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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美信:从家园意识中觉醒

 悲愤的公牛 2022-09-01 发布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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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屏南 · 厦地古村


从家园意识中觉醒

文/程美信


       乡村落后是个常识问题,它仍是当前中国无法解决的发展难题。常识往往容易产生惯性思维,中国乡村落后不再是因为地理闭塞与信息不畅的传统问题。在21世纪的今天,它的根本在于一个社会群体的观念、认知、技能的局限。这跟文化教育环境最为密切,要人们改变根深蒂固的惯性观念非常困难,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但糟糕的是,城乡差距最大问题就在教育上,目前中国恰恰是从家庭、学校、环境三个层面把乡村打入难以翻身的恶性深渊,造成乡村人文化素质落后总体教育水平,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庞大人口数量却是社会政治的基石,决定中国在短期内无法达到世界文明的同步轨道。

       引发人类社会变革不外两种可能,被动的灾难教训与主动的觉醒意识,这两种因素有时会产生叠加的双向效应。中国历史错误始终处于屡错屡犯的循环状态,如同永远睡眠不足的病人;此外,主动觉醒需要一个从上而下的良好契机,历史惯性运动的改朝换代,难以创造新生之路,所谓“和平盛世”不过是灾难平息后的自然安定,根本谈不上政治革新和文化进步,从秦至清,大同小异。国家权力与社会阶层的更替不存在自由健康的良性竞争,乱世出英雄是一种机会主义者的胜利,它象一台发动机推进历史轮回的运作机制,耗尽帝国和平时期的所有积累。每个上位的政权和阶级,无不采取报复性手段消耗民资国本。

      现代文明几个后进国家,如美国、德国、日本、北欧诸小国的迅速崛起,成为20世纪后期世界政治文明、科学技术的轴心力量,它们均有一个“自上而下”的觉醒契机,绝不是像当前第三世界权贵阶层那般捞一把,不是享受等死,就是溜之大吉。

      “自上而下”的社会决心是改变传统型社会的积极启端和最佳途径,特别作为文化精英阶层有着义不容辞的公共责任,否则难以得到权力阶层器重以及大众底层的尊重。一个社会的上层人士无法履行其权位、财富、荣誉所匹配的应尽义务,那他们随时可能陷入一场灭顶之灾。特别对于一个缺乏宗教秩序的社会,更难免这一下场。当前中国出现巨额财富与优秀人才的流失海外,它准确验证恶性循环的潜在危机。可是,没有“自上而下”的觉醒开端,中国就难以摆脱历史惯性秩序。

      清末民初的知识精英,似乎具有一种“自上而下”的家国情怀,开启乡建文化运动,推动乡村治理、平民教育、思想解放的田野实践和理论创新,但这一切却在新历史浪潮下被风吹湮灭,伴随着乡绅阶层的消灭,知识精英的退化,整个社会一步步陷入乌合化状态,至少在道德层面,权贵、学者、工人、商人、农民,全不存在优劣差异,人人自卑而人人自大,道德荒芜与价值虚无。一个社会群体,没有人再有坚定的号召力、安全感、自信心,权力变为傲慢、利益变为自私、现实变为残酷的合法借口。

      今天中国乡村的问题其实就是国家制度的综合问题,简单谈乡村是一个伪命题。不管是农村的人口、经济,生态环保的问题,均是国家今后发展的主体基础。


一、我在乡村的工作

        我一直不敢妄谈乡建,艺术乡建在我看来更是一种自视很高的虚妄。

      2015年夏天,我因为拜访朋友第一次来到屏南。屏南的自然生态环境非常好,让我惊讶的是这里还保存着许多完整的传统村落。我出生于皖南绩溪,自小在山村田野里奔跑长大,童年老家便是一派明清时期的村落面貌。记得9岁(1975年)那年,和大人翻山越岭去绩溪县荆州乡,步行40多公里路,沿途经过许多村庄,都是灰墙黛瓦、飞檐翘角、古韵丰存。童年乡村的美丽图卷让我至今念念难忘。

       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从国外回到老家,印象中的故乡早已不复存在,她有如地震后的重建,面貌全非。当屏南的古村落在我面前出现时,童年的美好印象再次浮现,她释放出一种特别的磁力,让我流连忘返。短短一周时间,在一个中学老师的引领和陪伴下,我马不停蹄的探访了十几个屏南村落。这里的每个古村落都独特秀美,很多还保留村头水尾、廊桥庙宇、祠堂校舍,只是人去楼塌,杂草丛生。

       众所周知,文化大革命对一般民居建筑并没有大冲击,主要是公共性的祠堂、庙宇、牌坊遭到毁灭破坏。古民居破坏是改革开放后的事。一是从国家到民众缺乏保护意识,持一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文化短视态度,对历史文化和前人心血缺乏基本尊重;二是随着民生经济长足发展,原有居住空间和条件水平无法满足农民需要,土地稀少和政策严控,迫使农民拆老房盖新楼;三是城市化运动的大肆扩张,导致古民居破坏势不可挡,它同时带来一个灾难性后果,即对传统文化和乡村生态的严重破坏。

       我回到乡村来做事,谈不上艺术乡建,只是因为童年故乡情结和机缘巧合,促使我留在这里参与一些建设工作。我们今天乡村房屋建设,对自然生态、传统文化、建筑美学缺乏重视,取而代之是简陋粗暴、生搬硬套、华而不实的现代建设,对环境生态和国民健康均有威胁,更不说断送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历史积累和生存根基。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一些具体的古村保护、修缮工作,我在农民与工匠之间穿梭,做一个美学把握、中间协调的工作。


二、结缘厦地古村

      夏天的短暂访问过后,同年8月,我再次来到屏南,这一次是专门冲着古村而来。我能够落地屏南,离不开时任该县政协主席的周芬芳女士。这位女士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官员,她热情强干,兢业开拓,一直为保护当地文化遗产不懈努力。也正是这位女士的能干务实让我对地方官员的印象改观,并且对古村保护工作增强了信心。

      在走访了多个屏南古村以后,我最后选择了厦地古村作为修缮保护的第一个对象,原因在于她地理位置优越,独立一隅且保存完整。在完成厦地村所有房屋摸底调查以后,我提出自己的构想方案,得到周芬芳女士的大力支持,并承诺了一小笔启动资金。于是,我便正式接触村干部,他们获悉有县领导的支持,还有国家传统村落300万保护资金,积极性都很高。

      秋冬之际,村干部们便开始行动,开村民大会,将全村闲置房屋和宅基地租到村委会,并且迅速的抢修了几座严重危房。那时,我尚处于北京、屏南两地往返的状态。不光交通费用颇高,也是耗费精力,为此,我干脆辞掉北方工作,正式接受了当地政府的工作邀请,落地乡村。


三、复苏厦地

        厦地古村地处屏南县屏城乡西南部,踞县城7.3公里,全村500多人口,均系中原南下郑氏后裔。村庄有800多年历史,启基于元,成形于明,鼎盛于清。大约上个世纪末,村民纷纷搬迁到村庄上游造房建屋,加上外出经商务工,学校撤并浪潮,老村逐渐空心化,只剩十几位老人生活其间。老村处于荒废状态,也因此保存着比较完整的明清时期村落格局和建筑风貌。

       在厦地,我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抢修坍塌老屋;然后绿化后山荒坡;拆除溪流小水坝,恢复自然活水;撬掉水泥硬化巷道,还原石头老路;同时开始治理环境,部分房屋重点修缮……第一年修缮资金300万,对于古村落保护来说车薪杯水,但却复苏了一个古村。厦地从一个脏乱倒塌的废弃村,变成古韵展颜、风姿卓约的美丽村落。借助自媒体的传播力量,加上几个协助我工作的年轻人对村中几座改造老屋咖啡馆、图书馆、影像馆、画室的运营,厦地一下子名声大噪,吸引了十几万游客慕名前来,旅游、摄影、画画、参观……旅外多年的厦地人也都纷纷回到老家探个究竟,一解梦里乡愁。


四、试验“工料法”

       屏南是一个贫困县,古村修建虽有一些专项基金,但那远远不够,而且光靠砸钱是不可能砸出一个可持续的旅游胜地。在厦地,我们试验了因地制宜的“工料法”:对每座古民居先做测算评估,根据用途制定修缮方案,利用本地工匠技艺,尽可能省去没有必要的消耗环节。全程用手绘草图与工匠师傅交流沟通,不做效果图,不招标发包。通常政府项目审计需要有规划设计、财审预算、招标发包等一系列流程,这些看似符合政策规范,但对于古建修缮却是纯粹走形式。一座古宅的修缮图纸,制图要做到榫卯细节一点不拉,不仅难度高,费用也高,且不是一般设计师可以胜任的;第二,民间工匠也看不懂图纸;此外,现场情况也往往比图纸上更复杂或更简单;何况目前市面上大部分设计都是套图,缺乏传统建筑的审美意蕴和文化内涵。

       对于缺少资金的贫困地区,每一分钱都是宝贵资源。我们在厦地村推行“投工投劳”自建模式,不光是资金吃紧,还有对常规项目的设计流程不满意,毕竟我的角色是传统村落的美学卫士,而不是建筑师和承建商。

        厦地村最先修缮的溪边两座民居,400多平米抢修仅花了12万元左右。这点钱按公建项目程序走,不够请三流古建设计师的费用。当然,这只是一般性抢修施工,尽可能保留建筑原有格局形貌,距离达到当代人居住的舒适程度有些差距。到2018年底,厦地总计投入800万元,300万为国家传统村落中央财政拨款,200万来自地方财政扶持,其余为委欠部分。直白的说,厦地采用自建模式的“工料法”,比常规项目发包要节省资金一半以上,在修缮质量和风格美学上更有保证。

       我在其中充当着独立的第三方角色,不跟项目资金发生直接关系,也不代表甲方和施工方,从顶层设计到具体现场,全程负责前期施工到后期活化利用。这一切需要地方领导支持、政策配套、充分授权和基层配合。


五、义工服务平台与小乡建

       我前面说,我不敢妄谈乡建是因为在我看来乡建有两个概念。过去的乡建,主要是民国时期,乡建是乡村制度建设,还有知识教育普及,带有文化启蒙色彩。今天不同,乡建还是一个小概念,指乡村产业、传统村落保护,还有农业、经济发展,包括美丽乡村等乡村具体建设问题。我们这一代人也没办法和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相比,一方面不具有那种文化上的大情怀,另一方面也没有那种独立地位,当时有省长及地方长官邀请一些文化学者来搞乡村治理。一个旧的体制崩溃掉,新的体制怎么建立?怎么治理?农村社会面临的各种问题怎么解决?他们是带着问题去思考、去实践的,比如江村调查。他们既是研究领域的学者,也是深入底层的践行者。

       回到我个人的原点,我在屏南这几年的工作,除了古村、古宅修缮以外,我们也做一些文化活动,比如我们在厦地举办了5届公益的电影培训班活动和3届导演节,都是联合一些导演朋友为乡村做一点事,通过艺术手段推广宣传、吸引人气、激活古村。我们为了充分利用修缮好的古宅,以义工团队做社区营造、公益活动和业态孵化。主要还是一些非常基础的工作,算作一点小乡建的意思吧。

       在我看来,中国乡村经济、资源、人力都处于被抽空的状态。我们的乡村匮乏,需要有能力的人在其中践行,但人才缺乏是乡村工作面临的首要问题。起初,我完全是单枪匹马进入厦地。为了激活古村,我创办了公益电影培训班,第一期培训结束后,有两三个年轻人愿意留下来为古村义务工作。当时,村中第一批建筑已经修缮完毕并投入使用,其中为游客服务的咖啡馆、图书馆等都需要人手来管理。几个义工留在村中,不仅承担起对外的自媒体宣传工作,也把咖啡馆经营的有声有色,后来他们还做一些关注儿童和留守老人的公益活动,并且组成了“森克义社”义工服务平台。再后来,我的夫人辞职随迁到屏南,作为家庭主妇的同时,她也帮助我做很多工作。因为她原本就是从事大学教育和艺术策划工作的,来屏南以后,便义务的承担了义工平台的工作。森克义社从最早依托古村咖啡馆为游客提供休息中转,到有意识的拓展为古村古建遗产保护宣传,社区生活营造和关注乡村儿童教育。

       2017年,我们还在屏南双溪镇修复一座古民居院落,是乾隆年间的三进豪宅——薛府。当我发现这座古宅时,主体结构已年久失修,坍塌一大半,满地杂草青苔,屋顶稀稀拉拉几张瓦片,唯有梁柱和石墩透着当年气派。我倡议政府修复薛府,恰好当时镇政府有一笔专项资金,于是立项成功。

       修缮后的薛府,作为公共空间,分公益和经营两块,都由森克义社的年轻人来运营。其中图书馆、绘本室、玩具屋、钢琴坊等都为本地居民和外来游客免费开放,咖啡馆和民宿作为经营补充。来自全国的义工们在这里展开一些公益的儿童教育活动、文化艺术活动和娱乐活动,促进周边社区文化建设与社区生活发展。薛府全年无休,不仅是本地的公共文化场所,每年接待外地参观游客也高达几十万,成为当地最有代表性的古宅地标。我们还根据薛氏族谱、屏南县志、族人口述,整理出薛府历史和人物故事,使薛府成为家风族史的展示馆。但是,几年下来,薛府的商业收入仅够支付两三人员工资,日常消耗、场馆租金和后续修缮仍需我个人出资维持。

       修缮一个空心化古村并不容易,做成一个有灵有肉的文旅古村更是难上加难。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义工们的这些工作很有意义和价值。现在中国乡镇普遍单调乏味,严重缺乏人文氛围和公共设施,若把古民居修缮起来,用作孩子和居民的活动空间和文化场馆,既能保护利用古民居,又能为乡村文旅起到引流作用,同时充实当地民众的精神生活,以及提高地方文化的认同感和自信心。


六、乡村建设的问题

      乡村不是世外桃源,所有世界复杂的问题、人性普遍的问题,乡村都存在。我们在乡村做事,除了要面对修复建筑的技术与审美问题,还要面对复杂的人际问题、机制问题,这个消耗非常大。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不愿意来乡村投资的原因。不光要面对错综复杂的房屋产权,还有一盘散沙的小农思想、派系纷争等历史遗留问题。这是乡村不吸引人的地方。

      古村古宅保护更是如此。一个村镇许多倒烂老宅,修了张三不修李四,定会招致非议,全面动工,资金又不足。何况,一座倒烂古宅,它涉及复杂产权和家族关系,少则几户,多则数百人,差不一点就吃力不讨好,招惹麻烦,几头受气。像我修缮的其中一座古宅,是我出面跟他家二十多户主人家签约,以较高租金租下,租期20年,期满后无偿归还屋主,在这种高代价下才得以开启修缮。

       这座古宅修缮是按立项审批、规划设计、招标施工的行政程序展开。承包施工的是一家本地建筑公司。很快,我们作为独立的参与方,角色相当被动尴尬,只能对后期使用提出方案意见,并不能对施工有监督的约束力,甚至不如房主更有影响作用,房主不满意可以终止合作,迫使施工方做出一些让步妥协。但我们为了施工顺利,往往迁就承建方,造成质量不保,给后期运营留下许多后遗症。事实证明,房主出来为难施工方是很有道理的,乡村包工头通常是些讨价还价、偷工省料、精明圆滑的高手。乡村项目规模较小,利润不大,涉及面大,人事成本高,若不处处克扣就赚不到钱。譬如,我们整体提出修旧方案,施工方就使用一些严重腐烂木头;我们要求拆除主建筑外的临时建筑,房东提出赔偿要求,包工头也是誓言旦旦,因为这些都该纳入修缮整体预算,当工程结束后,承建方一概不认账,房东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我再找工头,他居然连电话都不接。包工头自有他的难处,人情关节都要打点……总而言之,在乡村做事,必须面对复杂人际,只要有金钱的地方就有人情世故和利益分配。

        我们修缮古宅,每一座都很难。在厦地,有一座建筑修了4遍。不是我们技术的问题,而是因为这座房子关涉几户人家。房子要做地下排污水管,安装在左边,左边那家不同意;安装在大厅,大家又认为影响风水;安装在右边,右边那家也不同意……没有办法,只好不做了!乡村的问题很复杂,所有人性存在的问题都有。一个社会发达程度,取决于理性普遍水准,否则出现蛮不讲理、损人不利己的事也不足为奇。

       中国乡村处于前所未有的凋零状态,这个方面比民国初年还要严重。在民国时期,农村乡绅阶层还很完整,他们扎根于农村,在经济、道德,文化等方面起到了主导作用,是乡村社会的标杆楷模。当前乡村缺少良好教育、精明能干、道德威信的人才,青壮劳力更是严重不足。基层选举村干,逐年演变为利益与派系之争,形成乡村白热化的矛盾冲突,即使是个单姓村也一样激烈,有村财收入或工程项目的村庄更为激烈,甚至出现了代理人模式,由幕后力量操纵,造成村干部行使集体公权力缺乏公允作用,变相为人情与利益的交换行为。因此,当前村干部很难得到村民普遍尊重,成为基层社会的潜在危机和高昂的行政成本。

       我在乡村的这些年,有些村干部的狭隘与自私也给我上了一课。比如,有一位村干部起初各种事务他都积极处理,让人赞赏。可是后来,他却逐渐我行我素,行事大胆,有点好处的事都让自家亲朋出面来做,弄得村民意见纷纷。待到换届选举,村务矛盾急剧升级。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村干选举换届后,前任村干部变成新任村干的对立面,凡是涉及他家的事都是难做的工作,他不光自己出面,还鼓动其他人出来捣乱。村委班子四分五裂,村民与村干部矛盾丛生,直接影响乡村建设。

        我们在乡村试行投工投劳的“工料法”,是怕造成资金上浪费。但这种自建式的、由村干部采购和召集人力的方式是不符合审计规定。一旦出现问题,乡干部就要担责。乡镇领导对村干部发放资金和项目都极为谨慎。从乡镇一级来看,对村干部最有效约束力就是不安排项目、不拨放资金,遇到麻烦便采取“一刀切”,冻结村委集体银行账户,确保自身不受牵连。政府行为通常是防范基层腐败,即上级对下级的约束机制。不得不承认,乡镇的顾虑,现行的机制,有它存在的一定合理性,可对于实际乡村工作则导致不作为现象。“多做事不如少做事,少做事不如不做事,不做事肯定不出事”。这也是乡村事务的基层困境之一。

       不过,我从中发现,乡镇一级是乡村公共事务最关键的一层。在我们到厦地之初,很多工作是绕过乡政府的,后果导致我们团队、乡村干部、乡镇部门之间缺乏协调配合,最终资金等事务又绕不开乡镇归口。最初阶段,没有上级领导到访,乡镇主官几乎不露面,更谈不上配合支持。直到新任乡领导过来,才再次推动厦地工作。可稍有起色,两位乡镇主官又升迁调走,意味着又要等待一场换届的人事变动。我们在厦地经历三届乡镇领导,每届新任领导上岗就开始摸底工作,通过一些前任遗留的或多或少的棘手事务,等熟悉全局情况,着手工作,任期已过半,最终又重蹈前任旧辙,任务搁浅、麻烦叠加、事倍功半。


七、乡村审美的衰变

       在修复古村的过程中,我最大的感受是:乡村失去了一批具有文化底蕴和审美能力的主导力量,使得当代垃圾文化、消费文化、恶俗文化的乘虚而入。从90年代农村城市化运动开始,我们的民间建筑出现海滨浴场化、太平间化的凶猛发展,瓷砖马赛克、水泥钢筋、铝合金门窗、塑料扣板、塑胶屋瓦铺天盖地,看不见不同地域、不同乡村的文化个性、审美特色。全国美丽乡村的建设中,也清一色是工业化的石板材和防腐木,没有一丝个性特点和文化底蕴,它们背后涉及国家制度、主管部门、施工单位、工匠技艺、民众趣味的种种潜在问题。

      我们来保护和修建古村,也是为了保留一点历史文化的踪影根底。一个乡村、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旦丧失自己独立自觉的文化主体,识字率、高学历仍不足以改变他们的文化趣味。只能向动物那样追求一种单向的物质生存,先是活着,再是升官发财和更长地活着、更多地占有,没有更高的生活质量和文化趣味。个性的审美文化,其内在关系到人个体生命意义和社会整体的文明程度。纵观当今世界,任何持续发达的国家,不光有着让人羡慕的人均收入,而是审美文化赋予整个社会的创造活力。

       审美衰变,是一个社会发展失败的主因,它不止关系到感官体验,而是涉及到每个生命的存在价值和幸福源泉。即便在传统乡村,乡绅还有一种超越现实的终极追求,那就是光宗耀祖和流芳千古的荣誉,它象征的生命尊严和世俗成就,而这一切需要通过建筑的物质载体才得以体现。如今,乡村很多人来说,不再是传统意义上“落叶归根”的家园。一些参与乡村建设的设计师、承包方、施工队、工匠也没有相应的传统职业精神,很多乡村建设沦为拿钱了事的工程项目。为什么美丽乡村不美丽?它们显得千篇一律、生搬硬套、粗糙简陋。当然,城市社会也是如此。这才是一个时代的文化危机。试想一下,我们丢失了历史底蕴、个性文化,子孙后代都生活在乌合化、快餐化、工业化、刻板化、表皮化的环境氛围中,我们社会还谈什么发展?如同一粒优良种子丢在贫瘠苍白的土壤里,永远不会萌芽发育和茁壮成林。


八、文化家园意识

        不得不说我在屏南能做一些事情,确实离不开当地主官的责任担当和干事魄力。除了前面提到的周芬芳女士以外,时任县长吴允明先生也很重要。当初我向县里提出创办公益电影培训计划,这需要一笔资金购买设备,周芳芬女士领着我去见县长吴允明。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当时,他正急着赶往市里开会,我开门见山的表明用意,提出由我个人出一半资金,县里承担一半,吴允明县长随即答应下来。这位吴县长为人随和、办事果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无形中增加我留在屏南做事的信心。没有地方主官的支持,没有当地民众的认同,我们这些半吊子的文化人,在乡村恐怕是一事无成。这一点,我在屏南是非常幸运,在此六年间,恰是吴允明先生从县长做到县委书记的六年。

        我后来在隔壁周宁县也应邀指导修缮了一座古宅——咸村镇洋中村孙家大院,情况则有不同。洋中村处于周宁县咸村镇南面,全村两千多人基本为孙姓族裔。尽管传统民居近百座,但基本被高层建筑团团包围,处于废弃坍塌的状态。只有村庄后山下有一片古建筑群,规格较高,五座院落连在一起,加上附属宅院,占地约为12000平米,均建造于道光时期,当地人称“孙家大厝”,旧时叫“大夫第”。从族谱了解到,孙氏明代中期迁至洋中村,在清初仍是“家无担石”,历经数代人的千辛万苦,从铸锅起家,后经营木材、茶叶、日用品,生意遍及浙江和广东一带。到了嘉道时期,后人已是富甲一方,买官进爵,大兴土木,连造三进、五开、七架的连座高楼大宅。
   
       我与洋中古民居结缘是咸村镇领导干部一行人来厦地参观,镇党委书记是个性情中人,跟我见面便邀我去指导修缮。他管辖的乡镇有两个国家级传统村落,有限的资金和繁琐的程序,使他们感到一筹莫展。当我前往参观洋中古民居时,被这些建筑的规模、格局、精致所吸引,便答应出面帮助修缮。

      但我们在屏南县推行的“工料法”要在周宁县实施绝非易事,起码地方领导要担当,除了组织行政干部、财务主管、村委干部,还要请示上级、动员村民、召集工匠,前前后后费时近半年才正式动工。我们选择一座霉烂严重、规模较小的18号老宅开始修缮,作为村干部和工匠们协作配合的练兵工程。因为工料法涉及采购、用工、报账,报表材料、程序流程、监督管理,缺一不可。

        第一幢老宅修好后,随之而来的问题就给村干部上了一课。当时跟村里签合同的是房主代表,等房子修缮好以后,其他户主来到现场,便纷纷有了不同意见,责怪修缮打乱房屋原有分界。这座老宅建造于乾隆年间,即孙家发迹之前的祖宅,七八户拥有产权有,而占地面积不过130平米,所以原本一个房间隔成几小间,数家共有。为了后期使用和适合现代人居,我们把原先的窄小楼梯,从前堂转至后堂厨房,并加大尺寸。拥有后堂厨房的屋主便对此大为不满,要求拆掉,理由是他家拥有领地被公用。我们意见是将原有楼梯处作为补偿,或者租期届满后在改回楼梯,并立字为据。但房东始终不同意,我们也只好不再搭理。一座三百多年的老宅,长期无人问津,任其霉烂倒塌,一经重修,房主没有丝毫感激之意,倒头过来兴师问罪,这让村干部们颇感寒心。

         吃一亏长一智,此后开始修缮孙家大院,凡有屋主提出不合理要求,村干部便一句“要做就做,不做拉倒”。事实上,村民们见到我们把18号老宅修得漂亮舒适,无不动心,纷纷抢着要修自家老房。他们不愿自己花钱修缮祖宅,即使霉烂倒塌也弃之不顾,主要因为是家族共有产权,分到每家就那么一小块。有公家出巨资修缮,15年后无偿归还,自然皆大欢喜。当然也有例外,如跟村干部赌气,宁可自家祖宅烂掉也不配合工作的。

       我去修缮孙家大院,一来出于惋惜这片几百年的古民居,二来是希望修缮好的孙家大院也能像薛府一样用作公共文化服务。我认为这样,古民居才能彰显最大社会效益。何况两万多人的大镇,竟然没有一个像样的图书馆。我在修缮孙家大院时,采取保守性修缮施工原则:尊重原有格局的同时,倾向后期作为公共空间规划设计。所以,孙家大院一二层基本保持原有形态,只拆除一些杂乱余屋和过小隔间,扩大公共用途,如做图书馆、展示厅、休闲区,仅把顶层阁楼和后厢二楼改造成商用的客房,一座占地1600平米大院落,只有12间客房,全在非核心区域。

       然而,事实上乡镇主官一直颇受压力,修缮资金是专项贷款,上面要把修缮好的房子租出去做商业,好收取一些租金。在我看来,把孙家大院作为一个商业赢利点,一定是穷疯了的短视行为,首先修缮成本很高,基于回收成本商家必定充分利用空间,定会让古宅面目全非,无形中对古民居不尊重;其次,中国乡村文化资源本来极为稀缺,更需要一些有温度、有深度、有高度的文化设施。如果把孙家大院做成一个纯粹商业会所,那实在对不起这种建筑,更违背我来修缮保护它的初衷目的。

       不过,如今看到孙家大院错落有致的构造布局,高低起伏的天际韵律,悠然自得的青墙黛瓦……这些是经我之手修复的古民居,它们将会焕发生机、再度辉煌,成为闽东地区最难得的古民居建筑群,纵然人们的兴趣不在建筑文化、社区建设、公共效益,但这些建筑本身是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它们的宝贵价值将愈加突显。对我个人而言,实在是巨大的荣幸。

       最后,我想借此机会,感谢多年来陪伴在我身边的家人、一起工作的义工们、支持我们当地民众和领导干部。这几年的乡村工作,不光让我倍感荣幸,也是我一生中极为充实的年月。




原文发表于:《崖边2:艺术里的村庄》

编辑:阎海军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2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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