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不到20岁开始教书,后来兼职村里的会计,在当时算是方圆十里八乡的高学历人才,所以在乡亲们眼里是个了不起的秀才,无论老少,都对他几许调侃、几许尊敬。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无论是哪家,每逢迎娶建房的喜事,邻居们都会找父亲帮忙写几幅字。每年春节,邻居们便上街买来红纸,一交腊月就排着号来请父亲给写春联。客气些的人总感觉承情不过,于是便带烟带酒的来家里答谢,父亲便连连摆手拒绝:“用不着,用不着,这活儿不值啥......”每当此时,我就私底下嘀咕父亲太迂腐,而他就指着我笑骂道:“你个小娃子家家的,懂个啥”。其实,成品春联到处都能买得到,但村里人似乎都不待见那些工业成品,更是抵触那些来路不明的纸条子。许是攀比使然,大家对手写的春联有着特殊的情怀。 那些年,父亲几乎承包了庄子里所有人家的春联,整个腊月一直到除夕,父亲雷打不动地窝在家里帮助乡亲们写春联。即使期间因为姥爷过世,我们家连续三年都不能张贴红对联,前来找父亲帮忙写对联的人也未曾中断。大年初一早晨,村里女老少都齐齐出门,挨家挨户互贺新春。每到一户,不管是柴门木门还是铁门,每扇门上贴着的都是父亲写的春联。大红的纸,黑亮的字,喜庆的年,在正月里尤为喜庆:“春光满园”、“春回大地”、“五谷丰登”......笔走龙蛇,祈福禳灾,不是桃符胜桃符。我被父母从姥姥那里接回家后,每天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写作业常常写到大半夜。有一天晚间,我照例猫在房间里做题,听到父亲应酬回来,夜晚很静,我隐约听到大门外有类似动物的沉闷呜咽,感觉不大对劲,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大门外没有开灯,西墙根上有一团黑影。是父亲蹲那里在哭。窗边微弱的光线里,他一个人蜷起身子,把头埋进膝盖,手腕抵着额头,一支积了半截灰的烟,中间燃烧着一点红光。父亲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变成一种浸在喉咙里的哽咽,偶尔的换气会被突然拉长,再成为一段声调怪异又让人心疼的抽泣。父亲始终低着头,脊背一耸一耸的,在无尽的昏暗里模糊成一团抖动的影子。那么可怜,那么微小的一团。我呆呆地站在门内,不敢上前。我偷偷地看着可怜的父亲,心里陡然一疼,泪水早已淌满脸颊。我终是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把父亲搀扶起来,而是默默地退了回去。我轻轻地关好门,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擦擦眼泪,继续写题。小时候,我亲历了无数次发生于父亲跟母亲之间的战争,没有一次看到父亲会委屈到哭这个地步。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崩溃而哭的父亲是在职场上遭人陷害,被各方压力逼得走投无路,才狼狈成那个样子。在职场上,身为最高权力者的父亲,终是因为不够圆滑而栽了跟头。一场源于几个下属间的内讧,最终把父亲推向了职业生涯的最低谷。我至今都还记得,那天晚上,父亲连夜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虽然当时并不明白所谓的检讨书意味着什么,但凭直觉,我依稀判断出父亲所领导的单位出了大事情。几天后,父亲所写的检讨让领导大发雷霆。于是,很快就出台了处理结果:父亲被党内警告,职称也连降三级。我始终都搞不明白父亲究竟在那份检讨书里写了什么,总感觉父亲只要一提起笔,他所写就的,必然就是一个风生水起的江湖。那天晚上,父亲的那个身影,不过是风吹即碎的空売。我始终没问过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是习惯了父亲平日里大男子主义的强硬形象,对于他的脆弱和崩溃,才让我感觉如此陌生。让我心疼的是,那晚父亲躲在昏暗中哭泣的影子,终于让我清醒地意识到,他不仅是一家之主,是我们的依靠,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VX:cdmy1210 公众号体温:37.9 ℃ 拒设白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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