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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王彪:玻璃碎(短篇小说)

 储氏藏书 2022-08-28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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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碎(短篇小说)

文/王彪

灵柩停在厅堂里。他意识到自己来晚了,外公坐在角落,眼圈红红的,见了他,淡淡说一声:“来了。”舅妈和表哥格外客气,把他让进里屋,表姐赶忙倒了杯茶,他们都说,路上辛苦了,先歇歇。茶很烫,来不及凉一凉便喝了一口,仿佛不这样做他会更不好意思。喉咙一阵刺痛,有团火被他咽下去,差点眼泪都出来了,他脸上仍笑着,不让舅妈他们看出来。转念之间,突然觉得他在这个家还是有点生分。

其实,他是在这个家长大的,也可以说,是外公外婆带大了他。那一年,他七岁,母亲病重,他住到外公外婆家,与表哥表姐一块儿上学念书,三年后母亲去世,他继续住在这个家。相反,他两个亲妹妹寄养乡间奶奶那儿,跟他的生活完全两个天地。与自己的亲妹妹相比,他应该和表哥表姐更亲吧。

外婆到底没见上他最后一面,之前他有没有说过,他一定会陪在外婆身边的?掀开盖在外婆脸上的白布之前,他犹豫了一小会儿。有那么几秒钟,他丧失了勇气。他心里害怕。到底害怕什么呢?死去的外婆的遗容忽然间改变了,变成一个陌生老太婆?或者,他看到的是一张充满愤怒的脸?他不知道,他就是害怕。

“来,你瞧瞧,她多像睡着了。”外公说。不知什么时候,外公揭开了那层白布。外婆与他记忆中的并没两样,既不陌生,也没有怒容。她是平静的,平静到没一点儿表情,这种感觉很是奇怪,令他想到了蜡像。一股酸楚涌上来,他的眼眶热了一热,看向外婆的脸蒙上朦胧的泪光,他的泪水向来吝啬,这个时候也是昙花一现。

他奇怪自己的冷静,希望外公说点什么。外公果然说起外婆临终的情形,她的脑子非常清醒,叫得出每个人名字,她交代大家不要来医院看她,都忙自个儿的活去。然后,她安静了,说:“我想吃汤团。”舅妈赶紧回家做了外婆最喜欢吃的鲜肉汤团。等她端到外婆病床前,外婆已经昏迷了。她最后没能吃上汤团。“你舅妈蘸了一筷子给她尝尝。”外公说,“她应该满意了,她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有吃有喝才走的。”

外婆始终没念叨到他吗?在外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在外婆的世界里缺席了。他的心沉下去,沉到一个暗处。外公把白布盖回,拍拍他的肩,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做人总归有这一天的,你外婆也算长寿了。”

长寿对外婆来说未必就是福气,至少外婆自己曾经这么看。记得有一年清明,他们上坟回来,外婆牵着他的手,走着走着泪流满面,外婆说:“我为啥活这么长,遭这么多罪啊?”那时外婆不到六十岁。她六十岁不到就嫌自己命太长了,而现在,她已超过八十岁。

“你答应我,你会给外婆送终的,对不对?”他的耳边响起外婆的声音。那是在屋后的瓜棚下,夏夜,一天的星光,外婆摇着蒲扇,给躺在竹椅上的他赶蚊子。他孝顺外婆,夺过蒲扇对着外婆乱摇,惊起一堆萤火虫,在外婆的发髻上一闪一烁,像天上落下的小星星。

他“呀”了一声,嘿嘿傻笑起来。外婆挠他痒痒,追问他,“说不说?将来你要给外婆送终的……”

“我不要。”他痒得喘不过气来。

“为啥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外婆作势要打他,却没打下来,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外婆是被他的回答逗乐了。他说:“外婆,你不会死的,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那外婆不成了老妖精吗?老妖精外婆,你也要?”

“我要的,外婆,老老妖精我也要!”

终于,他觉得自己憋不住了。他低了低头,匆忙离开。他没忘跟外公说一句:“哦,我出去抽根烟。”

他成功地没让眼泪掉下来。这么多年,他习惯了一个人流泪,或者压根儿就没有眼泪。但强忍的结果,是一场崩溃。到了屋外,迎风站在街角,来不及躲避行人,他的泪水汹涌一片。

外婆到死都没原谅他吗?这个问题像刀一样插进他心窝,又在里面绞了一绞,绞出一个窟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外婆的预言应验了,他果然没替外婆送终。不,不止是预言,简直就是审判——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他母亲去世之前,舅舅得癌症病故。外公外婆只生了这一对儿女,几年间相继早殁,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哀痛莫过如此。更难过的是,儿子一家和女儿一家都留下三个没长大的孩子,外加一个寡妇,一个鳏夫。这两份人家怎么办?外公愁得吃不下饭,外婆则差点哭瞎了双眼。看着两个哀伤过度的老人和一群可怜的孩子,不知谁出了主意,说与其儿媳再嫁女婿再娶,何不索性叫他们两人结婚,来个亲上加亲。这句话如同平地一声炸雷,把外公外婆给炸醒了。是啊,虽然失去了儿子女儿,要是这事儿办成了,两个小家不都没散吗?孙子外孙们照样可以热热闹闹待一起,合成一个大家庭,岂不两全其美?真是不幸中的大喜啊!怎么就没想到呢?

于是,他的父亲娶了他的舅妈,他们两人当然谈不上有啥感情,但老人的意愿和孩子们的需要都很现实,事就这样成了。最高兴的莫过于外公外婆,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媳妇好、女婿好。在外公外婆的意识里,媳妇是当作自家女儿看待的,女婿还是女婿。这些变化于他并没什么大的影响,他本来就住在外公外婆家,生活一成不变,即便变成继母的舅妈,也依然是舅妈。

可惜好景不长,父亲与舅妈出现了裂痕,争吵不休,也许应了那句老话,强扭的瓜不甜。两人的矛盾在他奶奶出现后公开化了。奶奶是个强势的人,从乡下进城,首先要自立门户,她将父亲从外公外婆家拉扯出来,接着鼓动父亲离婚。这场离婚官司打得惊天动地,他依旧住外公外婆家,偶尔去看望父亲和奶奶。他以为大人的事与他无关,但终于有一天,奶奶跟他说:“你别搞错了,这儿才是你的家。”

他必须做出选择,跟父亲奶奶过还是跟外公外婆过。这一次,奶奶说得更不客气了,“天底下有你这种傻小子吗?”她拍着大腿说,“你跟你爸亲,还是跟你外公外婆亲,啊?你是谁亲生的都分不清了吗?你糊涂啊!”

听到这几句话,他哭了。他感到委屈,他并没觉得父亲不亲,但跟外公外婆亲难道有什么过错吗?为什么非要在这两者之间分出远近?“那是外姓。到头来最重要的还是血脉,你可是咱们家的长子长孙!”

奶奶的话一锤定音。他的身份和责任都被确定了,他突然觉得身上千斤重担,是他必须要挑起来的。

他唯有去跟外公外婆摊牌,他要走了,回自己家。但他实在开不了口,他在设想外婆会是什么反应,她会不会说:“回自己家?这儿不是自己家吗?”那他该如何回答?万一外婆哭了怎么办?他最害怕外婆的眼泪了,外婆一哭,他的心就乱了,准备好的话肯定灰飞烟灭。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不说的好,他可以先采取行动,叫外婆自个儿慢慢去领会。

他的行动就是收拾行装,衣服、书籍、本子、几样小玩具,凡属他的东西都装进旅行袋。这只人造革旅行袋是奶奶搬家带来的,印着几朵向日葵,色彩鲜明,拎到哪儿都引人注目,而且结实耐用。外婆却没察觉,因为他的东西太少了,统统收拾起来也就一旅行袋,藏在柜子的一角。直到有一天,过了梅雨季,外婆要把他的衣服拿出来晒晒,柜子里是空的,那只旅行袋却塞得满当当,都鼓胀出来了。

他后来猜测,外婆当时一定傻了,坐在旅行袋旁,外婆的眼泪像散了串的珠儿一个劲往下掉,止也止不住。他还猜测,外婆摸索着打开旅行袋,她的手抖得厉害,劣质的拉链卡住了,怎么也拉不开。外婆便伸手往旅行袋里掏,她掏出一只袜子,接着又掏出一只袜子,外婆终于明白了,她把袜子塞进嘴巴,这才没哭出声来。

外婆和外公都没难为他,这之后,仿佛彼此间有了默契,心照不宣等着这一天到来。那是个礼拜六的傍晚,他放学回来,说要回奶奶那儿看看。外婆点点头,默默注视他拎起那只沉甸甸的旅行袋。他不敢面对外婆的眼睛,低着脑袋说了句,“我……可能不回来住了。”

“去吧。”外婆说。

没有想象中的难堪,他顿时如蒙大赦,赶紧转身就走。外婆没料到他走得如此干脆,几近决绝,叫了他一声:“你——”

他站住了,依旧不敢看外婆,所以他不知道外婆脸上是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印象中也许是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他看到外婆的手伸到他面前,松开,皱巴巴的掌心有一颗彩色玻璃弹子。“你的,别落下了,拿去吧。”

这颗玻璃弹子是他心爱之物,前几天莫名其妙不见了,怎么会到外婆手上呢?他怔愣了一下,笨拙地把玻璃弹子接过来。玻璃弹子也许在外婆手掌心握了好久,亮晶晶的,有温热感。他揣着留有外婆体温的玻璃弹子落荒而逃,眼角余光瞥见外婆的发髻粘着灰尘,眼前便跳出一帧画面,难道外婆是在哪个柜子角落或者床板底下发现了他这颗失踪的玻璃弹子?然后外婆就躬下身,趴到地上,吃力地钻进去,从地板缝里把它捡出来,因此外婆的头发也弄脏了……没错,肯定是这样的。这个想象在脑海定格,时常折磨他,他再也不敢轻易去玩玻璃弹子,好像那上面仍有外婆的体温,碰一碰都会灼痛他。

后来才知道,他这时候的离开几乎是致命的,父亲与舅妈的离婚官司到了关键时刻,外公外婆硬咬着牙不松口,坚决不离!他这一走,等于在背后捅了外公外婆一刀,两位老人的心气一下子散了。看他头也不回走出家门,外婆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等她醒来,流着泪长叹一声,对拉着她手的外公说:“唉,罢了罢了,认命吧!”

外婆大病一场。他一无所知,每天上学,穿过老街,都会经过外婆家门口,他期待外婆看到他,喊他一声。早晨的阳光照着敞开的门洞,外面特别明亮,越发显出房间里黑魆魆的。他故意放慢脚步,瞥上一眼,朦胧中似乎窥见黑暗里有个人影静立着,虚弱得像一具骨架。

那会是外婆吗?他不愿相信,又心存疑虑。以后几天,他想看个真切,却害怕去看。有太多的改变已然发生,他与表姐在校园碰见,都不打招呼,也不说话,形同路人一般。同学们传言,是他父亲抛弃了表姐的母亲,这等同于他也欺侮了表姐。要是有人说到他俩是姐弟,表姐的反应会很激烈,眼眶溢满屈辱的泪水,恨不得冲上去跟那人拼命。

又一个早晨,阳光同样耀眼,外婆家的门洞像个深井,他在街边走过时,冷不丁蹲下来,装作系鞋带,探头往深井深处窥探。黑暗中浮现出两只特别大特别亮的眼睛,像猫眼一样,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一丁点表情。他吓得魂飞魄散,站起来就跑。跑出好远,他才意识到,那是外婆的眼睛。

那以后,他经过外婆家门口再也不敢停留。有时他会绕道,多走好几百米路。外婆给他捡回来的那颗玻璃弹子也被他偷偷扔掉了——他本来已把它藏起来,有一次打开抽屉,这颗玻璃弹子不知从哪儿突然主动跑出来,骨碌碌闪射亮光,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一丝不苟地盯着他。

又是外婆的眼睛。他一阵战栗。

晚上,外公先去睡了,留下他与表哥表姐还有妹妹一块儿守灵。六个孙辈全都到齐,外婆应该高兴。这是他离开外公外婆家后第一次这么齐整地团聚,仿佛只有死亡才能把他们集合。但此刻他们都无话可说,也不知从何说起,两个妹妹在他旁边时不时小声抽泣,看上去比他要悲伤得多。

外婆没带过他的两个妹妹,她俩跟外婆的关系后来却相当亲密。相形之下,他与外婆就显得比较生疏。外婆有什么事,身体状况如何,往往是他从妹妹那儿听到的。当然,距离也是个原因,表哥表姐们与他的两个妹妹一样,都离开小镇到县城生活,而他更远,一个人跑到了省城。

通常一年回来一次,他去看望外公外婆,要说的话很多,说出来的很少,这是他面对外婆的结果。当年的背叛刺伤了外婆,也在他心里留下刀口,他学会谨慎说话,免得勾起以前的记忆。同样,外婆是不是也有相似的障碍,担心触到他的伤疤?他们小心翼翼彼此相处,在旁人看来,却分外客气。

小妹就跟他说过,小妹说:“到底是外孙,外婆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你吃。你一到,外婆还要换上新衣裳,头髻梳得溜光水滑,好像接待稀客。”他嘴上笑笑说:“我当然是稀客啦!”心里却一痛。外婆的头发乌黑,一直到她去世都这样。这实在匪夷所思,经受过两次痛失儿女的打击,还有媳妇与女婿的家庭离散,外婆没有一夜白头,甚至连一根白发都找不到。他是知道外婆的头髻解开来有多漂亮的,小时候他爱看外婆梳头,外婆会把长长的头发梳顺了,叫他拿篦子来篦,“可千万别生虱子呵!”外婆说他手气好,他篦了就不会生虱子了。然后,外婆把长发盘起来,抹上点清水,插上簪子,她圆圆的头髻显得光亮清洁,像从美发厅出来一样。

后来他看到过小妹替外婆篦头,小妹撒着娇,跟外婆说:“我的手气也挺好的嘛。”外婆美滋滋的,任由小妹摆弄她的头发。那一刻,他有点羡慕小妹,不,坦白说是嫉妒小妹,小妹小时候没机会亲近外婆,现在得到回报。不像他,那时独占外婆太多的爱,如今想撒个娇都不可能了。

当年,他与外婆是怎样又开始走动起来的呢?他记不清了,时间肯定是个重要因素。一年多后,父亲再婚,仿佛尘埃落定,他与舅妈那段短暂婚姻带来的紧张对峙随之消散,奶奶嘴里不再念叨“那份倒霉人家”,他上学的路径也不知不觉回到从前,从外婆家门口经过。早晨的阳光还是那么明亮,这一次,外婆不在房间里面的黑暗里,她站到了门口。他和外婆的目光很自然地相遇了,外婆冲他笑笑,他嗫嚅了下嘴唇,想张口叫一声外婆,却没叫出来,但他站在了外婆跟前。

外婆从头到脚打量他,像是一年多没见他,要把他看个仔细。看完了,外婆说:“长高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外婆。”他回答。

外婆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一丝失望从她眼睛里掠过。“好就好。”她说,声音听上去格外勉强。

当时,他不明白他这句回答有什么错,也是过了许多年,他经历了人生中的一些磨难,才体会出外婆的心情。外婆一定是担心他父亲再婚对他的打击,尤其听说继母还有两个孩子,外婆的忧虑再也藏不住了,她害怕她的外孙吃亏受苦,她必须安慰他,给他帮助。所以她一直站在门口等他,即使他不理外婆,外婆也会主动来找他的。

于是就发生了门外这一幕。如果他像外婆期待的那样,满心委屈,甚至因为对父亲和继母的不满而愤懑伤心,当着外婆的面落泪,那倒好了,他与外婆之间的隔阂马上烟消云散,外婆会抱着他,拉着他的手,哭得又难过又开心,两人的眼泪都糊到了一块。

可惜他没这样做,他跟外婆宣称他很好,他是不想外婆替他忧心呢?还是要维护一下自己的面子?他离开外婆生活并没那么惨。但从外婆的角度,他这样说的潜台词是不是意味着他当初选择回自己家是对的?他的立场改变了,他站在他父亲他奶奶那个家的利益上,他根本就不需要外婆的同情和帮助了。

他这样的回答,能叫外婆说什么呢?这个话题以后再也没在他们中间提起,外婆谈得最多的是表哥表姐的功课,还有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外婆好像很怕他们在一起而无话可说,她因此也准备许多零食,等他来了全拿出来,摆满一小桌。小妹告诉他,外婆不许她吃,有一次她发现糕点都长了霉斑,想悄悄拿出去扔掉。外婆生气了,说:“我给你哥留的,你们别眼红,他一个人在省城最辛苦。”

他确实吃到过长霉斑的糕点。那年春节,他带女友回来,外婆高兴坏了,一个劲叫他和女友吃她准备的年货,女友抓到一块长了绿毛的桃酥,差点叫出来。外婆发现了异样,问怎么啦,是不是不好吃。他一把从女友手里抓过那块桃酥,塞进嘴里,说:“好吃好吃,外婆,真的好吃。”

外婆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她的大眼睛看上去异常明亮,其实已看不清东西,她得的是青光眼,很容易流泪。

所以外婆流泪并不表明她伤心或者感动,但这情景还是震撼到女友。她以为他是深爱外婆而不愿让她得知真相,“要是她知道糕点发霉了,她会很难过的,对不对?”

他说不对,他不过是不想使自己和外婆都感到尴尬而已。

女友没听懂他的话。两年之后,他俩闹分手,女友想起这事儿,忽然明白过来,她愤怒地指着他鼻子说:“我真傻,怎么没听懂当初你说的是真话。对爱你的人,你从来不肯回应,你只有冷漠和逃避!”

夜深了,换了两次蜡烛,灵柩前越发安静。前几天辛苦熬夜,表哥表姐哈欠连天,两个妹妹靠着椅背差点睡过去。他倒没一丝睡意,便叫他们先去休息,这儿他来值班。但真要去睡,大家又不肯了,都要陪着守灵。最后表姐帮他说话,说他到得最晚,该让他多点儿时间陪陪外婆。

他从心底里感激表姐。这个家,表姐是最懂他心思的,不光他俩年龄相仿,在一起做功课和玩也最多,当年他离开时表姐尤其伤心,为他掉过好多眼泪。

好了,他们都走了,厅堂空荡荡的,只剩一具孤零零的灵柩,他可以独自面对外婆。如果要总结外婆的人生,他会如何描述?有些部分显然是他不知晓的,但也有些道听途说拼成的碎片,使得他一窥岁月深处的真相。比如,外婆年轻时的传闻,据说她是小镇上有名的美女,但她却缠了一双小脚,这令她丧失了去省城读书的机会。当外公爱上她,发誓要娶她,她提出一个条件,带她出去见见世面。外公一口应承,他卖掉家中两百多亩水田,筹足银子,到上海去买轮船票,准备带外婆飘洋过海蜜月旅行。外公外婆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山里的土匪,外公还没回小镇就在路上给绑票了,外婆拿出卖田所得的所有银子充当赎金,这才把外公赎回来。他俩不光没去成外国度蜜月看西洋景,家道也自此败落。外婆从有名的小脚美女蜕变为败家妖精,其间只隔了短短一年。

不过那个时代变化太快,快得连他们自己也应接不暇。马上到了解放,土改,各种运动,外公田产卖尽而侥幸逃过地主的命运,因祸得福。他听外公自己说起过,外婆是他的福星。外公喝了两小杯烫热了的黄酒,微醺地吃着花生米,眯缝起小眼睛,津津乐道跟他说:“多亏了你外婆,要不土改批斗少不了你外公,那时什么事也少不了你外公。”外婆听见了,“呸”外公一声,说:“家是你自个儿败的,少赖我头上。”他好奇地问外公:“以前你真有两百亩水田吗?那你是大地主。”外公笑而不答。外婆说:“他是什么大地主,只晓得吃喝玩乐。”说到这儿,外婆噗嗤笑了,脸忽然红了一红,有点神秘兮兮又有点难为情地对他说:“你不晓得,你外公那时候是个风流公子哩。”

他记住了外婆这一刹那眼神放出的光彩,外婆的眼睛特别大,瞳仁像一颗紫葡萄,蒙着一层朦胧的光影,看上去跟年轻女子一样动人。

至于外婆的小脚,他倒看见过。外婆是不许他看的,他好奇,偶尔偷窥,外婆发现了会臭骂他一顿,她是真的生气。“你从小就学坏,长大了还了得!”她说,狠狠拍他一巴掌。

他不明白为何偷看一眼外婆的小脚就学坏了,但他承认她的小脚实在丑陋,好像畸形的怪物,跟书上说的三寸金莲风马牛不相及。这时外婆已洗好脚,背着身裹她的裹脚布。她开始跟他说话,语气一点儿也不凶了,“你哪知道裹脚有多痛苦,还当好玩。外婆那时候连死的心都有了。”

据外婆说,她疼得受不了,就整夜哭闹,还搞过绝食,一向疼爱她的母亲在别的事情上都依她,这件事上铁石心肠。她母亲说:“我是为你好,大脚婆娘嫁谁去?孤苦伶仃一辈子,你哭瞎眼都没用。”外婆的父亲去世早,留下寡母孤女,日子不好过,她母亲因此发狠,非要给她嫁一份好人家。缠足是必需的一课,几乎跟人的性命同等价值。遗憾的是,到她嫁人年龄,社会风气大变,金莲小脚一文不值。幸亏她遇上外公,甘愿为她受束缚的小脚付出两百亩水田的代价,否则,她的苦真是白受了。

这是外婆偶尔念叨的旧事,缠好裹脚布,她摸摸自己的小脚,会发出一声谁都听不懂的喟叹,“唉,两百亩水田哪!”

一双小脚与两百亩水田,这里面有什么逻辑关系?他小时候是搞不明白的。外婆这样的换算方法是不是恰当,也没人探究。但外婆是个败家女人,谁碰上她谁倒霉,这种说法在外婆居住的老街上不胫而走却是事实。他奶奶说起外婆家,用的称呼便是“那份倒霉人家”,奶奶的意思其实指那份人家有个倒霉的女人。

外婆却不认同倒霉的说法,她只肯承认自己命苦。这种感觉是很煎熬的,外婆生了一对儿女,也挺有出息,不料都在壮年相继去世。这是为什么?他相信外婆一定翻来覆去问过这个问题。有段时间,外婆到哪儿都问,寺庙、道观、某个村子供奉的地方上的某位神仙,甚至一棵活得太老了的大树,外婆一律把它们当作烧香求问的对象,而它们则无一例外地以沉默作为回答。

在所有求问失败之后,外婆迷上了一种称之为“讲灵姑”的迷信活动。某个日子,家里会进来一个神情略带异样的中年妇女,外婆请她坐好,关上门窗,听这女人说话。女人开始尚属正常,讲着讲着,她的喉咙发出咕咕的响声,好像一口浓痰塞住了,女人呼吸困难,翻起了白眼,模样愈来愈可怕,如同神灵附体一般,然后从女人吐着白沫的嘴里,说出了他母亲的声音。

外婆一听这声音就哭了,她叫着他母亲的名字,问她日子过得怎样。女人一阵呢喃,那是几个模糊不清的词语,外婆拼命点头,已哭得一塌糊涂。

在外婆看来,这是场神奇的会面,她见到他死去的母亲了,听到他母亲的声音了,这给外婆极大安慰。等那女人拿着一沓钱走了,外婆会跟他谈论他母亲,“你妈在那边挺好的,”外婆说,“她就是记挂你,我叫她放心。”

外婆说完,松了口气。看上去,外婆也放心了,好像他母亲还活着,只不过去到遥远的地方(外婆的专用词是“那边”),一时无法回来。而借助那女人提供的灵异见面,就如每年例行的探亲那样,他母亲回过家了,跟他们说过话了,一切无恙。

外婆难道想证明点什么吗?她没那么惨,她女儿去的地方也没那么可怕?或者是为他着想,他这么小就失去母亲,以后长大了连母亲是啥模样都记不得了,所以他该在一次次起死回生的重逢里加深印象,直至母亲的形象和声音在他心目中再也不会磨灭?他不知道,也压根儿没想过这些可能性,他当时只是有点可怜外婆,也为自己感到恐怖,他是如此厌恶那女人口吐白沫发出他母亲的声音来,恨不得冲上去掐断她脖子,叫她永远闭嘴。

终于,他与外婆爆发了一场冲突。现在回忆,这事应该发生在外婆看到他收拾旅行袋之后,外婆当时一定非常紧张又无奈,于是那女人又来了,那真是一次难堪的经历,从她嘴里发出的他母亲的声音似乎都是冲着他说的,“我儿,你好可怜啊!”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爸哪有心思管你,你要听外婆的话,外婆家就是你家,你妈也在这个家里啊……”

他躲在角落,头皮发麻,汗毛直竖,因为羞辱和害怕而瑟瑟发抖。那女人伸手来抱他,他突然尖叫起来,猛地踢翻桌子,女人吓醒了,露出怪异脸色。外婆上前拦他,他把外婆也推了一跤,“这不是我妈。你骗人,你们都是骗子!”他不顾一切冲出家门。几乎就在那一刻,他决定了走人。

黎明时分,号声把他吹醒。不知不觉,他靠着灵柩睡着了,脑袋抵着外婆僵硬的手。这是他离开外公外婆家后与外婆最亲近的接触,却已在外婆永远不会感知到他存在的时候。时间总走在他前头,隔开生死,像眼睛一眨那么容易。他醒了,外婆再也不会醒来,这就是时间向他呈现的悲剧,连所有追悔都失去意义。有一次他失手打碎母亲留下的一只玻璃花瓶,外婆好生难过,蹲到地上一片一片捡碎玻璃。捡完了,外婆相当艰难地站直腰,他又发现角落还有几片碎玻璃,指给外婆看。外婆当时的反应是呆在那里,眼睛直愣愣瞪着那几片碎玻璃,摇头叹息,自言自语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唉,碎掉的,你捡不起来啊!”

吹号的是一帮专门负责丧葬的吹鼓手,表哥一早叫来的。虽然废除了土葬,小镇上的规矩还是老一套,灵柩运到火葬场也要吹吹打打一路送行。他走在队列中间,听着耳边拉长了的哭声,满心伤悲,却没一滴眼泪。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会流泪了的?记忆似乎又与那个“讲灵姑”的女人相关,每次听见她嘴里说出母亲的声音,外婆痛哭不止,她叫他也跟着哭,“这是你妈看你来了,你怎么不哭?哭啊!”可他就是哭不出来。外婆见他这样,越发哭得伤心了,“没良心,见了你妈都不肯哭,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儿子啊?”他恨极了自己,他真是个没良心的孩子吗?同时他也厌恶自己,不就哭两声吗?掉几滴眼泪还不容易?他拼命揉搓眼睛,把眼睛揉得血红血红的,像一只兔子,他仍然没能哭出声。

一定是他身体的某个开关给关掉了,他仅有悲伤的感觉,却失去了悲伤的表达。这个记忆留在深处,恍如巨大的黑洞,吸走了他情感里的温情,把他变成一个冷硬的人。

外婆慢慢看出他的变化。她先是关心他的婚姻,问他为何老不结婚。他笑着与外婆打哈哈,说时候到了自然会结的。但每次他只是带女友回来,外婆见过他的女友不少于四个。“唉,怎么又换了?”外婆一声叹息,悄悄问他。他故作轻松,朝外婆笑笑,说:“不是要找个能结婚的吗?”外婆摇头,说:“外婆还没老糊涂,是你不想结吧?”他怔愣了一下,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嗯,结婚有什么好的?!”

这下,轮到外婆怔愣了,她足足呆了好几秒钟,想说什么,嗫嚅着没牙的嘴巴,终于没说出来。

是啊,结婚有什么好的?!与其看着一个家一点点建造起来,又一点点拆毁,还不如当初就没有呢。这中间有多少的风险是你无法把握的,比如双方的脾气、性格、志向,还有地位的升迁、感情的变化等等,更别说生老病死,你绝对抗拒不了的外来力量,强大到随时都可以摧毁你,叫你痛失的一定比得到的多。他就是这样想的,只是有一句话他不忍说出口,“外婆,你应该比我懂啊。”

但说了又如何?外婆会同意他的想法吗?下一次见到外婆,外婆好像有了心事,忧心忡忡的。他带去的新女友特别爱说话,围着外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以为外婆会高兴。外婆瞅他女友没在跟前,一个劲摇头,“不好,不好。”

他问什么不好。

外婆瞪他一眼,说:“你那女朋友啊!”

他倒乐了,外婆从没跟他这样说话,便笑问外婆说:“怎么个不好了?”

外婆说:“她不关心你。”

他听了一凛,他与女友虽已同居,却是各过各的,经济上AA制,情感上也各负各的责,说好了如果另有所爱,双方和平分手,好聚好散。

“她说了好多她自己的事儿,对你的事儿一点都不关心,这样的人,怎么过日子?”外婆说。

他尴尬地笑笑,“外婆,你想多了,我们还不过下来了?这样挺好,大家都不累。”

“可你们之间没有爱。”外婆说,她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固执。

他很是诧异,外婆居然提到了爱,“你带了一个个女朋友回来,她们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可我看不到她们爱你,也看不到你爱她们,为什么?”

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是他丧失了爱的能力吗?还是他压根儿就没有爱?“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可会疼人了,跟外婆出去,碰上台阶,你一定要牵着外婆的手说小心。你记得吗?你当过外婆的小拐杖呢!”

他当然记得,他是心疼过外婆的。外婆的脚太小了,他最怕外婆摔跤。

“要是外婆摔跤了你怎么办?”

“我背你呗,外婆。”

“你才几岁呀?背得动外婆吗?”

外婆的脚很小,但她的身材并不小。“背得动的,外婆,不信我背你试试。”

他非要外婆趴他肩膀上,他来背她。外婆不肯,他委屈极了,脸涨得通红,“外婆,我能的我能的,你让我背你嘛外婆!”

外婆拗不过他,只得让他背。他使出全身力气,头重脚轻地走了几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吓哭了,他想他把外婆摔坏了。外婆爬起来坐在地上看着他哭,一边揉摔疼的地方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他从没见外婆笑得这么开心,她都笑出了眼泪。

“你那时才十岁,你都要背外婆。现在你年轻力壮的,有本事成家立业了,你反而什么也不想做。”外婆说的是他与女友的一次不愉快。女友买了双新高跟鞋,非要穿着去上坟,走到半路脚磨破了,疼得龇牙咧嘴。他当时就烦她,说叫你别穿新鞋子你偏要穿。女友撒娇说,考验一下你不行吗?你背我啊。他听到考验头就大了。奶奶与外婆都考验过他对她们的感情,结果让他无比恐惧。他任凭女友嚷嚷,懒得理她。女友气得蹲到地上再也不肯走了,他越发厌烦女友的无理取闹,甩下她顾自上山去了。后来女友是赤着脚走回家的,她当着外婆的面跟他分手,提前结束了他俩本来就要结束的关系。

为这事儿,外婆哭了。那是外婆自他离开后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悲伤落泪。作为父亲与舅妈组成的大家庭分崩离析的受害方,外婆总是保持着淡淡的自尊和体面,哪怕他与外婆恢复了以往的关系,外婆对他的亲情仍留有一份克制。

直到这一天,外婆跟他说到了爱。

他看着外婆的骨灰盒放入墓穴,终于入土为安。吹鼓手吹起哀乐,调子转了转,突然响起以前的流行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欢快的旋律此时显得不伦不类,但也多少冲淡了他心里的哀郁。表哥点起爆竹,二踢脚腾空而起,山谷发出一阵阵回响,恍若送行庆典。家乡的葬礼一向悲喜杂糅,从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到含泪而笑、轻松热烈,只隔着一步之遥。也好,让外婆去往桃花盛开的地方,每个人都会觉得安慰的。

坟前只有一个人还扶着石碑站着,是个老太太,头发灰白,一边流泪,一边嘴里不停说着什么。他觉得面熟,想了一想,突然记起她就是那个“讲灵姑”的妇女。

他本能地反感,外婆都死了她还讲什么?但他仍忍不住想听一听。有一两句话含混不清地飘到他耳中,“对不起,我也是好心想帮帮你,可我帮了倒忙……老大姐,你到了那边别再怨我了,你都可以见到你儿子女儿了,对不对啊老大姐……”

表姐过来拉拉他,叫他别信那老太太,外婆早不跟她来往了。他心里惊悚了一下,忽然醒悟,问表姐,外婆是什么时候不跟“讲灵姑”的女人来往的?表姐转脸看着远处,幽幽回答说:“还不是你回你奶奶家了!”

原来如此。他心头一阵潮热,手心出汗,身体里涌起久违的感觉,胀胀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死而复生,破茧而出。然后,胸膜真的裂开般有痛感袭来。

他下意识捂了捂胸口,表姐发现他脸色苍白,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连连摇头,说:“哪儿啊?我挺好的。”表姐将信将疑,一转身,却看到他已跑到表哥那儿,跟表哥一块放起鞭炮来了。

小时候他最怕放二踢脚,导火索一烧起来,他赶紧松手,二踢脚滚落在地,横蹿着发出爆响,把行人吓得落荒而逃,所以他得了个“横炮专家”的绰号,一见他放鞭炮,人人都躲远远的。外婆不躲,她站在街边,缩着脑袋,双手捂住耳朵,嘴里一个劲鼓动他,“别怕,放呀,快放呀!”他还是怕,还是手一抖放出个横炮,随着两声脆响,“砰——啪——”外婆的一双小脚早奔到门里面去了。

为这事儿外婆会兀自笑半天。外婆越笑,他越觉得难为情。不过也无所谓,他无论做什么,外婆总是开心的,开心到乐不可支,忘乎所以。

好吧,那就叫外婆再开心一次。他忽然把点燃的二踢脚往前一丢,二踢脚“砰——”一声横蹿出去,飞过外婆坟头,“啪——”地在半空炸出第二响。那“讲灵姑”的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在念叨什么,冷不防吓一跳,灵魂出窍一般,一动不动看着坟头上那一缕散开的青烟。

哈,他笑出了声。恍惚中,他看到外婆也笑了,就如当年他们在一起心照不宣地玩了个恶作剧。他的拿手好戏是趁外婆洗脚,悄悄偷走她的裹脚布,外婆光着一双小脚气喘吁吁地追他,他满屋逃奔,乐颠颠的,嘴里高声嚷嚷:“你追不上我的,外婆,你跑啊跑啊!”外婆气急败坏,停下来拿手指着门外,扬言把他赶出家门。他装出吓坏了的样子,连忙将裹脚布扔给外婆,“好了,我还你了。”然后做个鬼脸,夺门而逃。外婆看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骂他说:“小没良心的,你还当真啊!”

办完丧事,他就要回省城了。临行前,表姐找他,跟他说外婆留下点东西,她本想扔掉的,但好像跟他有关,要不要看一眼?他听了颇觉意外,外婆还有什么东西要留给他呢?表姐拿出一只小木箱,里面杂七杂八装了好多东西,都不值钱,只能说是杂物,有手套、头饰、高跟鞋、指甲油、口红、纽扣、铅笔盒、圆珠笔、木头手枪、扑克牌、弹弓等,铅笔盒和圆珠笔是他的学习用品,木头手枪、扑克牌和弹弓则是他当年的玩具,扑克牌只剩半副,弹弓是粗铁丝绕制的,锈得不成样子,木头手枪倒完好无损。最奇的是手套、头饰、口红之类,都是女人用品,外婆怎么会把这些东西也归于他名下?“是啊,我们也觉得挺怪的。”表姐见他若有所思,解释说,“她藏得这么好,总归有什么道理吧。”

他拿起一支口红拧开,口红已经发干,显然有些日子了。指甲油也一样,瓶口结住挤不出来,不知是什么年月留下的,应该属于一段尘封了的往事吧。突然,像是灵光一闪,他脑海里的记忆流动起来,出现了几个女人的身影,没错,那不就是他的女友吗?想起来了,这双小羊皮手套,是他买给第一任女友的,她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甚至考虑过跟他结婚,吃了外婆长霉斑的桃酥的就是她,她对外婆最好,但也正是她,从他对外婆的态度里看出他的本相。“对爱你的人,你从来不肯回应,你只有冷漠和逃避!”她扔下这句话后伤心地离他而去。

头饰是第二任女友用过的,这女孩爱打扮,有点虚荣,其他都不错。外婆倒喜欢她从头到脚挂满各种挂件,五彩缤纷的,走起路来叮叮咚咚响,说她喜气,像棵圣诞树。

第三任女友也爱打扮,崇拜一切高档化妆品,走到哪儿都带一只化妆包,包里鼓鼓囊囊塞满各种牌子的口红、指甲油、粉底霜、乳液、眼霜、眉笔之类,过日子却马虎潦草,远不如她花在脸上的功夫那么精细。

高跟鞋自然是第四任女友留下的,这双新鞋子使得她去上坟的路上吃足了苦头。他们当时吵了一架,他还记得她赤着脚拎着鞋子走回家,什么也不说,当着外婆的面,把鞋子狠狠摔在地上,然后转身愤然离开。似乎她这样一路把鞋子拎回来,就是为了能摔给他看。

没想到这些东西外婆都悄悄留下来了,这真是匪夷所思,外婆保存他那几个女友的遗物(他想她们都跟他分手而去,这样称呼也没什么不妥),又有何意义?难道外婆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凡跟他有关的都是她的念想?

他喉咙发麻,脑子一片空白,意识深处却有一幅幅画面闪过,他的四任女友一个个登场,像电影里剪辑的快镜头,交叉叠加在一起,有一种超时空的梦幻感。过往的龃龉与不快居然消散殆尽,他对她们第一次生出了怅然与遗憾。

他把小木箱里的东西全拿出来,一件件摆开,现在他明白了,这些都是他生活的碎片,外婆把它们捡了起来。不经意间,一颗玻璃弹子噗地掉出来,滚到他面前。在一大堆旧物中,玻璃弹子分外夺目,晶亮剔透,看上去倒像时常有人把玩擦拭,那样的清澈,简直纤尘不染。

想不到他还有玻璃弹子遗漏在外婆这儿。或许,那上面也会有他熟悉的体温吧?他整个人轰地响了一声,仿佛灵窍都被敲打似的震荡起来。是的,你会的,外婆。他打着哆嗦,小心翼翼伸出手去,屏住了呼吸——这一刻对他来说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王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写过诗歌和文学评论。九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庄园》《致命的模仿》《隐秘冲动》,长篇小说《身体里的声音》《越跑越远》《复眼》《你里头的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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