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周三品：北朝励精图治的象征 南北朝时期的北朝受五胡乱华的影响，常年战乱不断、动荡不止，人口减少，农田荒芜，社会经济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基本上退回以物易物的实物经济状态，很长一段时间几乎都不再使用货币。直到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随着均田制的实行，经济逐渐得到恢复，商业慢慢地发展起来，才又开始重新恢复使用五铢钱。 当时官府铸造的“太和五铢”钱满足不了流通的需要，因此曾经一度效仿西汉初年，允许民间私铸钱币。规定私家铸造的钱币只要重量足值、式样符合要求，就可以流通使用。所以这一时期使用的货币，普遍都铸工粗糙，质量欠佳。但是，号称“北周三品”的布泉、五行大布和永通万国这三种钱币，不但名称别致，而且工艺精美，甚至有“北周三品冠六朝”之说。这是为什么呢？ 1  还是先来看看所谓的“北周三品”到底是怎样的三枚钱币。最初铸造的是布泉，钱文横列穿口的左右，字体为篆书，比王莽铸造的布泉所使用的垂真篆肥满，因此世称“玉筋篆”。另外两枚是五行大布和永通万国，钱文由俩字改成了四字，对读排列，书体还是玉筋篆。3枚钱币的背面都没有文字。  北周三品（布泉、五行大布、永通万国） 图源于《钱币上的中国史》 北周三品不仅铸工精美，而且在钱文名称上更是别出心裁。它们一改当时铸钱的传统，既不用五铢之名，也不冠以年号，而是创造了新的名词。除了布泉还是使用两个字做钱文，五行大布、永通万国都是新创造了一种四字钱文的体例。 实际上，北周三品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铸造的，其别出心裁的钱文背后，隐含有特殊的政治寓意。这与自秦汉统一的中央集权帝国崩溃之后，中原大地历经三国、两晋、南北朝三百多年的战乱破坏，北周的统治者试图调和胡汉矛盾、融合儒释道文化冲突所推行的改革措施有重大的关系。因此，要解读北周三品钱文的寓意，需要了解当时的社会背景。所以，必须要从为北周的建立奠定坚实基础的宇文泰说起。 宇文泰复姓宇文，宇文是鲜卑族的一个部落名称。鲜卑族是继匈奴之后在蒙古高原崛起的又一支古代的游牧民族。它原属东胡族，秦汉之际，东胡族被匈奴冒顿单于打败，分为两部，分别退居乌桓山和鲜卑山，后以山名作为族名，形成乌桓族和鲜卑族。 公元1世纪末，北匈奴在东汉和南匈奴的联合打击下西迁中亚，鲜卑族趁机占据蒙古草原开始壮大，以大同为都城建立了北魏政权，并于439年统一北方。后来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激进的汉化改革。北魏政治经济中心的南移，使原来驻守在北方仍然保持着鲜卑游牧习俗的兵士们的待遇降低，也让其与迁入中原汉化的鲜卑贵族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最终于524年爆发了六镇起义，关陇、河北各地纷纷响应。六镇起义虽然最后被镇压了，但是因为权臣高欢控制了北魏朝政，孝武帝不甘做高欢的傀儡，于535年逃出洛阳，来到长安建立新政权，史称西魏。高欢则另立新帝，迁都邺城，史称东魏。从此，北魏被分裂成了西魏和东魏。宇文泰就是在这一社会变乱的背景下成长并崛起的。 宇文泰（507—556），一位汉化的鲜卑人，出身于代郡的武川镇。武川镇位于今天内蒙古武川西的希拉穆仁古城，是北魏当时为了防御北方草原上的霸主柔然，在阴山北麓设立的六个军镇之一。 这个小小的武川镇虽然现在看起来是个毫不起眼的弹丸之地，但是历史上可是块风水宝地！因为从那里居然接连走出了北周、隋、唐三代皇室，因此也被称作帝王之乡。这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实际上，这都是由开创了西魏政权并奠基了北周政权的武川集团的核心人物宇文泰打下的基础。 宇文泰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能量？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宇文泰实际上并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他出身于底层，少年时代随父从军，参加了北魏末年的六镇起义。起义失败后随贺拔岳迎接北魏孝庄帝回到洛阳，后来又随贺拔岳进入关中，平定了关陇地区。534年贺拔岳死后，宇文泰被部众推举为新的首领。他废除苛法、推行惠民的德政，因此赢得民心，顺势平定秦、陇，雄居关中。不久，他迎接北魏孝武帝入关，随即又杀孝武帝，另立元宝炬为帝，是为西魏，建都长安。从此宇文泰专制西魏朝政22年。 宇文泰如果只知道专权，那他就和东魏的高欢一样，只是一个权臣。但实际上，宇文泰是中国古代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他不但建立了西魏，还奠定了北周消灭北齐、统一北方的基础，并且开创了隋唐政治制度的先河。为什么这样说呢？宇文泰相比于他同时期的政治家，似乎更有战略远见。他不像那些部落酋长出身的枭雄，只会抢劫、杀戮与破坏而不懂建设。宇文泰不但组建了一个明星团队，还进行了一场卓有成效的改革。他想通过这些改革完善政治上的制度建设，来解决当时的社会矛盾。那当时的社会矛盾是什么？宇文泰又是如何通过创设制度来化解这些矛盾的呢？ 2 宇文泰生活在一个乱世。这一乱世应该从东汉崩溃算起，历经三国、两晋、南北朝，到隋朝统一有三百多年。其间发生了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北方陷入五胡十六国这一长期的大分裂、大动荡，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生民之命，几近泯灭。其间虽然也出现过短暂的统一，但是因为没有从制度上解决当时的社会矛盾，很快又都分崩离析了。那当时的社会矛盾是什么呢？ 当时社会上的矛盾与问题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汉胡之间的民族矛盾，二是儒释道之间的文化冲突，三是土地荒芜与流民的问题。 宇文泰控制西魏朝政之后，面对历经战乱蹂躏，早已破败不堪、千疮百孔的关中大地，他想救民于水火，重新统一天下。于是，他举贤用能，知人善任，提拔李弼、李虎、杨忠、独孤信等于戎伍之中，又擢用苏绰于儒士之间，组建了一个核心团队。 宇文泰组建的这个团队，可谓中国历史上人才最集中的团队。其中李弼是隋末瓦岗军首领李密的曾祖父，李虎是唐高祖李渊的祖父，杨忠是隋文帝杨坚之父。独孤信更是有名，他不但文武兼备，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他的三个女儿尤为出名：长女是北周明帝宇文毓的明敬皇后；四女儿是唐高祖李渊之母，被追封元贞皇后；七女儿是隋文帝杨坚的文献皇后。独孤信在北周、隋两朝都进入皇室，三代都为外戚，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电视剧《独孤皇后》说的就是这一段。因此，独孤信和近代史上生育了宋氏三姐妹的宋耀如一样，都属于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岳父。另外，文臣中的苏绰也是一等一的人才，曾经被朱熹称为“一代之奇才”。他提出的“朱出墨入”记账法则最终演变成了“红头文件”，成了后世乃至今日的文案程式。他制定的“六条诏书”更是宇文泰施政的纲领，成了西魏各级官员施政的准则，当时西魏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改革措施都是依据“六条诏书”制定的。 宇文泰凭借他组建的这个超强的明星团队，励精图治，锐意改革。对内整顿吏治、裁减官员，在经济上继续颁行并完善北魏的均田制；在政治上采取鲜卑旧八部制，创设八柱国制度，团结并平衡鲜卑贵族以及关陇豪族的势力；在军事上则创立了府兵制，广募关陇豪右，以扩大兵源。上述改革措施不但缝合了封建与郡县、胡化与汉化这两大创口，将游牧民族的武力与农耕的文明整合为一体，更让塞外野蛮精悍之血充实进早已颓废的中原文化之躯。对外则立足关陇，争战东魏，蚕食南梁，扩大地盘，很快崛起于西北。不但扭转了西魏弱小的局面，而且为后来北周统一北齐，乃至开创隋唐盛世都奠定了基础。 就在宇文泰为西魏开创了一个强盛的局面，正要统一北方的时候，却不幸病逝于东征北齐的军营，遗言托付他的侄子宇文护辅佐年幼的诸子。 宇文护不负众望，首先迫使西魏的恭帝封宇文泰14岁的嫡长子宇文觉为公爵，并以岐山之南为封地。岐山是周朝的发祥地，因此称宇文觉为周公。后来宇文护又强迫西魏恭帝以禅让的方式，将政权交给了宇文觉，新政权就以周为国号。宇文氏倡导恢复周礼，因此效仿西周，天子称王而不称皇帝。后世为了与西周、东周相区别，就称宇文氏建立的周为北周。 北周虽然按照宇文泰的布局建立起来，但是宇文氏统治集团内部却又产生了新的矛盾。这是因为在执掌实权的宇文护和他辅佐的皇帝之间爆发了剧烈的权力之争。 宇文护以宇文泰有托付为由，在北周朝廷上专横跋扈，独揽大权。他不但诛杀大臣，还先后毒杀了不满他操控的宇文泰的两个儿子宇文觉和宇文毓，又立宇文泰18岁的第四子宇文邕——这就是著名的北周武帝。宇文护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位堂弟比其前面的两位哥哥更加睿智有谋。宇文邕表面上服从宇文护，暗中却在积蓄力量，经过十一年的隐忍，最后于天和七年（572）三月借宇文护入宫朝见太后之机将其诛杀。由此，宇文邕才得以亲政，有机会施展他的政治抱负。北周三品就是在这种背景下铸造的。 3 如前文所述，当时的北周充满各种社会矛盾。作为政治家的宇文邕非常清楚，只有妥善地处理好这些矛盾，才能发展壮大北周，消灭北齐，统一北方，然后再统一全国。这就需要推行一些变革的措施，例如：通过推行灭佛运动，使一批僧侣还俗，增加了政府直接管辖的编户人口；通过整顿军队，完善府兵制，既增强了军队的战斗力，又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为了促进经济发展，他积极鼓励对外贸易；另外，他还积极倡导节俭，反对奢侈铺张；等等。 为了推行上述政策措施，宇文邕在财政上也实行了币制改革，铸造了新的货币。实际上，宇文邕早在他即位之初的保定元年（561），就曾经仿照王莽的货币布泉，铸造了一种新的布泉。  布泉（王莽铸）图源于《钱币上的中国史》 传世有一种钱文为“布泉”的钱币，虽然文献中不见记载，但是一般认为是王莽所铸。这是因为它的形制、大小、书体都与王莽的钱币货泉一样，书体也是悬针篆。此钱币制作精整，多出土于新莽时期的墓葬，或者是与莽钱共出。《汉书·王莽传》记载：“吏民出入，持布钱以副符传。”因为《汉书》里将“泉”字都改成了“钱”字，可知这里的布泉，应该就是前引《汉书·王莽传》所记之布钱。关于这枚布泉，当时民间还流传有一种说法，说是如果妇人怀孕时佩戴上它，就可以生男孩。因此它又被称为“男钱”。 北周铸造的这枚布泉，虽然钱文与王莽的布泉钱文一样，书体也是篆书，但字体上还是有明显的不同。王莽的布泉使用的是悬针篆，笔画纤细，“泉”字中竖断开；而北周宇文邕的布泉则笔画浑圆，粗细一致，尤其是“泉”字中竖不断开，笔直匀称，末端不出笔锋，世称“玉筋篆”。这里的“筋”指的是筷子，玉筋就是形容笔画像是用美玉制成的筷子一样匀直、圆润。 宇文邕新铸造的钱币，钱文没有沿用“五铢”，而是改成了“布泉”，尺寸、面值也都有所改变。一般的五铢钱直径约25毫米，布泉是25.5毫米，尺寸比五铢钱稍大；重量约4克，略重于五铢钱，但是面值却规定是五铢钱的5倍，即1枚布泉等于5枚五铢钱，与五铢钱并行流通使用。这说明布泉属于虚值大钱，明显是为了与以前的钱币有所区别，表示他要效法王莽实行变革的政策。 4 宇文邕在清除宇文护，掌握了实权之后，于建德三年（574）六月又铸造了一枚新钱“五行大布”，钱文书体用的还是玉筋篆，直径27毫米，重约5克，明显要大于普通的五铢钱，以1枚五行大布等于10枚五铢钱与五铢、布泉并行流通。 五行大布的铸造明显与当时的灭佛政策有关。在铸钱的前一年，即建德二年，宇文邕召集群臣、和尚与道士一起开会。他端坐在御座之上，静听儒释道三家相互驳难、辩解，最后确定了政治上“以儒教为先，道教为次，佛教为后”的次序，然后在建德三年的五月实行了灭佛政策。 文献记载，当时曾有一位大胆的僧人问武帝：“佛是救世主，施恩布道，陛下取消佛道，不怕受罚吗？”武帝毅然答道：“只要百姓幸福，国家兴盛，我宁可受尽苦难。”武帝的回答可谓是为民请命、大义凛然。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二次灭佛，只毁佛像，不杀僧人而令其还俗。此次灭佛，僧人还俗者共计三百万人，退寺院四万座，给国家增加了劳动力、财政收入和士兵来源。 宇文邕五月灭佛，六月就铸造了五行大布。六天之后，又颁布了诏书，表示要用儒家思想来统一佛教与道教，这从钱文中的“五行”两字就能体现出来。 所谓“五行”，指物质世界的五种基本元素，即“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后来又引申为精神世界的出发点，是儒家世界观的核心。这最早出自儒家经典《尚书·洪范》，后来被固定于西汉的《白虎通义》，成为规范儒家思想的官方意识形态。 宇文邕灭佛之后，选用“五行”为钱文铸造新的钱币，既表达了他想用儒家思想统一佛教与道教的用意，也希望钱币能如五行一般，相生相克，循环不息，周转流通，服务民众。另外，因为1枚“布泉”相当于5枚五铢钱，1枚五行大布可以当10枚五铢钱，所以称为“大布”。这就是“五行大布”名称的由来。 铸造的大钱主要用于贸易，特别是对外贸易，北周朝廷从中获取了很大的利益。因此，《隋书·食货志》记载说，北周“大收商贾之利”。但因为五行大布是虚值大钱，各地盗铸严重。建德四年七月，“又以边境之上，人多盗铸，乃禁五行大布，不得出入四关，布泉之钱，听入而不听出”。 这里的四关，是指潼关、散关、武关、萧关，分别是关中地区通往北齐、蜀地、南朝以及北方突厥的关口。布泉与五铢钱因为重量尺寸差别不大，更难查验管理，第二年又“以布泉渐贱而人不用，遂废之”，专行五铢钱和五行大布，同时规定“私铸者绞，从者远配为户”。就在这一年，北周武帝宇文邕发动了东征北齐的战争，历经两次大规模的亲征，于第二年即建德六年灭齐，统一了北方。 5 北周灭齐的第二年六月，宇文邕在北伐突厥的途中生病，不久去世，年仅36岁。太子宇文赟继位，他就是北周宣帝。 真是虎父生犬子！北周武帝宇文邕这样一位继承了他父亲宇文泰雄才大略基因的有作为的皇帝，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了一个荒唐顽劣、不成器的儿子宣帝。宇文赟在当太子的时候被严加管教，因此他对他的父亲武帝心生怨气。武帝刚去世时，他就指着身上被管教时留下的伤痕说：“死晚矣！”即嫌弃他的父亲死得太晚，甚至在他父亲的灵柩前就逼淫宫女。继位之后，他更是滥杀大臣，荒淫无度。宣帝仅仅当了半年的皇帝，就想当太上皇，于是又将皇位传给他年仅6岁的儿子，即北周的静帝，但实际大权仍然由他控制，继续过着骄奢淫逸的荒淫生活。他禅让皇位之后，改元大象（579），又铸造了“永通万国”这种钱币。 北周宣帝铸造的新钱使用“永通万国”这一名称，并不是临时起意。因为，北朝早在北魏太武帝的时候，就曾经以“万国宗主”自诩。后来的东西两魏，以及北齐、北周也都曾经以“万国之首”自居。因此，铸造新钱时选用永通万国作为钱文，就是这种自视为“万国之宗”思想的体现。 永通万国钱币的字体仍然沿用玉筋篆，圆润丰满；直径30毫米左右，较五行大布略大，重达5克；面值为当十钱，即1枚永通万国等于10枚五铢钱，与五行大布、五铢钱并行流通使用，主要也是用于对外贸易。 永通万国实际上既没有永远通行，也没有被万国所用，而是被隋文帝杨坚销毁殆尽。这是因为永通万国铸行仅仅半年，周宣帝就因纵欲过度而死，临终前，遗诏他的岳父隋国公杨坚辅政。又过了半年有余，杨坚就接受他的小外孙即静帝的禅让，建立了隋朝，随即下诏废除五行大布、永通万国等旧钱，重新铸造五铢钱，史称隋五铢。 很难相信，无论是从铸造工艺还是书法艺术，乃至就钱文名称而言，都可称得上是中国古代钱币艺术精品的永通万国钱币，竟然是在被隋文帝篡位之前，由北周宣帝这样一位荒淫无耻的人铸造的！ 北周的三枚钱币，无论是制作工艺，还是书法艺术都超过了当时处于中国文化艺术中心的六朝的大部分钱币，因此钱币界有“北周三品冠六朝”的说法。不仅如此，它们还见证了自宇文泰以来，特别是北周武帝宇文邕所推行的改革，其别出心裁的四字钱文风格更是影响了唐初李渊铸造的开元通宝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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