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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刘禅)李浩:三个飞翔的故事

 阅读美丽星空 2022-08-26 发布于山东

第二个飞翔故事

在一本名叫《不安和冲突》的书中,它的作者、心理学家乔·菲尔多西用一种笃定的语气提到,在所有的可知的历史中,凡是被捕获的国王、皇帝,都会生出同一种极有意味的幻想,那就是变成鸟“飞翔”。“他们竟然令人惊讶地统一,无论他们是身处萨摩岛、君士坦丁堡还是古老的长安。摆脱囚禁的想象本可以是多种的(譬如变成虫子或者老鼠,能将身体缩小或能在地下挖出洞来的其他动物),然而那些被捕获的国王们竟然无一例外———至少可知的历史中如此———将自己想象成有翅膀的鸟。他们共同有一个'在上升中摆脱’的愿望,之所以这样想象,很可能是他们暗暗的自尊在作怪,即使在逃跑这样的事件想象中,他们也依然试图将自己当作高贵和圣洁的化身,甚至不愿意让自己变脏。”

在这则飞翔的故事中,我要谈到的是一个被囚禁的皇帝,刘禅。史书上说,他在景耀五年兵败,不得不向邓艾投降,然后开始了他被囚禁的生涯。在他身上,最著名的故事就是“乐不思蜀”———

事实上,自从被囚禁的那一天起,安乐县公刘禅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暗暗“遥望”他曾经的蜀国。只是,他不敢在任何人的面前把自己的心思坦露出来,包括他的王妃。从被囚禁的那一天起,刘禅就变得小心翼翼,或者说变得粗枝大叶起来———这两个意义相反的词其实本质上是一致的。

他不思蜀。他不听蜀乐,不读和蜀有关的书籍,同时也尽可能地不近自己旧日的蜀臣,就是他们在求见自己的时候安乐县公也总是寻找理由推脱,譬如他还没有起床,譬如他正在逗蛐蛐,譬如……就是见了,他也是一副憨直、木讷的样子,只和你谈文学、绘画、吃到的食物,而且时不时冒一两句极为愚蠢的傻话。“唉,我们的皇帝已经不再想他的蜀国啦。”他旧日的大臣们泪流满面,大幅度地摇着自己的头———这出戏,当然不能让刘禅一个人来演,他需要另外的演员全力地配合。

如此过了一年,一年。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是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是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是……在安乐县公刘禅的心里,每一秒钟都可以再次分成六十个或一百个格,每一个格里都充溢着他对蜀地的思和念,即使浑浊的酒和沉沉的睡眠也无法将他的思念完全地隔离出去。但他小心翼翼,每一分钟、每一秒、每一微秒也不敢懈怠。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懈怠意味着什么。他清楚,在他的府上,那些仆人、厨师、乐坊的乐师、马夫和侍卫,都可能有一双或几双要命的眼睛。

他装得很像,甚至连他自己在后来的时间里都相信了,他本是不思蜀的,他已经安于现在的境遇真正地安乐了起来,他的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木头:是的,他的脑袋里塞满了木头,在晚年,身躯肥胖、走起路来总爱气喘吁吁的刘禅迷上了根雕,他带着自己的仆人、侍卫和乐师一起满山遍野地寻找,寻找各式可以雕刻的树根,然后将它们拉回自己的安乐县公府。“你们看,你们看!”刘禅一副天真而欢乐的样子,“它们多棒!我今天一定能吃掉三个馒头!”

晚年的刘禅迷恋于根雕,他吭哧哼哧,只有把曲蜒的树根雕成他想要的形状才能使他完全地安静下来,在那样的时候他真的是不思蜀的,他在堆积的树根中找到了真正的乐趣。往往雕完一件、两件,天就黑下来,安乐县公刘禅气喘吁吁地直直身子,这时他才感到腰酸和背痛。略略地歇上一会儿,刘禅眯起眼睛围绕着自己的“作品”绕上几圈:如果他还满意,就会让仆人将它摆进收藏室里去,如果不能满意,仆人就会将它送进厨房,由厨师和仆人们将它劈开,填入灶膛。

晚年的刘禅只沉迷于自己的根雕,他的安乐县公府竟然像一条行驶出去的船,尽管也遭遇过小小的颠簸但总体上还算平稳。就在他沉迷根雕的那段时间里,强大的曹魏王朝急速崩塌,此时的皇帝已是司马炎,不过,这一巨大的变化对他刘禅的影响却是微小的,不过是侍卫、仆人和乐师更换了几个人而已。新来的侍卫与仆人继续跟着他上山挖树根,继续把那些废弃的雕塑送进灶膛。已经这么多年,没有人真正地注意到刘禅的生活,包括他的那些自顾不暇的旧臣们。

说无人注意似乎也有点儿不妥,这一日,一位名重京城的道士受武帝司马炎之托前来探望刘禅,刘禅自然不敢怠慢。他端出了好茶,点燃了府里面最昂贵的香,并兴致勃勃地领着道士参观了他的收藏室。气喘吁吁的刘禅走得很快,他总是急于知道这位道士的看法:“先生,你看你看,这个是不是好?我告诉你,我还有好的!把它弄到这样,我可费劲啦!先生你看看,你再仔细地看看……”

周围并无耳目。道士还是坐下来,用手里的拂尘轻轻地把椅子上的尘土擦拭了一下,然后盯着刘禅的眼睛:“安乐县公啊,你还是百密一疏,你知道自己疏在了哪儿吗?”道士用拂尘在空中扫了一下,“你所雕出的,都是鸟。各种的鸟。它们当然透露了你的心思。”

“什么心思?我不明白,请先生明示。”

道士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喝下了刘禅亲手奉上的茶。“味道并没你说得那么好。唉。”临走的时候,道士悄悄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没事的时候,安乐县公可以浏览一下。或许有些用处。”

“我不看。”刘禅气喘吁吁地摇头,“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我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儿,我就是不爱看书……”

书还是被留了下来。刘禅在道士走后不久,便坐在角落里一个人专心地看起来。

刘禅的晚年,在完成他的根雕和对这本没有记载的书的阅读中度过。后来,他更老了,即使不去爬山单单坐在床上就忍不住气喘吁吁,根雕的嗜好也就停了下来。但他还是习惯躲进自己的收藏室,一遍遍抚摸自己雕成的鸟。它们的翅膀都是张开的,尽管刘禅的雕工实在难以恭维,但每个看到这些根雕的人都能看得清楚,他雕的是正在飞翔的,鸟。

尽管安乐公府后面的波涛汹涌始终未曾对刘禅的生活有太多波及,但,他的最后时刻还是一天天临近。躺在床上不能移动的刘禅患上了一种怪病,他的皮肤似乎在慢慢地硬化并且一点点变白,他的王妃用手敲击,变硬的皮肤竟然会有敲击蛋壳那样的声响。刘禅告诉王妃,在他死后先不要声张更不要下葬,就让他在床上这样躺着,他的身体会慢慢地变成一枚鸟蛋一样的东西。再过上六七天,他就会在蛋壳中重生,变成一只鸟。“我要,飞回我的蜀,蜀地去。”

“您是不是在发烧?我给您倒点水来。”

“不,我不是在说胡话。你要相信我,这是真的,这也是我唯一的希望啦。”

“可是,您怎么会这样想……我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

“你还记得前几年来过的道士么?他送给我一本书。我是按照书里说的……”

刘禅说得没错儿,在他死后,他的身体慢慢地萎缩,变白,变硬,变成了一枚看上去有些硕大的鸟蛋。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王妃也真的没有向外发丧,她只是说,安乐县公病得不轻,而且怕受风寒不能见人,包括侍卫和仆人都不能见。她要求厨师每日做好的饭就给她送到门口,她会极为小心和精心地喂给这个病人。厨师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她,毕竟一个老人的房间总有股难闻的味道,而且他也不愿意和这位安乐县公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接触。

一天。一天。

到了第七日。可是蛋壳里始终没有动静。一直守在一侧一眼不眨的王妃当然心急如焚,她不知道自己迎接的将是什么,她不知道,刘禅会不会真的“破壳而出”并变成一只鸟。早晨,正午,黄昏。一直到半夜,这枚石头一样的“蛋壳”终于有了动静,它从一处裂开一道缝来,露出了一段极像鸟的喙,带着淡淡的黄色。“啊,真的是啊!”王妃自然是兴奋不已,她用更大的专注盯着,盯着这只鸟继续破壳。

夜半,蛋壳终于裂开,一只很小的雏鸟从壳里面钻出来。“我的王……”王妃抚摸着雏鸟身上湿漉漉的绒毛,心里泛起一丝丝的失望。它竟然这样小,这样弱。它竟然,一身的绒毛,它们根本不是为飞翔准备的。看来,她还需要相对漫长的一段时间将这只鸟慢慢养大才行。

想着想着,王妃进入了梦乡:这些日子,眼睛一眨不眨的日子实在让她太疲劳了,以至于负责送早饭的仆人反复地敲门她也没能听见。

门被打开,侍卫和这个很是不安的仆人一起进入到房间。他们先是看到了床上的蛋壳,接着,他们看到的是,那只在床边上簌簌发抖的雏鸟。它的绒毛还是湿的,而两只脚,也不能很好地支撑住它身体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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