊友兰情投意合，自然要生比翼双飞之意。父亲阻拦，因而杀其父而盗其财，此是人之常情。这案情就是不问，也已明白。”他用重刑把苏成娟屈打成招了。再审问熊友兰，听罢供词，他反驳说：“你说你从苏州而来，往常州而去，为何不迟不早，正巧与苏成娟相遇？你说你与苏成娟素昧平生，为何她不与别人同行，偏偏与你同行？你说你那十五贯是主人与你办货的，为何与尤葫芦所失的分文不差？”他把熊友兰也屈打成招了，即命将二人解送到苏州府监押。 这桩人命案经无锡县初审，常州府复审，送到巡按都察院审批，案子就定下来了，巡按命苏州府知府监斩。  苏州府知府姓况名钟，这天奉命监斩熊友兰、苏成娟二人。犯人提到，刽子手与他们松了刑具，灌了酒，然后五花大绑。 况钟低头一看，两个犯人年纪轻轻，竟然犯下了死罪，不由得感慨说：“父母生你们，养你们，望你们做个勤劳诚实的人，不想你们坏了心术，为非作歹，犯下了如此大罪。”说到这里不觉怒火中烧，大喝一声道：“不加严惩，处以极刑，哪里还有是非？”就命随从呈上斩旗来，他提起朱笔，看准犯人的名字正要点下去，两个犯人却一齐连声喊起冤枉来：“大人，小人冤枉啊！”声音哀怨凄楚，叫人听了肠断。 况钟心里一怔：两个犯人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喊冤枉？其中必然有些缘故，就收住朱笔问道：“你二人口口声声叫喊冤枉，难道还有什么要申辩的？”两个人声泪俱下，各自述说了一遍。 况钟听了申诉，不免疑惑，就命亲随到玄妙观前悦来客店查问，自己看起案卷来，熊友兰家在准安，苏成娟家在无锡，素昧平生，怎说情投意合？一个去常州，一个去皋桥，可能是同行。只是这十五贯……这时亲随回来禀报，熊友兰所说属实，并呈上悦来客店旅客登记簿，上面写得一清二楚。  熊友兰的冤情已经明白。那么尤葫芦是谁杀的呢？如果不是苏成娟，应当另有凶手；如果是苏成娟，也该有真凭实据，岂可草草定下死罪？况钟心里念着：“斩不得，斩不得！”可是他奉命监斩，无权翻案，想到这里，又拿起那支朱笔来。 “冤枉啊！”两个犯人又一起叫了起来，“大人，你爱民如子，怎么也不分黑白，眼看着小人含冤而死。” 那支朱笔好像有千斤重，一点下去就是两条人命啊！况钟举着，怎么也点不下去。既然知道是冤案，就该查个水落石出，怎么能例行公事，错杀好人呢？” 况钟想，二更鼓已经敲过，要在五更之前把这案子复查清楚，怎么来得及呢？他叫刽子手把犯人带下去，转身吩咐亲随取来官印，点上灯笼，到都察院求见巡按大人。 况钟来到都察院求见巡按大人，巡按传出话来：“明日早堂相见。”况钟急了，就咚咚咚敲起堂鼓来。巡按只得接见，一见况钟就问：“五更将近，贵府不去法场监斩，为何来此击鼓？”  况种站起来说，“此案罪证不实，所以连夜来求老大人准予暂缓行刑，以便查明真相。”巡按冷笑说：“何以见得，此案经无锡县，常州府审理，又经本院复审，若有冤情，早就查明。我看贵府不必多事了。”况钟说：“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卑职已查过熊友兰，他纯属冤枉；苏成娟的情况也不明不白，还须重新审理。” 巡按一听这话，心里就火了，况钟所说的“人命关天，非同儿戏”，不是冲着他讲的吗？巡按大人毕竟是官场老手，他不露声色，装模作样地问：“本院有一事不明，请贵府指教，监斩官职责何在？” “验明正身，准时斩论回报。” “好啊，本院委贵府监斩，贵府就当谨守职责，为何管起这份外的事来？” 况钟说：“老大人，那律典上载有一款：凡死囚临斩叫冤者，应再勘问陈奏。只求老大人作主，受冤枉的小民就有一线生机了。” 任凭况钟怎样求告，巡按只是摇头，一句话：“事关重大，本院难以作主。” 况钟心如火焚，取出身边的官印，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对巡按说：“老大人执意不允，卑职就将这官印寄押在老大人这里。请老大人宽限数日，待卑职查明案情回报。”  巡按在官场混了四十多年，从没有见过像况钟这样为民请命、顶撞上司的人，觉得他倒也难得！就叫他将官印收回，准允宽限半月，给他都察院令箭一支，去无锡、常州查访。 一桩人命案子，无锡知县过于执竟没有到过现场。如今况钟带了都院令箭来查勘，过于执不得不奉陪。来到尤葫芦家，况钟一边察看，一边问了当地总甲一些情况。他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个铜钱，他的亲随又在床后找到半贯，还有一颗骰子。况钟当即命总甲传来街坊。街坊们说，尤葫芦肉铺停了业，靠借钱度日，哪会有半贯钱落在床后？又说尤葫芦从不赌钱，来往亲友也没一个赌钱的。况钟让街坊退去，问总甲，这地方可有人爱赌的。这一问，问出个娄阿鼠来，可是这娄阿鼠已几天不见人影，不知哪里去了。 况钟就命亲随打扮成货郎，跟了秦老爹去找娄阿鼠，几天才打听到他住在惠山脚下一间草屋里。他们赶到惠山，只见远远走着一个人，秦老爹说了声：“就是他！”便闪到路边草丛里躲起来，让亲随追赶上去。亲随赶到娄阿鼠跟前，娄阿鼠转过身来，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亲随把他那獐头鼠目看得一清二楚，看他往东岳庙方向走去，就飞快回去禀报。  再说娄阿鼠胆战心惊，日子真不好过。这天想到东岳庙去求个签，问问吉凶。他走进庙里，一看没人，老道士进城买香烛去了，他就在东岳大帝像前一跪，正要磕下头去，冷不防背后一声，“喂，老兄！”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测字先生，便道：“哎呀，你吓了我一跳。”“老兄，你要测字么？”“我在这里求签。测字，不要，不要！”“求签不如测字。你有什么疑难之事，测个字会遇难呈样，逢凶化吉。”这些话，娄阿鼠听进去了，问道：“这测字，怎么测法？““容易得很，你只要说个字出来就行。”“我叫娄阿鼠，就这个'鼠’字可测得出？”“测得出，测得出！” 娄阿鼠端了条板凳来，让先生坐在一头，自己双脚一跳，蹲在另一头，听先生测字。先生问：“你要测的是什么事情？”娄阿鼠看看四边没人，轻轻地说：“官司。”“啊，官司，'鼠’字十四笔，双数属阴，老鼠又是阴类，阴中之阴，这场官司还不明白呢。请问，这个字是你自己测的？还是代人家测的？”娄阿鼠挺鬼，说：“代人测的。”先生一边揣摩一边说：“依我看来不是代测……啊呀，这官司还是由偷窃而起，因为老鼠善于偷窃；它又是十二生肖之首，是罪魁祸首呢！”一句话捅了娄阿鼠的底。  测字先生接着又说：“老兄，你说对么？”娄阿鼠早已心慌意乱，勉强定了定神说：“算了，算了！你这个江字先生尽乱说，人家偷东西你也测得出？”先生说：“你听我说，偷的那一家可是姓尤？”娄阿鼠听到这里，身子一仰，从板凳上翻了下去：“哎哟，哎哟，我不相信人家姓啥也测得出……”“这里有个道理，老鼠不是爱偷油吗？”娄阿鼠一想也对。就问：“管他是油是盐。你看，可有是非口舌？”“怎么没有，算来就快败露了。老兄，这个字到底是自己测，还是代人家测，你说得明白，我倒可以给你指个方向避避难。” 娄阿鼠听先生这样说，就承认了：“先生不瞒你说，我是替自己测的。”“这就不落空了，'空’字上有个'穴’字，加在'鼠’字上，就成了'窟’字，你能竄得出去了。不过你要走，只在今天。方向东南，要从水路走。”娄阿鼠一想，东南方向去，不是到了苏州吗？熊友兰、苏成娟就关在苏州，不免心里一惊。先生说：“苏州过去是杭州，是个好地方，老汉有只便船要到杭州去，你不嫌慢，就搭老汉的船走吧。”娄阿鼠抓抓头皮说：“你不是测字先生……你是救命菩萨！” 不用多说，这测字先生就是况钟。娄阿鼠这杀人凶手居然坐了知府的船，和知府一起到了苏州。  知府回衙，凶手落网。差人来报，在无锡娄阿鼠家里搜出偷窃工具，还有钱袋一个，苏成娟一眼认出是她继父的，那钱袋曾破了小洞，她补洞时绣了一朵梅花。 况钟正忙着结案，都院派中军来了。这中军大模大样说：“大人去无锡查勘，言明半月为期，今日期满，不见回报，是何道理？”况钟冷冷地说：“半月虽满，并未逾期。稍等片刻，当即回报。”中军气势汹汹说：“巡按大人已调无锡知县过于执来问话，据报太爷捕风捉影，捏造证据，颠倒是非，故意拖延斩期，包庇死囚，巡按大人十分恼怒，命大人即刻进见。”看来这中军已断定况钟这回非丢纱帽不可了。 况钟请他一旁坐下，即命带阿鼠，问道：“娄阿鼠，你杀了尤葫芦，偷了十五贯，还不从实招来。”他见娄阿鼠叫起冤枉来，就说：“你还认得东岳庙里的测字先生么？抬起头来！”娄阿鼠不看便罢，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什么“救命菩萨”原来是索命无常，但他还要抵赖，说是一无人证，二无赃证。况钟命人取出从他家搜出来的钱袋给他看，他只好说是他自己的，可又说不出记号来。秦老爹作证，他们一起买猪时，尤葫芦用的就是这钱袋。娄阿鼠无法抵赖，只好如实招供了。老鼠终于窜进笼子里来了。 况钟结了案，对中军说：“过去虽经三审定案，但直到如今才人赃俱获，你说怪也不怪？”中军答不上来，坐在一边，犹如木鸡。 况钟又命传苏成娟、熊友兰，当堂开释；给了熊友兰十五贯钱，还去做他的买卖；给苏成娟十两银子，到皋桥投亲去。 “慢！”中军还想耍一耍威风，“未曾禀报巡按大人，不得擅自释放凶犯。” “哈哈，熊友兰、苏成娟还是凶犯么？我放了两个假凶犯，还他一个真凶手。熊友兰、苏成娟，你们去吧！” 熊友兰、苏戍成娟二人死里逃生，怎能不感谢这位青天大老爷？他们跪下谢了又谢，各自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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