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吴国名士梅次仁】 上一回,我们讲了,公元271年,侍中任恺、中书令庾纯等人设下计策,建议武帝司马炎将车骑将军贾充外放镇守关中地区。计划眼见就要实现,中书监荀勖、左卫将军冯紞(读如胆)等人替贾充运作,把贾充的女儿贾南风嫁给了太子司马衷,这样,将贾充的危机化解于无形。 公元272年,二月,贾充做了司马衷的岳父。七月,司马炎擢升贾充为司空,侍中、尚书令、领兵如故。 好,贾司空准备要报仇了,任恺,庾纯,一个儿一个儿收拾。 先看任恺 此时,朝臣大体分成两拨儿,庾纯、张华、温颙(读如用,阳平)、向秀、和峤(诸如桥)等人,跟任恺是一伙儿的;杨珧(读如姚)、王恂、华暠(读如浩)等人,都是贾充的铁哥们儿,于是乎,史称朝廷干部“朋党纷然”。 衣赐履说:这两拨儿人,绝不只上面列的这些,读者只要知道朝臣大略分成两党即可,当然肯定还有中间派,我们不作考虑。 【搜任恺,搜出了这个小哥】 任恺、庾纯、张华、温顒、向秀、和峤,基本上都是当时的名士,我们权且称他们为名士派。比如这位和峤,他祖父是魏朝的尚书令和洽,老爹和逌(同悠),做到魏朝吏部尚书,舅舅则是正始名士夏侯玄。太傅从事中郎庾顗(读如以)见到和峤,感叹说: 和峤就如同千丈高的松树,虽然树干上也有一些枝杈、树瘤,但是可以用来建造大厦,可谓栋梁之材。 贾充也相当器重和峤,在武帝司马炎面前,没少夸赞小和同志,于是,和峤做了黄门侍郎,后来升任中书令(应在庾纯任中书令之后),司马炎“深器遇”之。以前,中书令和中书监入朝时同乘一车,当时荀勖为中书监,和峤对荀勖的为人非常鄙视,每在乘车的时候,就跟荀勖对着干,搞得荀勖很是不爽。后来,朝廷规定,中书监和中书令可以各乘一车入朝,就是从和峤这儿开始的。 衣赐履说:和峤是贾充举荐的,贾充和荀勖是死党,但和峤与荀勖势同水火,这三个人的关系有点奇怪。或许,这恰恰体现了和峤的名士范儿吧,呵呵。 贾充、杨珧、王恂、华暠,除了华暠之外,都与皇室有姻亲关系,我们称其为皇亲派。贾充的闺女是太子妃,杨珧是皇后杨艳家的人,王恂是司马炎老娘王元姬的弟弟,也即司马炎的舅舅。华暠虽然不是皇亲,出身也不低,他祖父是魏朝太尉华歆,老爹华表做到晋朝太常。 这两党大约是动了些干戈的,所以,司马炎也听说了他们之间有矛盾。有天,司马炎在式乾殿请贾充、任恺吃饭,几杯酒下去,氛围上来了,司马炎对他们语重心长地说: 朝廷宜一,大臣当和。 【司马炎:老贾,老任,你们要团结啊!】 贾充、任恺赶紧起身拜谢,表示我们关系好着呢,不是您想的那样。 过了一阵子,贾充、任恺发现,虽然皇上对他们争斗相当不满,但既没有处理哪个,也没有对他们大搞批评教育,于是,双方更加怨恨对方。他们表面上嘻嘻哈哈,一团和气,但都时刻准备着向对方出手。 衣赐履说:司马炎一厢情愿地给两边撮合,但并没有配合一些强硬手段,更显示了司马炎滥好人的特质,这种轻飘飘的撮合,往往会导致更不堪的结局。没有惩罚机制的禁令,没有半毛钱的作用。 有人给贾充出主意说: 任恺管理门下省的重要事项,他成天跟皇上泡在一块儿,这可不利于您哪!最好让他去掌管典选,去做干部工作,这样,就会与皇上逐渐疏远,并且,人才分三六九等,想要搞清楚这些人的真实能力水平性情,是非常困难的,稍有不慎,评判推荐干部就会出问题,到时我们就可以乘机搞他。 贾充听了之后大喜,一道烟跑去找司马炎,意思是: 皇上啊,您说我和任恺不团结,是不对滴,您看,我这不来举荐任恺了吗!干部工作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这样重要的岗位,一定要让忠诚能干公允的人去做,任恺正是这样的人,我建议让他去干部口儿工作。 司马炎很欣慰,觉得自己果然没白费口舌,当天就任命任恺为吏部尚书,加奉车都尉。 衣赐履说:注意注意,对于其他人而言,吏部尚书绝对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岗位,但是对任恺这样的皇帝亲信而言,担任吏部尚书,竟然是个陷阱! 任恺上任新职,选举公平,尽心尽力,但是,见司马炎的机会就少了,以前恨不能天天跟皇上泡在一起,现在是没重要事儿,根本见不到面儿。 好,贾充开始行动了,他联合荀勖、冯紞,找机会告诉司马炎,说是任恺各方面都很好,但是,这家伙有些僭越诶。司马炎问什么情况。贾充等人说,唉,这个任恺吧,生活豪侈也就罢了,但他吃饭用的餐具,居然都是御用的! 【餐具都是御用的!】 随后,贾充指使尚书右仆射、高阳王司马珪举奏任恺,于是,任恺就被免官了。 有关部门没收了任恺家的餐具,送到太官(御厨房)那里。餐具是不是僭越,御厨房的人最有发言权,这是他们的专业,看过任恺的餐具之后,御厨房的同志表示,这不是我们大晋朝的御用餐具诶,这是魏朝时使用的餐具。 原来,任恺的老婆是魏明帝曹叡的女儿齐长公主,那些个餐具都是曹叡赐给女儿的。 但是,任恺已经被免官了,冤不冤的,也没办法向司马炎解释,而贾充这边儿发动了很多朝廷干部毁谤任恺,司马炎也就慢慢疏远了他。 衣赐履说:礼法这东西,真的是大象无形,无处不在。贾充这样的人,有点像是四十岁之后的独孤求败,抛却了玄铁重剑,一柄木剑,天下无敌。金大侠为独孤求败背书说: (独孤求败)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贾充这帮人也是,他们对礼法的使用,已入化境。 当时山涛也在干部口工作,他知道任恺是个有智慧的贤才,就举荐任恺为河南尹。结果因为出现盗贼一直没抓到,任恺又被免官。后来,任恺又做了光禄勋。 任恺素有见地,工作又勤勉,在朝野都有声誉。但是,贾充以及其朋党岂能就这么放过他!他们又让有关部门上奏任恺与立进县(今地不详)县令刘友勾勾搭搭。此事转到尚书省,任恺坚决否认。尚书杜友、廷尉刘良都知道这是贾充要陷害任恺,想帮任恺洗白,所以压了一段时间没有处理。于是乎,杜友、刘良陪着任恺一块儿,把官儿丢了。 任恺失业之后,就开始纵酒玩乐,胡吃海塞,打发日子。 衣赐履说:《晋书·李憙传》载,公元267年,司隶校尉李憙上奏,说故立进县县令刘友,还有前尚书山涛、中山王司马睦(司马懿的侄儿)、故尚书仆射武陔(读如该),侵占公家的稻田,要求司马炎免去山涛、司马睦等人的官职。当时,司马炎下诏说,刘友剥夺人民财产,用来诱惑政府高官,要查清楚,严惩奸邪;山涛等人,有错已改,没有再犯,就不必追究了。也就是说在267年时,这个刘友可能是被处理过的,后来是否起用,史书没有记录。现在已经到了公元272年或稍后,贾充扒出刘友来打击任恺,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但肯定是起作用了。 以前我们讲过,何曾每餐万钱,而感到没地方下筷子。何曾的儿子何劭更猛,一餐两万钱。《晋书·任恺传》载,何劭以公子奢侈,每食必尽四方珍馔,而任恺比何劭还过分,每餐达到万钱,还说没菜可吃。显然,在形容这些人奢侈上,史书是有矛盾的。 任恺虽然没有官职,但也有机会参加朝请,司马炎有时会安慰他几句,任恺并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后来,又被起用为太仆、太常。 早年间,有个叫魏舒的干部,很能干,任职经历也很丰富,但一直没有受到重用。任恺任侍中时,推荐魏舒做了散骑常侍。到了此时,魏舒已经做到了右光禄、开府,并且代理了司徒,不久,正式任命为司徒。魏舒位列三公,而任恺只不过做到散卿,很多同僚为他叹息,任恺自己也很郁闷,终于在不得志中去世,时年六十一岁。 【贾充:跟我斗!】 再看庾纯 庾纯,字谋甫,学问广博,为人讲大义,算得上是当世的大儒。在朝里做到中书令,后改任河南尹。 一次,贾充设宴请朝臣吃饭,也请了庾纯,别人都到了,庾纯最后才到。贾充说,君行常居人前,为什么今天来晚了? 庾纯说,旦有小市井事不了,所以来晚了。 衣赐履说:这两句话,看起来很平淡,实际上俩人已经开始互殴了。据说庾纯的祖上有人做过伍伯,古代军队以五人为一伍,一伍之长称为伍伯。而贾充的祖上有人做过市魁,就是古代管理市场的小吏。这两个职务都太小了,高官们往往耻于提及。贾充说,君行常居人前,今何以在后?意思是,你家出身伍伯,应该提前到达伺候人的,今儿为什么这么晚到?庾纯也没客气,反讥道,我特么今儿在市井之中,有点小事儿没处理好,所以来晚了,用以挖苦贾充家的祖上做过市魁。 被庾纯怼回来了,贾充非常不爽,自己是司空,庾纯才是个河南尹,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等到庾纯给大家敬酒时,贾充就是不喝。 庾纯说,长者为寿,你怎么敢这样! 贾充说,你老爹年纪很大了,你却不回家尽孝,你这个不孝子就是想赖在官位上,还有脸说这个! 庾纯大怒,说,贾充!天下汹汹,都特么是因为你! 贾充说,我辅佐了两代君主,荡平巴、蜀之地,我有什么罪过,导致天下为之汹汹? 庾纯说,高贵乡公何在? 【庾纯:高贵乡公何在?】 我了个天!这句话一出来,本来闹哄哄的大堂,一刹那就安静了,安静得如同坟墓一般。高贵乡公曹髦,是魏朝的第四任皇帝,公元260年,亲自带了一票人去跟司马昭拼命,结果被贾充指使人给杀掉了。此事对晋朝是大功一件,但对魏朝而言,则是弑君之罪啊!这个事儿是不能拿出来说的诶。庾纯冷不丁搞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如遭电击,处理不好,是要死很多人的!于是,与座者纷纷贴着墙根儿偷偷溜走。贾充的手下就要抓捕庾纯,幸亏中护军羊琇和侍中王济保护,庾纯才得以逃出。 贾充又羞又怒,向司马炎上表,我要辞职! 庾纯的怒火烧过之后,也感觉自己太过了,就把河南尹、关内侯的印绶上交,又上表自我批评,说: 司空公贾充请大家吃饭,把我也叫上了。臣不自量力,喝大了,就有些兴奋,为大家行酒,我特意向贾司空敬酒,他不肯喝,我们就吵起来了。贾司空斥责我,说我老父亲年纪大了,我却不回家去供养,这是无天无地的行为。贾司空如此冤枉我,我当时气愤不过,就怼了他几句,就这样话儿赶话儿的,说了些过头儿话。按照礼法,我当然应该奉养老父,以尽孝道,贾司空对我批评教育,都是对的。但我当时醉得云里雾里,以下犯上,违反了礼仪。我只是个庸碌之辈,却被皇上安排在重要岗位,我的所作所为,确实不该啊!请皇上准许台阁免了我的职务,廷尉判我的罪,大鸿胪削我的爵土。我自己不能谨慎行事,理应受到惩罚。 御史中丞孔恂弹劾庾纯。于是,司马炎免了庾纯的官职。 衣赐履说:讲真,司马炎真是相当宽厚了。“高贵乡公何在?”这话已经不是对贾充的攻击了,简直在痛斥晋朝取代魏朝的合法性问题了。所以,庾纯上书,只说自己胡言乱语,没敢把他说了什么写入奏书。 于是乎,在朝廷里搞了一场关于庾纯对老爹奉养到底尽没尽孝的大讨论。 太傅何曾、太尉荀顗、骠骑将军齐王司马攸讨论说: 判断一个人行为对错,首先应该参考礼制和律法。礼法规定,八十者,一子不从政;九十者,其家不从政。我们新修订的法令也是这么规定的。庾纯的父亲八十一岁,有六个儿子,其中三个在家侍养老父。庾纯没有上表请求退职供养老父,并没有违反礼法和律条。司空贾充责备庾纯,是因为庾纯已经是卿尹这个级别的高级干部了,希望他能够做得超过普通人而已。但庾纯喝得太多,醉得太厉害,胡言乱语发其忿怒。臣等以为,庾纯在孝行上没有做到极致,却又犯下贩夫走卒的庸常过失,应该受到批评和责罚。 司徒石苞说,庾纯,为了当官而不顾养亲,对别人的批评却如此反弹,正是所谓的不忠不孝,应该削了他的爵位,收了他的封地。 衣赐履说:石苞大约是贾充那头儿的,主张严办庾纯,而何曾、荀顗、司马攸大约还是想解救庾纯的。因此,大家都是大谈该不该尽孝的问题,都不提“高贵乡公何在”的话。 司徒西曹掾刘斌、河南功曹史庞札等人也都参加了议论,大多认为: 庾纯虽然没有回家伺候老爹,但毕竟家里还有两三个兄弟在,他没有违反礼仪。但是骂辱宰相,则应该严肃处理,以明国典。不过呢,庾纯同志平时工作非常称职,酒量不大却喝多了,酒醒之后对自己的行为十分后悔,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评,还主动要求朝廷对他从严从重处理。庾纯的哥哥、侍中庾峻,是家里嫡长子,以前就打报告说是要回家侍奉老爹,朝廷没有批准。既然没有责备当哥哥的,又岂可以同一部法律而责备弟弟呢?现在朝廷议论打算削除他的爵土,这样做有点过啊,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都于心不忍诶,云云。 司马炎下诏,大意是说,司马攸、刘斌等人的议论还是比较中肯的,这回免了庾纯的官,倒不是因为他不孝敬老爹,而是因为他酒后胡言,对他的惩处,主要是对今后贪杯之人有所儆戒! 【胜出的当然是贾充,默默站在皇上身后】 这次折戟之后,庾纯在官场上的运势就没了,后来又七七八八任了不少官职,但失了司马炎的宠信之后,官就做得寡淡了,最后死在少府的位子上,享年六十四岁。 衣赐履说:读到这里,有两点感受比较深,一个是,在司马炎朝,政治斗争似乎并不以整死对方为目的,只要免官就可以了,这与司马炎的个性有关。再一个是,礼法这种东西,真的是斗争的必杀技。办任恺,说任恺用了御用的餐具;办庾纯,说是他没尽孝道。在朝里头混,善用礼法这个武器,可要比什么天机棒、龙凤环、小李飞刀好使得多啊,呵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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