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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不喜欢《小艾》，觉得它的故事性不够。 但喜欢张爱玲小说的人，不会因此不喜欢《小艾》。 五太太是《小艾》中的人物，篇幅上仅次于主人公小艾。 开篇便是她在剪刘海，觉得自己明年就要三十岁了，不适合再留刘海了。 01 五太太是填房。五老爷原配早死，娶她之前，把身边女人都打发了，只剩下三姨太。 娘家人在她出嫁时，再三嘱咐，要她小心，不要给三姨太压到了。 新婚第一天，三姨太来给她磕头，两个陪嫁老妈子怕她心软，硬拉着，使她不得弯身搀扶。三姨太没受过这种怠慢，委屈得不行，告诉给五老爷。
五老爷发了话，五太太大哭大闹，结果成为笑谈，都说新娘子脾气好大。 夫妻之间的战争刚开始便消失了。五老爷再没给过五太太大哭大闹的机会。 新婚没等满月，就潇洒地带着三姨太去北京发展了。偶尔回来，也和三姨太在外面住，回家只在书房或他母亲屋里坐坐。 五太太被晾在席家的老宅里，像一张发黄的废旧报纸。 张爱玲说，“时间一年年过去，五太太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定了”。 这种生活如果放在有活力的曹七巧身上，怎会甘心，但五太太不，她安然地把这种生活过下去。 02 是她超脱了？不，是她的脾气足够绵软。 她不愿把自己逼到死角里，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绝境。 五奶奶有恨，“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婆婆不做主叫她也跟出去，三恨兄弟们冷淡逼走五老爷”。
张爱玲说，“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五老爷本人身上”。这意味着，她对薄情的五老爷抱着希望。 这是五奶奶的天真，也是五奶奶自我救赎的办法，妥协着找些不相干的理由活下去。 和家里的妯娌相处得很好，因为她总领着头吃这个吃那个，每个月贴在这上面的钱很可观。 她还和小姑共有一个秘密，就是一起买过报纸上卖的可以美白的西洋药物，结果弄得脸更黑了。 她也不想和带来的佣人撕破脸。她说，老陶，等会儿菜里少放点酱油，昨天那鱼太咸了点。结果老陶把脸一沉，拖长声气，说道，哦，太咸了？五太太就笑，挺好吃的，不过稍微咸了点。
除了努力和周遭打成一片，想融入其中，她还在内心挑剔自己身材上的胖。 她羡慕婆家人“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偶尔在婆婆屋里遇上了五老爷，她就很不自在，“一双手也没处搁，好像怎么站着都不合适”“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 03 就是那一类遇到渣男不觉得渣男不好，只在内心埋怨自己不够好的女子。 只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好，期待有一天渣男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一条路可走。这或许也是古老中国主流意识对女子灌输的结果。 结婚十几年的漫长时光里，五奶奶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贤惠的在家等丈夫归来的雕像，她爱这座雕像，就像皮格马利翁的爱。 忽然有一天，这座雕像接到要接她出去的信。 五老爷写信来要五太太到南京团圆。五太太很高兴，以为是自己的痴心打动了上苍，五老爷终究念起夫妇之情来了。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再像初嫁时那般莽撞，张爱玲说她“此次出去，抱着妥协的决心，态度上十分谦逊”。 三姨太叫她五太太而不是太太，给人的感觉是妯娌之间或者亲戚之间的叫法，下人们为了巴结三姨太，只叫东屋太太和西屋太太，她丝毫不介意。 为了搞好关系，没事就去三姨太房里坐着，“说说笑笑，亲密异常”。 两人又去拍了合照，“两人四手交握”，同站同坐，好似亲姐妹。 一上去就交了自己的底子，叫人看到自己乖乖的模样。 然而，没过多久五老爷告诉她有些门路很好，可惜没钱运作，又说她最贤惠，肯定会帮忙，这是五老爷很明白地在抢她的私房钱啊！ 《金锁记》中，曹七巧意识到季泽帮她运作生意实际上是在抠她的钱，立马愤怒起来，宁可没了爱情，也不肯上当受骗。 然而，五太太自我折叠太久了，明知道有去无回，依然“没什么可说的，当即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挑拣”。 04 期间，五老爷致小艾怀孕。 小艾是五太太的丫头，她自己无所出，希望小艾把孩子生下，由她来抚养，然而，又担心三姨太说她是这件事的主谋，破坏掉“三人行”的大好和谐局面。 不过，三姨太可没管她的想法，直接跑到她的屋里大闹，一脚踢中小艾的肚子，小艾流产，五太太和三姨太关系破裂。 此时恰好上海来信，说她婆婆病重，五太太只好带着小艾回了上海。 她心中恨小艾，“要不是出了这桩事，大家都过得和和气气的，现在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了”。 因此，不给小艾治病，小艾小产之后一直高烧不退，一拖几个月，把人拖得不像样子。这是五太太冷漠的地方。
她从没得到爱，便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她的意识里，想要得到什么，努力地去讨好就够了。 小艾，是她的下人，又年轻，不硬气，完全不用讨好，所以，死活与她无关。 她从没想过，小艾的事处理不好，我自己也没脸面这类事。 她的内心是一座废墟，从没生出力量去建设什么。 05 张爱玲的小说专门解构真爱这个词。三姨太十几年如一日的跟着五老爷，以为五老爷对三姨太是真爱，以致纵容三姨太如此跋扈地对待五太太的下人？ 当然不是。五老爷很恶，他对五太太施行冷暴力，把小艾看得轻如浮毛，三姨太得了一种病，头发掉光了，五老爷立即弃她如蔽屦。 三姨太借着席家办丧事追到老宅，但五老爷为了躲避她，甚至连母亲的丧事都不参加。 奇怪的事发生了。 五太太对三姨太非常仗义，两人“抵足长谈”，三姨太把她的身世说给五太太听，说到伤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掉眼泪，还赶着替三姨太递递拿拿做点零碎的事，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姨太太，三姨太是太太。
其实也不奇怪，对于比她硬气的人，她总是习惯性地讨好。 后来分家，五老爷这边什么也没有分到，因为之前五老爷已经把该得的花完了。五太太又到处借钱，替五老爷还债。 然而，五老爷还是不到家里来，还是不看她一眼。 五太太临终时，记挂着五老爷没来看她，不肯闭上眼睛。家人为了推卸责任，都不肯告诉她五老爷三年前已经死了的真相，最后还是陪嫁的老妈子，不忍看她如此痛苦，悄悄地告诉给了她，她才咽了气。 06 《金锁记》中七巧一辈子在争在抢，在命运面前呈现凌厉甚至凄厉的抗争姿态。 五太太不争不抢，努力和大家庭搞好关系，以望夫石的姿态一辈子守望着永远不肯回家的丈夫。 不知道是不是张爱玲有意这样设置，五太太没有自己的名字。 一辈子被称为五太太，这意味着她和类似她的女人一辈子都是男人的附属品，也甘愿以附属品自居。 所以，张爱玲笔下的女人好悲惨，争抢就变成了曹七巧，不争抢就活成了五太太。
民国时代，恐怕是更多女人活成了后者。和丈夫叫板，叫不上，丈夫根本不理你，叫她们抗争回娘家，很少有娘家愿意接回受苦的女儿，只觉得女儿无能给自己丢了脸。 她们只能守着死寂老宅孤苦生活，就那样莽莽苍苍，苦度时光。 她们静静地走向空白的未来，一直到尽头。 一生如浮影游墙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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