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一条短信,让我决定从上海飞回广西,回到那座遥远的深山。给我发短信的,是一名铁路巡道工,他叫赵守民,我们都喊他老赵。老赵当过铁道兵,八十年代初部队改革裁军,他脱下军装,成为柳州铁路局一名普通工人,在湘桂黔三省交界的一座深山里当巡道工,从此日夜与铁轨相伴。老赵说自己比其他战友幸运,“工作的地方有个部队”。他说的部队,就是我刚毕业服役的那个守隧道的彭莫山中队。老赵跟我们关系很好,他来这边二十多年,看着中队一茬茬官兵来了又去。可到了车站,他都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里,看着老兵们一个个平安上车,挥手告别。巡道工是铁路系统里最基层的工种,负责巡查线桥、处理故障、做好小补修,确保线路完好,行车安全。在我看来,他们是乡野间的独行者,独自行走在无限延伸的铁路上,没有伴儿,没有可以聊天说话的人。陪伴他们的,只有层层野岭,片片飞云,还有那巡道锤与钢轨的敲撞声,叮叮当当,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回荡。这么多年,老赵就这么日复一日走啊走,像那没有尽头的铁轨。这种无言和刚毅糅合在一起,其中的辛酸让我感到难过。他虽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脸上刻满了风霜,但始终保持着浅浅的微笑,有着山里人那种平和乐观的天性。每次巡道经过中队营区,老赵总会微笑着向我们打招呼,然后默默向前走。有时突然下大雨,哨兵也会给老赵送去雨具。有一次,我要到镇上办事,走山路得绕很远,穿隧道则近得多,只需一个多小时。老赵为了确保安全,特意过来带路。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去,我跟老赵就这么走在漫长的铁路上,走在广阔世界的角落。一路上,老赵依然沉默而坚定地走着,时不时叮叮当当地敲着铁轨,认真地检查;有时则停下来,站立在铁轨边,给过往的列车举起信号旗。老赵熟知每一趟列车经过的时间,如同他熟悉铁路沿线的一草一木。看着他举旗的姿势,那么的郑重其事,我仿佛看到他年轻时当兵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老赵其实并没有退伍,他就是我们中队的一个老兵,甘为路石,无私奉献。老赵的心里揣着一个世界,他在镇上多年,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过去。老赵是广西天等县人,79年入伍的铁道兵,84年转为铁路职工,92年从山东青岛调到柳州铁路局,分配在牙屯堡镇当巡道工。老赵说,每天来回巡查,单独作业,风里来,雨里去,确实非常枯燥,但想到自己是从部队出来的,再苦再累也要坚持。那年冬天,山里遭遇雨雪冰冻灾害,大雪将电线杆压倒,铁轨路面结着厚厚的冰,一路上他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却依旧风一程,雪一程地向前巡查,及时汇报了多处隐患……老赵走在我前头带路,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打在老旧的铁轨上。不知不觉,他在这段20公里的巡道上,来来回回走了近30年。他对自己每天要做的事十分清楚:巡查轨枕17600根,正线螺栓70400个,道岔17组,站内股道8股,“加上股道和道岔的螺栓,总数上十万颗了。”粗略算起来,老赵所走过的火车道连在一起,能绕地球四圈半。时光流转,远山静默。老赵依旧默默行走着,像那推巨石的西西弗斯,循环往复,日日夜夜。而回忆,像铁轨一样漫长。临走前,我到老赵的职工宿舍告别。那是七八十年代盖的老平房,虽然狭小,倒收拾得干净。老赵看我来了很高兴,但又不善言辞,只是默默拿出他收藏的一大摞老照片。那都是他年青时拍的相片,军装照,旅行照,生活照,家庭照……昏暗的灯下,老赵眼里透着久违的光,仿佛一下子重焕青春,回到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想到岁月无情,想到当初那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是如何一点点地变成眼前这个一脸沧桑的老赵。临走前,老赵送了我三张黑白相片,并在相片背后认认真真地签上他的名字:后来,大家的生活就像那长长的铁轨,交集之后伸向各自的未来。重新回到闹市的我,有时想起山里的人和事,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但只要想起老赵,想起他的背影,想起他的微笑与沉默,心里总会莫名牵挂。在我心里,老赵不知不觉成了一个守护者,默默守护着那座遥远的大山,守护着我那段遥远的青春。老赵今年一定还会去送老兵的,但听说中队要撤勤了,他们将何去何从……“小黄!很想你。工作还可以吧,有对象了没有?老兵明天退伍。武警中队12月也全撤走,不看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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