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象之辞，才是卜筮断语

习《易》者最熟悉不过的、曾谓为“无字天书”的就是下面这六十四道符，《易》谓之曰“卦”，为六十四卦符，六十四卜筮之象。《易》本为卜筮断卦之书，即以符象破解迷津。仅凭符象是如何论断的呢？即应变据象随机口头解卦，时代久远，已无从得知具体。今见之《易》，符是附有爻卦辞文的，辞与象自然是有着密切关系的，是以辞断象。

易 符 - 乾子坤女排列

《易经》开篇，首见第一卦象就是乾卦卦辞的四个字：“元亨利贞”，此乃乾卦之象的卜辞，是为最圆满的吉卦断辞。此四字通常被四断或两断句读，究竟哪种断法的解读更接近于卜筮断卦的迷津指点呢？本文就借此四字，对何以才能算作卜解迷津的字句解法谈谈浅见。

无字天书配辞文是在有了文字之后，是对有吉凶吝咎卜辞断语的仿作，而非真正卜辞的汇集，但亦能用之释象断卦，故《易》为卜筮用书；而对卜辞文意作出解释的是孔子所撰的“十翼”，后合之曰《传》；《易传·乾文言》对此四字作出了专门的解释：

元 元者善之长也；

亨 亨者嘉之会也；

利 利者义之和也；

贞 贞者事之干也。

《易传·乾文言》的诠释将四字归结曰“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 元、亨、利、贞’ ”，明确了四字为“君子四德”，亦为卦德；很显然，孔子《易传》是刻意抹去《易》的卜筮痕迹而立义理以阐述升华辞义，如此诠释的结果，便使辞文全面失去了指点迷津的卜辞功用，与阐发义理之道相向而行了；而作为卜筮象征意义的“象‬”，也就化成为了哲学意义之“理‬”，拉‬开‬了‬与‬指‬点‬迷津的卜筮‬距离。浅‬析‬四德义理即：始生善长即元，众美集粹即亨，诸益一统即利，实干成事即贞。

天地万有变化皆有终始，四字中“元贞”二字便义涉终始，所以可作出圆满之解。元的本象即初之始，犹种子破土能生，故曰“善”；凡有初始之象者，皆可谓之曰“元”；乾彖辞就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大哉”是对“始元”的赞颂，初始开创了万物得生之机，所以乾元强调了“始”的不凡，并非要言其大。言“大”，唯坤卦予以了明言；坤爻辞有“直方大”，彖辞有“含弘光大”、“行地无疆”等辞，都是强化突显其大。释“元”为“大”者，是由阳象为大推断而来，六爻纯阳故谓为“大”，实质与坤彖辞“至哉坤元”的义理发散相似。卦辞通常是对六爻辞意的提炼总括，乾卦从初至终并无出现明确其“大”的意义，所以“大”之意并非乾六爻辞主要的表达之意；作卜辞，不宜多元化“元”的固定含义，“元”为“初始”之义是无疑的而可确定的；《说文》曰：“元，始也”。再说“贞”，常言曰“干事情”，干而成事，事干成了，也便有了结果，所以“贞”的主要意义是表示终结之意。《周礼·春官宗伯·天府》有注曰：“问事之正曰贞”；“问正”就是问结果，此正果就是“贞”，也就是有了结局；卜卦的目的在于有果，即求取正果，所以重心并不在于“问”。因卜筮有不正犯惑之事，所以问如何才可得事之“正”，在乎的是结果；故“贞”作“卜问”解释并不准确。元者之象为起事之初，贞者之象为完事之终，两相对应，故贞的本象即完结之终；凡有终结之象者，或辞有“贞”字者，皆可谓之曰“结果”之义。元‬、贞‬为‬卦‬之‬首‬尾‬始‬终‬的对‬应之‬象，亨‬、利‬为成‬‬事‬‬因果‬间‬的过程之‬象‬；四‬字‬乃‬‬万‬有‬从‬始‬至终‬的全‬程因‬果‬‬之‬象‬‬‬。

乾为全经首卦，与次卦坤合为易经门户，阴阳相合，故开宗明义，就立下了象数对应合一、渐次循环的圆变化之矩，起到了六十四卦范例的作用，这应该是周文王排列卦序的本意吧？因《易经》本是卜筮之书，观六十四卦上下经的终始，无不示以圆满回旋为终，满则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不己；后人皆以“贞”作为占卜之义解说，未必恰如其分妥贴准确；以断卦言之，更无卜者得以去惑的实际现实意义。

从坤阴逐爻变至乾阳继而变至坤始

《易经》作为卜筮之书，其符其辞相通并存，是与纯文本读物最大的区别；其符为象，其辞（卦爻辞）释象，辞象合一，象可解，理可明，而非一般纯文本单一的阐述论理之言语可类比；因此，辞不离象才是最根本的诠释，离开象的解读都不是卜筮之解。观乾坤爻象首尾相衔，乾初阳始，上阳逆变遂衔坤初阴起，坤尾阴变遂衔乾初阳始，彼此首尾相衔而形成阴阳循环周而复始之圆，起始同位，终极同变，即为万有变化之规律。古言“有规矩而成方圆”，天圆地方，浑然一体，方成“周而复始”循环之道行。乾坤除互衔的首尾还各自尚余四爻，乃为变化历程之亨利阶段，首尾两爻便是元贞起止之位。由此，我们看到了全程依次变化之象，即乾坤十二爻之变象（见上图）：它以十二阴阳消息之变为变象，俗称十二消息卦；卦的形式表现的是爻变位置的时空之象，其象变清晰地反映了阴阳爻在变化中是增减递进的时空进阶状态；所见乾坤纯爻卦象不过是瞬息即变的短暂状态之象，阴阳杂间六爻流动之变才是变化的常态之象，故瞬息静象而时短，纷变乱象而时长；而所见的每爻消息卦象，实质也是运动态下阴阳变化的瞬间静止状态，是记录下来的静态切片之象。

作为纯一卦形的乾坤，卦辞皆是“元亨利贞”，区别在于阴阳意义有别，坤辞作了阴性状态下的意义补充。它们的对比是：

乾卦（阳）——元亨利贞

坤卦（阴）——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红字补充了阴坤的卦象意义。“先迷后得”，说明其“利”来之不易；虽可攸往，但仍先迷其向而后归正，从总体上看仍不失其“利”，故言“主利”；主：基本，着重之义。西南、东北是就后天八卦布局而言。西南坤之位，故为朋位，能找到同类；东北非坤位，是反其道而行，故而丧朋，无友结伴为伍；是为“先迷”之向。“安贞吉”，并非“安定卜筮得吉利”之意。其句读应为“安，贞吉”；意思是：“安定下来，结果就会吉利”。所谓“安”，即顺从西南正道能守己位之安，逆道而行则失位而“迷”，迷则不利不安，便无“吉”可言。坤卦之辞，虽亦“元亨利贞”，但由于阴先失向迷道而多周折则无安，所以，卦辞作了补充，非如此，坤阴很难有“得”而“元亨利贞”。这从乾卦“终日乾乾，夕惕若厉”的爻辞，就不难看出乾阳自強不息始终如一的品质；坤阴“不习”、“或从王事无成”、“无咎无誉”等爻辞则反映出阴不及阳而不优的弱点；因此，这是阴之利不如阳的必然性使然，也是“无成有终”得获“贞吉”结果的来由；“有终”就是有“贞”，有结果，结果就是“吉”；“吉”来于“后得”。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坤卦辞事实上己十分清楚地否定了“四德”界定的四断划分，明确地将“四断”归为两断，即：“元亨，利贞”；所谓“利牝马之贞”，其意是强调结果是有利于阴（牝马：母马）的，是阴得之利；是迷而后得之利。四字二分，明显更为准确地反映出了辞象的实际终始关系；即：卦象既有初始之亨（元亨），也有吉利之果（利贞），过程一路向好（亨利）；有美好的开端，就有利好的结果，这才是乾坤卦象的真正含义，是卜筮象断结果的诠释；而非君子四德之理的发挥。

那么爻辞是如何表述终始爻象的呢？我们看：

乾卦——（始）潜龙勿用

（终）亢龙有悔

坤卦——（始）履霜，坚冰至

（终）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不难看出，乾坤六爻首尾结果是互为对应的，有始有终，有因有果；它们彼此文辞衔接周而复始的圆运动关系是确实的：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 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履‬霜‬，坚‬冰‬至‬

潜龙升进至亢龙下降衔履霜升进至龙战下降循环

始‬于‬初‬，复‬于‬初‬，正‬是太‬极‬‬ S 形‬的回‬旋‬状态，回‬旋‬中‬的‬‬嬗‬变‬，便‬是‬从‬一‬个极端之末‬向‬转为相‬反‬的‬另‬一方‬‬之‬初‬‬向‬，即‬从‬阳‬至‬阴‬，或‬自‬阴‬至阳‬，重‬新开始下‬一‬轮‬的轮回反‬复‬。始‬起于‬‬因而‬终‬于‬果‬，四‬字‬‬‬‬二‬分‬‬‬之‬‬象‬很‬明‬确，释‬为‬“四‬德”‬便‬远‬离‬了因‬果‬之‬‬象‬‬。四‬字‬中‬之‬“贞‬”，在‬全‬经‬中‬，‬‬‬作为‬卦‬断‬结论‬的‬标志性‬专‬用‬术‬语统一释‬为‬“结果”之‬义‬‬是‬卜‬筮‬需要的‬使‬然‬，以‬陈‬述‬动‬词‬‬释‬为‬“占‬卜‬”‬之‬义‬，表‬述的则‬是‬动‬态‬的进‬行‬时‬行‬为‬，完全失‬去‬了‬卜‬筮‬判‬断的‬最‬终‬结‬论‬作‬用‬，对‬求‬卜‬者‬并‬无‬实际可‬行‬的‬意义‬；而‬将‬“贞‬”绑架在“结果”义‬上‬，不‬‬以‬“占‬卜‬”义‬解‬，则能‬充‬分‬体现出断‬辞‬的‬固‬定性‬作‬用‬对‬解‬惑‬答疑的意义。如‬坤‬之‬用‬六‬辞‬曰‬“利‬永‬贞‬”，若‬作‬“占‬卜‬”义‬解‬就‬很‬别‬扭‬，“永‬久‬占‬卜‬”是‬“利‬”吗‬？因‬之‬而‬赋‬予“贞‬”以‬“正‬”之‬义‬解‬，释‬意‬为‬“永‬久‬贞‬正‬”，显‬然‬是‬在‬迎‬合‬义‬理‬的‬需要，而‬与‬卜‬筮‬所‬需‬的解‬答‬毫无意义。一‬个‬单‬义‬的‬判断词‬游‬离‬出‬多‬义‬的‬不‬固定解释，迎‬合‬的‬只‬是‬“义‬理‬”的‬需要而‬违‬“筮‬”的‬本‬质；在‬直‬译‬为‬“利‬好‬是‬永‬久‬的结‬果‬”（有‬利‬的‬结果是‬永‬久‬的）时‬，才‬是‬判‬辞‬应‬有‬的‬答‬疑‬结‬论‬，作为断‬语‬之‬解‬亦‬很‬顺‬畅‬；所以，卜‬辞‬论‬断‬不‬宜‬受‬“义‬理‬”解‬读‬的左‬右‬。

阴阳两仪生卦象

“贞‬”在‬《周‬易‬》中‬作‬“正‬”义‬解‬，根据或‬来‬于‬师‬卦‬之‬彖‬辞‬：“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易‬传‬》系‬辞‬亦‬曰‬：“以后言‬乎‬迩‬则‬静‬而‬正‬”；静‬止‬状态即‬正‬，实‬质‬也‬就‬是‬有‬了‬“结‬果‬”，有‬结果者‬“正‬”；尚‬未‬立‬“正‬”者‬，显‬然‬尚‬无‬结果，还‬处‬在‬欲‬“正‬”的‬动‬态‬过程中‬。屯‬卦‬六‬二‬爻‬辞‬曰‬：“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贞”于此也被作“正”解，正人君子，正则有气节，也就是贞节义之由来。以上“贞”字，其实质都是表达的一种状态，为了译得雅稚点，可变化下词藻，但用作为卜筮辞，贞与意义固定的断语吉凶悔吝咎一样，也是一个单一而不变的概念，是频率使用高的断辞术语，是固定的标志语，一概译为结果。之‬所以有‬‬“占‬卜‬”‬义‬之‬解‬，根据有‬二‬：一‬是‬《易‬传‬·系‬辞‬》曰‬：“易‬有‬四‬象‬……，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所‬谓四‬象‬，即‬太‬阳‬、太‬阴‬、少‬阳‬、少‬阴‬；所‬断‬结果，非‬吉‬即‬凶‬，“吉‬无‬不利”；所‬断‬之‬辞‬为‬何‬？就是贞‬，故‬占‬卜‬以‬之‬解‬。“贞‬”是‬断‬辞‬术‬语‬之‬一‬，但‬非‬确‬断‬辞‬，为‬模‬糊断‬辞‬，确‬断‬辞‬是‬指‬直接明‬义‬的‬吉‬、凶‬、利‬、咎‬等‬辞‬；“贞‬”则‬不‬然‬，并‬不‬具‬体‬。二‬是‬源‬于‬《说‬文‬解字》所‬曰‬：“贞‬，卜问‬也。从卜，贝‬以为‬贄”；由‬此解‬“贞‬”为‬“卜‬问‬”义‬，但‬“卜‬”与‬“贝‬”合‬，“贝‬”乃‬“鼎‬”之‬省‬，一‬言‬九‬鼎‬，一‬槌定音，鼎‬立‬不‬移‬，就是“终‬‬”止‬，卜‬言‬终‬‬止‬‬，就是‬结果；贄，即‬贽‬，古‬为‬“见‬面‬礼‬”之‬义‬；携‬礼‬问‬卜‬，求‬的‬就是结‬果，而‬不‬只是一‬种‬进‬行‬时‬过程；结果或‬吉‬或‬凶‬，或‬吝‬或‬咎‬，并‬无‬绝‬对‬地‬明‬确‬定‬性‬；“女‬子‬的‬结‬果‬（贞‬）不‬字‬”，“不‬字‬”究竟是‬祸‬是‬福‬，并‬不‬明‬确结‬论‬，只‬是‬强调‬了一个趋‬向‬，有‬“不‬字‬”的‬结果可能；如果解‬作‬“女‬子‬卜‬问‬不‬字‬”、“女‬子‬贞‬节‬不‬字‬”，都‬不‬是‬卜‬筮‬卦‬爻‬辞‬的‬本‬意‬，而是赋‬予‬了‬义‬理‬的‬发‬挥‬；卜‬辞‬应‬是‬客‬观‬而‬不‬带‬主‬观‬情绪‬臆‬断‬的‬，是‬解‬惑‬答疑的‬告之‬，否则，便‬是‬人‬的‬意‬念‬代‬替‬了‬“神‬”的‬意思了‬。理‬释‬与‬筮‬释‬的‬表‬述‬是‬不‬一样的‬：

元、亨、利、贞——

创始、通达、有益、正固（释理）

元亨、利贞——

卜事初起顺畅，一直利好，至终有益。（筮断）

很显然，前者是义的发挥，抹去了卜筮痕迹，加重了义理的成份，留下的只是几个概念，未能指点迷津，其解不利于卜者践行操作；后者据象而解，满足了卜筮所求的意愿，有利于卜者问惑解疑的迷津指向，有了行事的依据；以辞释象，后者更利解惑。元、贞乃因果对应之辞，一因一果，反映了乾坤之变有始有终，结果圆满；故而阳用九、阴用六，以示其吉凶之变皆有其故。

对于“贞”，《易传》有言说得很明白：“吉凶者，贞胜者也；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结果占据优势者，自然分出吉与凶；结果观察细微者，自然分出天与地之道；结果明亮者，自然分出是日是月；结果有一丝异常者，自然知道天下有动变（《说文》：“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所以，“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玩辞玩占即如此也，别拘于理；卜筮断卦，以辞释象，宜有因果的解惑也！

元亨利贞，四字虽简，简以类推，大致皆然；说理叙事，并非筮断，指点迷津，方可寻径！

（2022-8-28 撰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