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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平仄、作诗与语言学

 shineboy1 2022-08-28 发布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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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真是很热。以我有限的生命历程来说,大抵是最热的一个夏天。

在这样热的夏天里,我还是做了一件自认为比较有意义的事情。那就是给《会评本极品梅》全书做注释。正如我在“凡例”中所说:“做注释是一件苦差事,脖子酸痛不消说了,每天顶着39℃的高温,在两面墙都被烈日晒一整天的房间里,也大属煎熬(物理和心理双重层面的)。”其中艰辛,自不待言。

不过完成了这桩“大事”,也总算了了一桩心事。虽然过后再回头看,总数1838条,每回还不到20条,缺漏自是难免,错误也肯定不少,但万事开头难,以后定可以慢慢完善。

在做注的过程中,有几件有趣的,想和大家伙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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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品梅《凡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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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人?吴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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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我发现,书里的不少词,我们这也这么说(我们这属吴方言区偏远地)。举几个例子:

有天没日头:表示天大的冤屈,无中生有。

:念做chuáng,书里写作“口床”,我们这念zèn,表示大口吃、毫无节制地吃,多用来骂人。我之前一直不知道父母辈们说的这个字到底是什么(如今普通话大行其道,方言日渐衰微,这种情况已越来越普遍了),待到我读了《极品梅》后,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这个字。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这zèn和chuáng,读音差得也太多,会是一个字么?我告诉你还真会,我们这床就念sén。

先不先:意思是别的先不论,且说……

……

这些都是我日常中经常接触到的词,一看到它们,顿觉熟稔,彷佛见到了老熟人一样。我不知道山东(大部分人认为《极品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是山东人)是不是也有这些说法,但是至少这对笑笑生一定是山东人这种说法,多少有点动摇(当然因此就有了修正的观点:笑笑生是山东人,但有吴地的居住或宦游经历。其实为什么不能是相反呢?他是吴地人,但有山东的长期生活经历)

吴方言分布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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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有什么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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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拿腔拿调假斯文的蔡状元夜宿西门庆家,西门庆贴心地给他请来一位慈善家(详见古龙《大人物》第十章张好儿与田思思的对话,她把自己的工作称作接济男人的慈善家),名董娇儿,号薇仙。状元一听薇仙,十分可意。这却是为何?原来唐朝把中书省称作紫薇(微)省,明朝虽然已经没有中书省了,但是内阁就相当于以前的中书省,状元得遇薇仙,这岂不是大大的好兆头?预示着他以后竟会入阁?于是欣然提笔,写下一首七律。头两联是:

不到君家半载馀,轩中文物尚依稀。

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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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笔下的“慈善家”

这诗谈不上多好,但不懂格律的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文龙(《极品梅》又一评论家)作为进士出身的文人,一眼顶真,在后面批了一句:“状元公,失粘了。不写出,亦藏拙之道也。”

失粘,这个词好生熟悉啊,幸亏我看了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又自己学着涂鸦了几首律诗,不然还真不懂这是啥东西。所谓粘,就是“律诗下一联的上句(也叫出句)和上一联的下句(也叫对句),即二、三句,四、五句,六、七句相同位置上的字,平仄要相同。”如若不同,就叫失粘了。为何要粘呢?因为如果不粘,就会像这两联诗一样,上下联平仄完全一样了(从一、三句看,一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三句是仄仄平平平仄平,只有一字不同)。平仄雷同,也就没了抑扬顿挫的音律之美,诗也就不成诗了。

所谓平仄,是就汉字声调而言的。古人把声调概括为平、上(shǎng)、去、入四声,平就是平声,仄则包括上去入三声。我们都知道现今的标准汉语(普通话)也有四个声调,但却是阴平、阳平、上、去,少了入声。入声是何时消失的?原属入声的字又去哪了?一般认为,入声的消失从宋朝开始,到明朝已基本完成(一说元朝已经没了)。当然这是就“官话”而言的,实际上就算到了今天,在许多方言里,入声也仍然存在,有一个很有趣的测试方法,如果你是南方人(少数北方方言也有入声,如晋方言),也至少会一门方言,那么你用方言念一遍“平上去入”四个字,刚好是平、上、去、入四声。比如说我用方言念,那就是:bín、siǎng、kè、sek(大概)。这个“入”的读音,非常短促。至于原本念入声的字都去哪里了,它们自然不可能消失,只不过变了声调了,有所谓“入派三声”的说法,就是说入声字都转移到平声、上声或去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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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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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今天的我们要写诗,尤其是写律诗,涉及到平仄的问题时,就有一个很需要注意的点。假如说本来一个入声字,现在却读了平声,你也把它当作平声入诗,则必然造成平仄淆乱了(原来入声字现在读上声和去声倒没关系,毕竟它们同属于仄声字)。举几个例子,比如说八,白,剥,拍,发(發,不是髪),搭,格,革,国,合,节,接,缺,阙,杂,插,压,鸭,这十几个字,全是入声今读平声的,我之所以选这些字,也不是随随便便的,这些字在我们这,韵母都近似国际音标/æ/(apple的前元音,但要读得更短促些)。又比如积,急,吉,习,息,吸,惜,只,七,漆,识,一,这些字的韵母我们大概念/eɪ/(take的元音,同样要读得短促些)。再如粥,竹,轴,职,毒,独,福,弗,脱,叔,哭,这些我们念e(但要紧急收煞,读得短促)。短促,这正是入声的特点,古人有分四声口诀,说“入声短促急收藏”,可见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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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字典》“分四声法”

不过据考证,入声原有三个韵尾,即-p,-t,-k,吴语里都已经退化为一个喉塞韵尾(这是啥东西我也不知道)-ʔ(现在只有粤语、闽南语、客家话等方言还保留着完整的三种韵尾),对于我来说,识别入声字不是难事,但度定它们的韵部,则稍显艰难,为此我特意请教了很有语言天赋的我的诤友水王(如风倾城君),此君生长岭南,以白话(即粤语)为母语,又通晓潮汕等地的方言。我请他用粤语念“合十(-p尾)、佛八(-t尾)、易客(-k尾)”三组字。可惜的是,由于从来置身的语言环境里,都没有接触过这三个音,一听之下,竟琢磨不出区别来(-p和-t似有区别,但很难保证不是预设前提的心理暗示)。难怪古代入声会先归并,然后再变成-ʔ,最后脱落,派入其他三声(这也是入声消失的过程)。如此看来,吴语的入声已经踏上了消亡前的必由之路,更不要说如今还受到普通话的强势冲击,年轻一代对于许多词语已经无法用方言说出,以致于稍稍“文”一点的一整句话都说不下来,非不可要夹杂几个普通话(或者普通话的方言拟音),甚可虑也。

有意思的是,韩语中也还保留着入声韵尾(也叫收音),分别是ㄱ(-k),ㅂ(-p),ㄹ(-l,这个从-t变化而来),大量的古入声字汉字(词),依旧维持着入声读法(韩语里大约有70%以上的汉字词)。比如学(학)读“hak”,十(십)念“sip”,一(일)念“il”。一个从小没有接触过入声的韩语初学者,可能会把学读成“哈克”,十读成“西扑”,一读成“一了(或者“一日”“一尔”,其实这也是蛮尴尬的事,因为韩语的二写作이,念作yi,初学者为了区分它们,只好把일的收音读得格外明显了)”,这是大错特错的,因为入声一发即收,怎么能拖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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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又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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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入声还能够用方言予以辨识的话,那么有关“韵”,则有点摸门不着了。像我这个年纪上下的,应该都学过《香菱学诗》,那时候对《红楼梦》委实爱不起来,更读不下去(可能只有“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这一回是个例外),但里面有几句话,我还是记到现在。香菱学诗,大抵是学得痴了,探春心疼她,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以此我便知道原来“闲”字属于“删”韵。书中又提到几次“十三元”韵,但那时都半梦不懂,囫囵看过,既不知道删、元是什么,更不解十三、十五之意。

上大学后,学了《古代汉语》(王力主编),才明白,原来古人作诗用韵依据的是《平水韵》,平水韵平声分上下卷,各十五部,元是第上卷十三部,删是第十五部。由于律诗(包括绝句)只能押平声韵,所以这三十个平声韵(上平声十五韵: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下平声十五韵:一先、二萧、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三盐、十五咸),就尤其重要,是每一个写诗的人首先要掌握的。

可是你只要随手翻看第一二部,就会发现一个摸不着头脑的事情,第一部是“东”韵,例字比如:东同童僮铜瞳虫;第二部是“冬”韵,如:冬彤农宗锺龙重。用普通话读,它们的韵母都是ong,毫无区别,就算用方言念,我也实在没觉出东和冬,童和彤,虫和重有什么不一样,但诗韵就规定,它们不属于一个韵,不能相押(有时邻韵可以通押,但那是古体诗,近体诗——律诗和绝句是绝对不允许的,否则就算出韵,若在科举考试中犯了这个错,直接出局)。其实不要说今天的我们无法从读音上分开它们,早在宋朝,东冬读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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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水韵》“上平声”总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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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写古诗,为什么还要用古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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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规矩的约束更是漫长的,就好比文言文这种文体,至迟在唐朝已经和当时的口语完全不一样了,可是人们还是顽强地使用这种语体写作,乃至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直到白话文运动之后,文与言才大体相一致起来了。这里面固然有不得已的缘故——我们都知道,口语的变化是很剧烈的,我们这代人,和上一辈人,在许多表达上,就大不相同,如果使用和口语一致的语体写作,那么不用百年,后人已经难以看懂前人的文章了。就像《极品梅》,这是用明朝的北方话写的,我们今天读它,没有一点点古白话的阅读经验,难免要挝耳挠腮,大痛其头了,而且就算你能看懂大部分语句,有一部分词语,就连像荷塘里水滴那么多的“金学”专家学者们都莫哀一是,难以作出准确的释义,遑论如南山马踏出尘土般的我们!而文言则不然,由于大家可以以先秦汉朝的文章为规范,心慕手追,不说一模一样,至少也仿他个六七成像(话说回来,后人再怎么摹范秦汉,到真正下笔之时,也免不得要留下点当时的印记。这也就是你看秦汉文章,看唐宋文章,看明清文章,还是能看出它们之间的区别来的原因),于是百世之下,照样可以读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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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笔记中口语难懂的笑话

用韵也是这样,如果每朝都用当代的语音划定韵部,则累代之后,面对着浩如烟海的古诗(比方说唐诗,清朝编的《全唐诗》尚有五万多首),恐怕再无法判定其用韵情况,也断绝了学习古人的可能。所以虽然语音一再改易。但人们雷打的动的,只要作诗,还用平水韵,这些一来,无论是唐人,宋人,元人,明人,还是清人,乃至现在的人,都有统一的标准可言,任选其一朝一首,都能拿来作为学习的模板。可是这样做的弊病,也是一目了然的,既然不能直接从一字的读音来判断韵部,恐怕就只能死记硬背了。古人甚至为此开发了一些游戏或工具,比方说作诗比赛,分你一个字或几个字(一般是四五个)作为韵脚,当场作一首诗,作不出,罚酒。又或者由一人说出一个字,大家抢答该字属某声第几部。又比如《红楼梦》中提到一种橱柜,就像药店的药橱一样,上面有许多可以拉动的抽屉,里面按韵部安放着一叠叠的字牌,如果要用到某部,就抽开那一屉,拣选一些字出来就可以了。有了这些半是娱乐的学习方式和实用的工具,自然事半功倍,于是经过刻意的训练,作诗用韵便不成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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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声母和现在一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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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一字原属何韵,声母又是什么,这都是语言学家们要研究的事情了。中古以后,唐人守温(这是个和尚)给汉语总结了三十个字母(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声母,因为每个声母都用一个汉字代表,所以叫字母),它们是:

不芳并明端透定泥知彻澄日见溪群来疑精清从审穿禅照心邪晓匣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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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温三十字母

不过对于中文系的学生来说,更为熟悉的应该是三十六字母,这是宋人根据守温三十字母完善的,只是由于守温的开创之功,后人把三十六字母的发明权也归给了他,仍叫守温三十六字母。它们是:

帮滂并明非敷奉微端透定泥知彻澄娘精清从心邪照穿床审禅见溪群疑影喻晓匣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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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字典》记录的三十六字母

我们今天的普通话,却只有b、p、m、f、d、t、n、l、g、k、h、j、q、x、zh、ch、sh、r、z、c、s共二十一个声母,就算把零声母算上,也不过二十二个,比三十六个少了十几个,显然,古今声母的变化,一点也不比韵母的消失来得轻微(比较典型的就是“疑母”的消失,疑母即ng,我、吾就是疑母字,读作nga)。当然这里也有一些例外,从中古到近代(这个近代是汉语语言学上的断代,大略指元朝以后),固然有许多声母消失了,但是也分化出了卷舌音即zh、ch、sh、r四个声母,一般认为它们是由知彻澄娘四母演化而来的,清朝学者钱大昕就研究发现了“古无舌上音”(就是说中古以前汉语是没有卷舌音的)。他的另一个发现是“古无轻唇音”,比如声母f:这点上韩语仍然可以作为参照,韩语是没有f母的,所以飞机他们写作비행기(即飞行机,这是一个汉字词,비对应的汉字就是飞),비读作pi;又比如咖啡一词,由于没有f母,他们只能翻译成近似的커피(ke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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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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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有一些明白了,方言乃至于几个自古以来深受汉文化影响的邻国的语言,都能够帮助我们一窥古汉语的壸奥,而我的这篇文,也就仅仅起个开张的作用,如果能从此叩开大门,而后登堂入室,则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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